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月的海 兩首
●在大地上活過
我知道你有一顆悲憫之心，但我
必須學會拒絕——
在時代的喧嘩中，一己的痛苦
算不上痛苦：首先
我不是巴列霍，需要時時抱緊饑餓的胃
我也不是茨維塔耶娃
為了謀得食堂一職，需要放下
自己的尊貴
我更不是曼德爾施塔姆，最終
死在祖國的槍口下。我隻是
一個平凡的女子：
上班，下班，回家。
一邊與親人們親密接觸
一邊抱著針頭獨舞
是嗬，我不是巴列霍
不是茨維塔耶娃，不是曼德爾施塔姆
可我，卻與他們一樣
流著滾燙的淚，與他們一樣
在大地上活過
愛過，然後流星一樣，消逝——
●執子之手
恍若暮年。我們手挽著手
走在星光下，偶爾念叨著遠方的兒女
偶爾想起
經曆過的累和苦……往事如煙縷
我們眺望著——
過去的，都過去了
就像今夜
秋風浩蕩，吹過了你我
今夜，秋風吹圓了月亮
吹著我遼闊的祖國
和寬闊的詩心
多麼美好嗬：秋夜如水，靜靜地依偎
一顆露珠依偎著
另一顆，我依偎著你
聽秋蟲呢噥，我們握緊月亮的手指
一遍一遍地讚美
我們對愛，多麼著迷
大刀 一首
●巡邏
我在老街上遇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巡邏
那樣子像極了一頭巡視領地的東北虎
他走來走去 在每個顯著的位置上做上標記
他做標記的方式是用一隻紅粉筆
畫上一個一個圓圈 每經過一次就畫上一個
每個地方都堆滿了紅色的圓圈
像一堆正在腐爛的西紅柿
他不跟我打招呼 也不跟老街上的
小商小販打招呼 隻顧走來走去
畫下一個又一個圓圈的標記 讓我想起他
早年也曾麵對地圖 用紅鉛筆
圈來圈去 目光含滿了對世界的渴望
弓車 一首
●寧滬高速公路
再也不可能停下來，這兩條巨大的傳送帶
向東，向西，向著命定的目標
向著不可知的命運。死亡和新生同在
春天和秋天同在，歌聲和哀鳴同在
這些應該是子彈，如此密集
互相射擊著，我在其中的一枚裏麵
子彈無法停下來，我無法停下來
我會在命定的終點爆裂
在密集的人群裏消失
一行大雁橫過去了，兩旁田野的脈搏
不動一動。兩旁田野已然死去
穿上了如此華麗如此鮮豔的壽衣
這是兩條最富有活力的傳送帶，這
我看出來了，我看出來了
它將最後的田野帶進了城市
將最後的城市帶出了田野
它正將最後的和最初的一個人送往
兩台巨大的機器口中，再也不可能停下
唯有我廉價的思索，被一隻掉隊的大雁銜了起來
馬寧 一首
●一個人的屋子
我一個人，呆在一個人的屋子裏
仿佛一張紙，透出蒼白的光
窗外沒有湖水，山巒
也沒有梧桐樹、苦楝樹或者清晰的
白蠟樹，醒來與我目光相遇
幾聲鳥鳴，從遠處的果園傳來
小鎮的春風凜冽，枯燥，裹挾沙塵
將身影單薄的人吹成稻草
我煮一個人的米粥，黃昏獨自散步
夜晚讀詩，現在我想去
離小鎮更遠的地方，那些田野，山岡
那些沙棗花，映山紅，野薔薇，仿佛燈塔
是陌生，也是撫慰
不再害怕一個人走夜路
更不願陷入回憶和猜測
現在，我還有餘年貪戀人間的歡愉
馬行 兩首
●草原
草原上的事情，就是一根又一根青草
生長在泥土、礫石、沼澤和山坡上
是一隻羊，像古老的紡車，把一年年的白雲
紡成紗，織成衣，靜靜地披在身上
是一匹馬，把一條條路，踩出
卻又不留丁點痕跡
天晴了，打開一片又一片藍的天
天陰了，把太陽的翅膀收起來
夜裏，再把馬頭琴弦一根根
擦亮
草原上的事情就是這樣
即使牧人們把一生的愛戀公布出來
那份愛呀，那
風暴、雷聲或平靜
和一棵青草的綠，也沒有什麼兩樣
●韋美蘭大姐
我在勝利油田的街頭看到了你
騎著一輛自行車，後座上馱著讀小學的女兒
你的身體明顯胖了，你停下車
你說你下崗了，開一家雜貨店
你和我寒喧幾句就走了
我怔怔地
看著你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我想起十年前
那時，你是來油田勘探隊的第七個姑娘
21歲，在黃河口荒原上有一張美麗的臉孔
總戴著一條紅紗巾
喜歡把前胸挺得高高的
