40年代作家徐訐的小說,比如《離魂》、《鬼妻》等,就彌漫著這種濃重的東方式淒涼之氣,電影《人約黃昏》便是陳逸飛據他的小說《鬼戀》改編的。裏麵穿著旗袍的舊上海女人始終隻有一個神秘背影,她在梁家輝的背後問店員,有ERE香煙嗎?深夜,她沿著鐵軌緩緩向前走,夜涼如水,整個夜色中隻有那雙淒涼的高跟鞋和那襲背影……
而徐訐太太鍾玲的作品竟也有著蕩氣回腸的鬼氣——事實上,比看到徐訐作品更早,我看到的是鍾玲的《黑原》。寫一個走了許久的女子遭人追堵,被一個黑衣的沉默男子搭救,她愛極他。瓢潑大雨的荒原中前行,摸摸肩頭,竟是滴水沒有。電光火石中,她驚覺兩人原是鬼侶。
文章寫得俊逸之極,後來看到徐訐作品,再後來偶然知道鍾玲竟是他太太,一刹覺得他們正如同一對“鬼侶”啊,都有著飛揚的鬼氣才情。
最淒美的情原是陰陽相望,死了,放不下的還是人間的一段愛情。就像那首詞:脈脈人千裏,念兩處風情,萬重煙水……縱寫得,離腸萬種,奈歸雲誰寄?
《胭脂扣》,《倩女幽魂》……都是如許愛情。在夜晚看這種片子會有恍然不知身置何處之感,有驚恐,更有淒然。這樣的恐怖主義之夜,讓人覺得整個世間就如一處霧氣彌漫的後花園。生,與死,不過隔了一重霧氣。那些相愛著的人,無論死生,相互都能看見對方的影廓,聽見對方的耳語。
雨 衣
“縝縝進保育院要交入院費,如果錢差得不太多的話,能不能把那件雨衣先賣掉,以救當務之急?你趕緊把雨衣給李組長送去吧,原來他就說過要……”。這是父親1975年7月15日寫給母親的信。
其時,父親在空八軍,縝縝是我姐姐,那時3歲。
這件雨衣是什麼樣的?應該是件厚重的,結實的,軍綠色橡膠雨衣吧。像那個年代的大多雨衣,不光防雨,還防寒。在潮濕的南方,它是重要的生活用品之一。而我想,父親對那件雨衣是看重的,所以李組長“原來就說過要”,他卻並未給。此次無計可施,才讓母親賣的。
小學,有次下大暴雨,雨衣忘在外公家了,母親隻得頂了塊塑料布送我和姐姐去學校,她在大雨裏跑了兩趟,成了水人。我還記得那塊遮樟木衣箱的塑料布是綠色的,上麵有竹子圖案,算得上美麗的一塊布,但並不適合擋雨,特別是暴雨。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潮濕者的特征,雨天我老是留心別人的雨衣,留心的結果是發現所有雨衣都很雷同。單色的,拖杳的,帽簷因為設計得不合理,冰涼的雨水流滿一臉,一直淌進脖子裏,心也瞬間有些涼。這個雨天就不僅僅是氣候的了,還有了更寬廣的讓人悲觀的喻意。
當有天遇見一件玫瑰色透明磨沙雨衣時,趕緊買下了。雨衣的質感像現在流行的果凍唇彩,潤澤裏有些閃亮,胸前有小小米奇圖案。為這件雨衣我甚至像孩子般盼望下雨。雖然,雨水中誰也看不清誰的麵孔,穿了也相當於“錦衣夜行”,但我自己覺著快樂。
雨衣沒多久就丟了。家人說,雨衣買那麼漂亮幹嘛,不掉才怪!有點心疼,心疼完了希望它穿在一個女孩身上,而不是胡亂套在滿身煙味汗味的男人身上。
又買了件淡藍雨衣。長袖,扣子一徑扣到膝,可以像穿風衣一樣穿著。質地也有些似果凍,但凍得稀薄,沒有玫瑰紅那件密實。這雨衣的樣式讓我想起《傾城之戀》裏白流蘇第二次到香港,細雨迷蒙,範柳原接她,說她的綠色玻璃雨衣像隻瓶,又加了句,藥瓶。爾後範附在流蘇耳邊,低低地說,你就是醫我的藥——此話雖是戲謔,範柳原這樣的男人說出,聽著也足讓女人耳熱心跳的。