我清楚地記得，那年
你的帳篷裏
一個罐頭瓶，養著幾束野菊花
馬累 一首
●在河邊
像一棵蘆葦一樣站在河邊，
看淤在河床上的泥砂，
卑微，高傲，追求厄運和犧牲，
沉沉地戀著大地上的故鄉。
除此之外，我還能夠
看到河流的下一個光陰，
下一個心靈史。
如果心靈是疼痛的，
讓人猜悟不完，就學著
像一棵樹一樣站在河邊，
深秋寂靜的原野一定會證明
那遙遠而安靜的真理。
我在傍晚之際來到河邊，
晚霞正穿透人世的薄網，
我知道人世像那河水永不停息。
馬現光 一首
●那將是一個傍晚
那將是一個傍晚 我在等你
等你的時候我在讀一本書
夕陽和南風映照我
想著那年你離開時的清清身影
那麼清晰??隻是不見
你掛滿淚水的臉頰
送你走的是一條小路
路上要跨過三條小河
你是否渴飲過清冽甘甜的河水
是否掬一捧水洗去風塵
那些野花??開出一個春天
開出窖藏的喜悅
燕子飛過林梢和春天
在來年的水流方向日夜兼程
十二個月的水流終於流淌出歸途
燕子飛臨家園的傍晚
河上架起一座藍色小橋
風來了 雨來了 原野蘇醒了
牧童騎著牛自橋上走過
柳笛在春耕裏漸行漸遠
如今天色已晚??路上行人漸漸稀少
天黑之後的故事裏有沒有你
好日子來了 不打傘的人在雨天
幸福地走過一條條街道
在雨天 我愛上一池春水
愛上沙沙作響的莊稼地
愛上自門前走過的一雙粉色的雨靴
愛上雨靴走出的腳印
愛上你的方向 你的來路
小西 一首
●小人物
沉湎於這些文字，用一下午的時間
揣摩小人物的一生，它像一節手指
那麼短暫，上麵布滿汙點
獵狗，馬車，酒袋，樺樹林
以及橫穿心髒的河流，他每天接觸的事物
太陽也不能給予一絲希望
他無法遵照上帝的旨意做個善良的人
隻能絕望而狡猾地活著
像一條蛇，匍匐而行
但找不到屬於自己的洞口
看到女人們坐在河邊
他想起了母親，那個早逝的女人
記憶裏唯一的溫暖，讓他
轉身咽下唾液，用樹枝打下一枚野果
早晨的雨，黃昏時越下越大
他一邊哭泣，一邊狠狠地咬著果子
死去之後張大著嘴巴
仿佛整個世界都虧欠他什麼
王偉 一首
●無題
我的心能容下浩瀚的大海
但容不下
哪怕一滴汙水
我的心能容下廣闊的藍天
但容不下
哪怕一絲烏雲
我的心能容下感情
但容不下
對感情的些微褻瀆——
比撫養一個人更難的
是剔除靈魂中
那久久揮之不去的陰影
王展 三首
●文史樓端坐在我的意象裏
白樺樹舒展的枝葉染綠
季節的倒影
脈絡在意象中飛翔盤旋
思緒，腳步，無意識地變焦
百年溫暖跳過時代的細節
滑落成塵埃的往事
百年的影像，如潮起潮落的
風，翻響紙上的文字
你的停留存在於未來
多少細節的背麵，不被打開
●寫在春天的抒情詩
涉水遠行，寒風吹開花朵
目光，在高高的天空飛翔
春天，我是愛你的
在渴望和期待的行程中
碧綠的河水，泛青的山坡
一群羊從視線之外
走過，這是被想象釋放的季節
春天，現在變得真實
飄飛的白雲讓伸展的夢
高過春天的花草
和陽光，透明的心情茁壯成長
●孤獨的時候想起你們
夜湮沒所有的陽光
麵對一扇獨立的門
我的喧鬧與匆忙已流入漆黑
想起你們，遠去的朋友
和曾經的愛人
腳步和麵孔落在視線中
歡樂和憂傷順著夜色飄動
伸出手，卻很遙遠
一切都遺落在行進的路途
走進一座城市
融入一種生活
萬家燈火飛翔於窗外
心卻靜如止水
被孤獨牽著，隱入孤獨
王琪 兩首
●命運給予的，都要一一承受
從盛夏到秋涼，時間被我荒廢
我一再寫到虛無和幻滅
寫到長長的人生
任何人的碎裂、坍塌都不能被安慰
寫到細小的鐵，硬度，麥子一樣倒伏的
鋒芒，寫我的中年之身
從一身病痛的母親視線裏穿過
一個麵容平靜，一個強忍悲傷
而老了的父親隻能悄聲坐著抽煙
水霧緩慢抬升，我成為一滴水
身體裏累積的茫然和疲憊
找不到經曆相同的水可以抱著哭泣
我更願意回想30年前的十裏春風
母親多次描述：“立春日，你出生
胎發濃密，人見人愛
一笑，腮邊兩個小酒窩”
那時——我的父親母親都還年輕
沒有頸椎病，坐骨神經痛
沒有腰椎間盤突出，失眠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