亂世裏討生計的孤身女人,所幸有半透明青玉似的嬌脆輪廓,抓住了範柳原這個男人的心。他就像她的雨衣,雖不如冬衣般(比方情深意篤的結發夫妻)禦寒,但到底把風雨擋在外頭了。也不是每個女人都有運氣能抓住這麼件雨衣,況且,貧賤夫妻百事哀,當初絮得再厚實的冬衣穿久了也會千瘡百孔,遮蔽不了寒風,不如範這麼件“雨衣”。
也因此,不少人把白流蘇這個女人當成時代悲劇,我卻一直當她是喜劇的收尾,就如赫思嘉遇上白瑞德船長一般。對亂世裏的女人,這難道不算最理想的結局嗎?——亂世的愛情總歸有些潦草,倘能遇上範柳原或白瑞德,這場糾葛就不枉來亂世一遭了,或許,不少女人恐怕寧願為之生在亂世,包括我。
青春期好像是人生最不願用雨具的階段。
一直記得那個女孩,中專文學社的,相貌普通,真純良善,滿腦子夢想。她說雨天她從不用傘,也不用雨披,她喜歡淋雨的感覺:小雨的悵惘和青春的意緒正好相符,雨水濕了一臉一身引人側目,而且,內心希望有一個異性能夠心疼自己——她母親早逝,父親再娶,繼母帶過來好幾個子女,一大家子人關係複雜,她是家裏的老小。
實習時她給我寫了幾封信。處境不好,住在九江一個廠子冷濕的倉庫裏,但是,信尾她樂觀地說,沒什麼,這個小窩也挺好,至少很清靜,有時下雨我就到外麵走走,淋淋雨。看得出,即將自立的夢想激動著她,那是雨水也澆滅不了的向往。
畢業後她回了老家小縣城。家裏開的雜貨店需要她看顧段時間,是繼母的意思。
然後再沒了她的音訊。
幾年後,意外從另一位她的同學信中得知她的境況。
畢業後第二年她就結婚了,丈夫是當地地痦。他在一個偶然機會認識她,然後一直用無賴的手段脅迫她,糾纏她。她躲著他,但他揚言找不到她,就不讓她全家安生。他也果真打上門過一次,繼母自然怨氣衝天,嫌都是她不正經惹的禍。她想過走,走得遠遠的,但她知道那個無賴真什麼都做得出來。她還有懦弱的父親,複雜的家境不是她想拋就一下子拋得掉。
一個小城地皮的無賴凶悍超出了一個女孩的抗爭能力。
她被他強暴,懷了孕。隻有結婚。婚後他絲毫沒收斂,不許她回娘家,不許接聽電話,不許出門,不許和人來往,動輒拳腳相加。她現在帶著孩子痛苦度日,或說捱。如果不是為了孩子,她或許早已輕生。
我想著有次同她去哪兒,下雨,我說替她借件雨衣,她堅持不肯。我們推車在雨裏走著,她臉上滿是雨水和一個年輕女孩憧憬的光澤。
雨水其實是會傷人的。
她那時可能不知道,雨水不僅是傷風這麼簡單:粗暴的,猝不及防的雨有時會下進人的生命裏。來不及閃避,一個女人的幸福就從此患上嚴重風濕。
在本時尚雜誌上看到她們,四五個穿著彩色雨衣的模特。雨水在她們的周圍飛旋,親吻著她們的金發紅唇,裹在飽滿年輕身體上的透明雨衣像天使的彩翼。
雨衣原來可以這麼性感!它使身體飽含水分,像枚春天的水果,或窩苣。雨衣是那層薄的蔬果皮,聚攏了新鮮漿液。它使雨天一下明亮嫵媚起來。
現實中的雨天卻更多是感傷的,陰鬱的,尤其在深秋這樣一個季節,尤其是黃昏。綿密的雨水仿佛就要越過窗欞,下進屋子裏。
這是我的一位單身女友特別不能忍受的時刻。
這個時刻讓她想起若幹年前一個男人曾和她共一件雨衣。他們走在青島嶗山春天的雨水裏,共披著一件薄的黃雨衣,這場雨使他們有充足的借口親昵地摟抱在一起。後來,他因為一位比自己年輕10歲的女孩,背叛了她。她買好的婚紗一直擱在衣櫥底層,樣式早已過時。她再沒買過黃顏色的任何雨具。
自戀的黃昏
自戀的典範要算希臘神話裏的“水仙少年”納克素斯了,他因為愛上自己映在水中的影子溺水而亡——那真是淒美的場景,一個俊秀少年為自己的美而殉身。
其實許多人都有程度不同的自戀情結,表現為家中擺滿自己的照片,時常攬鏡自照等等,當然,自戀不是什麼可恥的事,一個人先要愛自己,才能去愛人,但要分寸適當,自戀一過度便往往變得富於戲劇性。
見過程度較重的一個女人,她交遊甚廣,對任何男人似乎都有十分的把握。每次談到某個男人,哪怕是幾麵之交的男人,她說,哦,他呀,表情間露出輕憫那人的神氣——這輕憫是一個女人出於對單戀她的男人的同情,與一點不屑。接下來,她一定會說起那個男人對於她的愛慕種種乃至愛慕而不得。
從對男人盡在掌握中的自信來說,這點很像《飄》中的郝思嘉,她對於男人向來是無往不勝的,隻要她想要——她長得美,同時清楚自己的美,連桀傲富有的白船長也真心拜倒在她石榴裙下,所以她自戀自負些完全說得過去。
但那個女人,除了熱衷打扮,實在算不得美的。不知道她何以如此自信,覺得沒有男人能抗拒得了她的風情。她曆數男人愛慕她也並非出於臆想症,她的確是這麼認為的。對方無意的言行都被她誤讀為愛慕了,因為她先在心中愛慕著自己,這自我愛慕膨脹以後,便支撐起凡是男人必愛她的幻像。
自戀過度顯然具有一定危險,雖然不至於像納克素斯那般送命,但可能會斷送愛情和幸福——那個女人,在自戀的優越感中磋跎掉了青春。從一個城市到另個城市,她與幻覺中愛慕她的男人交往、傳情,可對方卻並不如她想像的那般死心塌地,因此總難修成正果。
透過自戀這麵鏡子,她放大了自己的魅力和對方的愛,結局必是失落。
自戀還易引起的另個反應是:自傷。
就像納克素斯當初在水中照見一個俊秀少年,這少年在粼粼波光中使他迷戀且傷感,因為這俊秀是那般脆弱,易被世間與時間所冒犯。一種心痛攫緊了納克素斯,他落入了水中——這位美少年化作了水仙,此後水仙(Nacissus)就以他的名字命名。
自戀到非要擁抱自己的倒影的畢竟少,但多半也總活在充滿自我的空氣中,感覺自己細微處的諸般好。眼神,眉梢,衣服的褶皺……他們從自戀中感到了自傷。傷流年逝水,傷秋風向晚,傷碧海青天一朝風月,傷自己的美或好再無人能像自己這麼刻骨銘心地,懂得。
曾去湖邊一家露天茶館。開茶館的單身女人衣著講究,從黃昏起坐在角落暗處抽煙,餘暉一點點墜入水中,湖麵布滿淡金碎片。她一直這樣坐到打烊,煙頭一明—滅,就像她鏡片後閃動的目光:她在暗處冷冷地,觀察人,男人。與她相識的人說,她是個頗為孤傲自戀的女人,沒有哪段戀情長久。她的神情令人覺得:找全世界任何一個男人對她似乎都是一種委屈。
自戀者注定活得痛苦多一些,因為太愛惜自己,在乎自己,而又不一定能得到相應的愛惜與在乎,於是時常覺得被辜負。
再沒比自戀者的黃昏更令人傷感了。世界喧嘩地行進著,沒誰停下來欣賞自戀者的好,為其唱一支真心讚美的小夜曲。隻有自戀者對著塵世這麵巨大的湖泊,照見自己獨一無二的美,與傷心。
另一種通道
不知為什麼,電梯總讓我聯想懸念大師希區柯克的作品場景。在那方逼仄的空間裏,散布出一種冰冷而未知的氣息。
因為單位電梯長期故障,我曾徒步爬了幾年的十二樓,那個高度一度讓我心驚腿軟。當我以“健身兼瘦身”鼓勵自己,終於可以不那麼氣喘心跳地走上十二樓時,電梯修好了。電梯裏三麵都是鏡子,你可以從不同角度審視自己和他人。白熾燈青冷光線中,你始終無法判斷自己是睡眠不足還是光線所致的臉色欠佳,總之,一天這樣地開始難免令人沮喪。
有時,你需要越過幾個人的頭頂寒暄微笑,向你的熟人(或領導)問安;有時,電梯裏隻有你和一身煙味的陌生人,雙方沉默,目光定格一點,以免在狹小的空間裏尷尬地碰撞。
電梯,這種不通風的近對於習慣了保持距離的我們,就像被禁在幽暗的牢籠。
當然,電梯有時也會變成奇特的背景。
有位女熟人,被同樓一位男士暗戀多時,她對那人卻並無情意。好在大樓17層,兩部電梯,相遇概率並不高。一次她加班晚了,一進電梯,適逢碰上那男人,正好他也有事晚下班。她佯裝不識,那男士倒也知趣,百感交集忍著不發一言。如果當時測測內中電壓,肯定會冒出劈啪作響的短路火花。
女友冷著臉到了底層,迫不及待然而又不忘扶著自己的矜持一步跨出了電梯門,那男士兀自在後頭看著伊匆匆離去的背影——沒什麼狹路相逢比在電梯這一刻更令人傷感吧,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
更多時候,電梯是表達驚恐最慣用的道具。
《天黑請閉眼》,片子開頭便是深夜,電梯修理工蹲著搗弄電梯,一雙穿著高跟鞋的腳邁進,電梯門緩緩關閉……,前排看電影的女人把腦袋整個紮入男友懷中。電梯裏將要發生的當然令人驚魂散魄。
此外看過一部美國恐怖片《綠衣使者》,兩個專司收魂的綠衣男子追索一人,那人慌不擇路逃進電梯,一路按鍵紅燈亂閃,正驚魂未定,樓層鍵指示到了負層,電梯門開處,已然是地獄,綠衣人平靜陰沉地立於門外。那個鏡頭讓我有段時間每當電梯門一開就犯怵,並且對“—1”鍵心懷恐懼:它寓意著地麵以下的濃重陰影。
電梯就像一個懸念的通道,一根未知的繩索,沉默地晃動在永遠欠流通的空氣中。它包含著令人窒息的沉悶,在被圍困的狹小空間裏,靠在哪兒都是冷而緊張。
相對電梯,同樣泛著金屬光芒的地鐵則充滿了荒涼的空曠與憂傷。前後縱深的背景中閃現出一個穿著風衣奔跑的身影,兩旁飛馳的地鐵玻璃映出他不停交錯的疊影,那麼的瘋狂,像是徒勞地追逐末班地鐵上不再回頭的愛人。
現在,有時我會選擇樓梯作為向上的途徑。在八樓以上的樓道,我發現自己先前在抱怨的爬樓時光中竟未注意到,透過水泥柵欄放眼眺望,是懷抱才子王勃名字而居的蒼茫樓閣與江水。
有時是喧嘩刺眼的正午,有時是車水馬龍的傍晚,有時是在雨中。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雨中望樓別有一番況味,令人遙想蒼茫的三江五湖、雁陣驚寒,遙想不得誌的才子王勃26歲那年渡海探父,溺水而亡前的掙紮。
樓道寂靜,沒人願意走上來,即使花更多時間等待擁擠的電梯。越過櫛比的樓群,江水煙波浩渺,泛著迷離水霧,像塵世用的有了年頭的一麵銅鏡。
舉著易碎的瓶子
咽喉不舒服了好一段時間。一個人躺在床上時老疑心生了喉癌。但懶,拖著,終於因為看別的病,才掛了號。
醫生是位三十多歲的男人,和善且有笑容。一個高中生樣男孩大約耳朵需做個什麼小手術,他父親念著兒子尚未婚戀,不厭其煩地問這問那,問到後麵病人都不耐煩了,醫生還是笑笑地。
心下鬆口氣,看慣了醫生高高在上的臉色(仿佛患了病是很不檢點很不識時務很活該的結果),看到這樣一張有笑意的臉,讓人連帶著對病的疑慮也打消了些。
輪到我。張嘴,木片壓住舌頭,燈光對著喉嚨。
你這情況多久了?臉仍是和氣的,但沒有方才的笑容。
心開始一個勁往下沉。
怎麼了,不好了嗎?但不敢問,一個字也不敢,隻答,一段時間吧。
一段時間是多久?
我的眼睛一定睜得很大(通常絕望的狀態之一種,睜大了也是徒勞),望著醫生,可是隻看得見他的白帽子。他垂著頭寫字。
三個月……不,半年了吧。我開始對自己咽喉不適史感到懷疑起來,半年?不止了吧,似乎很久了。從我母親對人複述我童年一次不慎將根毛線鋼針插進喉嚨起。我總覺得那管鋼針雖然當時就被我習醫的外公撥去,但它的陰魂不散,像一句齏語,冰冷地,生硬地,沉著地等待在我的歲月裏發作。
醫生還是未說什麼,隻奮筆疾書。我盯住他看,眼珠子都不錯一下,想從他的身體,他的頭部形狀,他的握筆姿勢看出點端倪,隻不敢開口。生怕在被他宣判之前,被自己的一開口給斷送。
驚恐牢牢地攫住了我。像一張網,劈頭蓋臉罩下來。坐著的凳子不再是凳子,是危崖,稍不慎,或者隻是醫生開口說的第一個字,便可將我推入萬丈深淵。
醫生略停頓,抬頭,平時忙嗎?
……不,不忙。
有沒有空每天來醫院一趟?
如同藥物進入血液後一定時間內到達的峰值,我的驚恐像被人架上了懸崖間的鋼絲,向前是墜落,但沒法子回頭。我想,他是要我來化療了。
盯住他,張了下嘴,但沒有發出聲。如一條涸澤將死的魚。
腦袋裏白茫茫的。再努力了一次,費勁地,艱難地,小聲說,能來。
仍不敢問來醫院做什麼。那道防線自己抵死守住,就算它其實已被麵前這襲白大褂所擊破。
喉嚨的不適加倍放大,像硌著塊粗糲的生死令牌。整個身體,隻剩下茫然的眼睛與有疾的喉嚨。
他終於覺得我神色不對,停筆,你幹嗎那麼緊張?
我不說話,拳頭一直緊攫著,長指甲尖銳地抵著掌心。
他也許覺得等不到通常病人必追問的:醫生我怎麼樣?且被我瞪起來不小的眼睛看著有些不安,他清了清嗓子,說,你這是慢性咽炎,別那麼緊張。說著遞給我一張單子。
單子上治療一欄寫著“霧化吸入”。我問,真的,不是喉癌?
醫生有些吃驚,爾後笑,哪有這麼容易就得癌的!你才二十幾,這麼悲觀?
眼淚唰地迸了出來,像忍了許久的水忽然找到一個缺口。怎麼都控製不住,滿腹委屈,滿腔釋然,行將死刑忽遇大郝也就是這般感覺吧?
醫生又開了句玩笑,放心,女的不得這病,男的才得!周圍人全笑了,包括他身邊實習的一群女孩,我也笑,但隻是應和,身子仿佛還飄在雲端。
走出醫院,腿還有些發軟。
我想,什麼時候我竟這麼脆弱了?這麼懼怕死亡?曾經有段時間,我不是一直挺向往死亡的嗎,覺得它是本銀葉子打成的書,人躺上去會成為莊重的永生的字符。
關於童年那次鋼針事件,其實無需當時不在場的母親複述,我是記得的。那時大約五歲,我寄養在外公家。
那個下午,我和外公呆在屋裏,他在看本什麼線裝醫書,我在一旁玩。光線從窗戶照進來,屋裏清寒又溫暖。有包柿餅擱在櫃上,但我從來不喜歡那種味道,所以,它沒能轉移掉我的注意力。不知怎麼,那根織毛衣的鋼針就戳進我喉嚨了,像一柄閃著寒光的匕首,我張著嘴說不出話。外公的慌亂比我更甚,他丟掉手裏的醫書,來幫我取。
不記得鋼針戳得深不深了。但自此後,我成了喉嚨受過傷的人。
再後來,住在同幢樓三樓的一個男人死了。才三十三四的年紀,轉業軍人,常豪爽地同我父親站在樓下抽煙,聊天,看起來結實又能幹,他有一個很小的兒子。
他死於喉癌。據說非常痛苦,到後期根本無法進食。
他的死很迅速。
有一天我回來晚了,一進樓道便聞見煙火的氣息。走上三樓,看見一個火盆,燃著紙,一個孩子垂著頭蹲在火盆邊。
樓道光線昏黃,隻有這盆寂靜的火,黑蝴蝶般飛舞的紙灰。這個六七歲的孩子。
我的心在一刹被疼痛揪了下,我不知道該怎麼從這個孤獨的的失掉父親的孩子身邊經過,走到五樓!我怎麼能沒事人似的坦然從他身邊走過呢?
我替命運的殘酷感到難堪,我很想代命運對這個幼小的孩子深深俯下身,說,對不起。
停了一下,我走上去了。
三樓樓道,像個簡易而悲哀的靈堂在我身後。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經過三樓都加快腳步。那盆孤獨的火仿佛一直燃在那兒,那孩子一天天長大,長到快高過他父親了。但我總記得他依在火盆邊無助的樣子。
對喉嚨的恐懼是這麼種下的。而對各種因由的死亡的恐懼卻是近年才萌生——死亡的消息越來越頻繁。認識的,不認識的,凡人的,明星的……對死亡的消息我總格外留心。留心的結果是發現許多死亡是毫無先兆的,它不一定由典型症狀或劇烈疼痛衍生。
死亡,它知道人們越來越警惕,所以它越來越有城府了。它穿著白色綿軟的緞鞋,像隻夜晚的貓,躡著足,在身體某一處靜靜躺下來。然後,漫延,在身體裏做有毒的旅行。
等你發現,它已經占據了你。它用有毒的手掌緊緊擁抱著你的皮膚,血液,骨頭,不依不撓。你能做的,隻剩告別這樁事。
死亡,這麼近,近到能看見它的鼻尖一隱一現。
以前不懼,甚至覺得它很優美,因為它離得遠。
——那麼冷的冬天,穿一條單褲,在校園池塘邊哆嗦著和同學說笑,因為要漂亮,不管自己從小就有關節炎;參加一次培訓,夏天,沒有自來水,不能忍受身上粘濕的汗,打一桶沁骨的井水到澡房從身上淋下去,那其實是一個月中格外不能用涼水的時期。
因為年輕。
因為年輕,所以不懂“惜”這個字,以為身體可以像節日焰火般揮霍,盡可以對它粗暴蠻橫,死亡反正還遙遠。
忽然就怕了。
是因為終於度過了艱澀的青春期,生活開始露出令人留戀的一麵?還是過了25歲,神經與骨骼都開始變得脆薄?病痛被年齡放大,驚覺胡亂塞在褲袋裏的單程船票,已過了清澈上遊。
開始尊重並無條件地信賴醫學雜誌。
像十四五歲對待言情那樣專注,因為其中必有和我,和一家人相關的病痛。它比任何名著都來得實在,比任何情詩都來得誠懇。一本醫學雜誌打開就是生活的剖麵。
你舉著身體這隻易碎的瓶子,當心地走。瓶子愈來愈重。你害怕每顆石子、每個坑窪的暗算。夜裏,你鬆口氣,把瓶子平放在床上,又開始為下程路憂心。
想到它可能碰成一堆碎片,碾進泥裏,你開始哆嗦。從骨頭裏從心髒從每個毛孔,冷。
“……他情願從一生下來就死去,像/從來不曾路過這裏,或那裏/……卻沒有這樣的可能,因此/他要哆嗦。在皺紋裏,在風中/在一個人的葬禮上”。
葬禮,多麼隆重淒涼的詞語!你撫慰自己,死亡不過是為冬眠提供的一床白被。但你無法欺騙自己:你不喜歡睡在雪下,睡在一個人的冰涼裏。今生,此刻,你的指尖是涼的,但你摸著了自己的皮膚,是可喜的溫,血液像緩緩的潮水在底下拍打。
這一夜,你暫且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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