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劉瑜 一首

●午夜的敵人

在午夜,總有一些失去睡意的人

但你不能就把他們當成可怕的敵人

我知道,我不是

還有我所知道的一些人,也不是。

他們喝著紅酒,酒杯裏沒有秘密

他們碼字,隻是交換枯燥的情緒

查看某省的地圖,不是為了攻取

隻是想去一個告慰神靈的聖地。

一定要警惕那些沉睡與假寐的人

但你也不能把他們當成午夜的敵人

無端的猜忌才是恐怖行為

尤其是在這樣一個人口密集的國家

我是說在午夜時分,要警惕那些

在沉睡中忽然醒來與沉死的假寐者。

劉書峰 兩首

●傳說

一首關於馬的歌謠

穿越肋骨 胸腔

在廣袤的原野之上奔放

傳說美麗而憂傷

月光下的那匹馬

溜達 吃草

偶爾抬頭諦聽凝望

柔情的女子

如水的手指滑過馬背

梳理一種心情

一首關於馬的歌謠

會唱的人卻很少

隻有能夠駕馭這首曲子的人

柔情的女子才會

愛上他 祖母的講述

專注而神往

一個不必要的補充

這 一直是個絕唱

●藍屋

那是一個曾經的夢麼

藍色的月亮

穿過紫檀木的窗欞

貓爪般倏地

溜進記憶的角落

藍屋 天使與魔鬼的住處

憂傷的戀

美麗的哭

奇怪的邏輯和規律

卻有那麼多虔誠的男女

甘願進去

甘願臣服

生命中的些許事物

已覆上一層厚厚的塵土

而那場太陽雨

那次濕漉漉的邂逅

常常化作

一束夢裏的月光

藍屋牆角的蜘蛛

正在布置一個結局

劉希全 四首

●懷念

星光遍地——風吹了過來。

這樣的時刻,最宜於未來的夢想。

而我,在今夜,又一次暗暗地

想起了曾經熱愛的事物。

更想起了你的名字和呼吸。

我與它們,像是

在一個未知的地點重逢——

風低低地吹了過來。仿佛是在

不停晃動的記憶的船舷上。

我在黑暗中敲打船舷。哦,敲打!

它像斧頭一樣在我手上。

如果來得及——我要敲掉

歲月那張無動於衷的臉!

那麼遙遠,仿佛是

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那些夜晚,那些從前的生活

無聲無息。仿佛一下子從身體上離開了。

那麼遙遠,仿佛我在今夜。

今夜仿佛並未出現,還在遠處。

仿佛船舷是水做的。

一下子變空,仿佛全部爛掉。

風還在吹著,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而在你我之間

在我和那些事物之間

仿佛——是互相都不能拯救的

漆黑的水麵和島嶼……

●忘記

我認為我會忘了,會慢慢地忘

會一滴一滴地忘記

會一天天、一夜夜地忘

像骨頭,會一根根地忘

最後,一切都會被掏盡,變空!

可是,在這個初春的午後

在這個偏遠的、乍暖還寒的街角

我突然一下子想起了你!

仿佛四周都是你的臉,都是

你的聲音和體溫——

這樣的時刻

仿佛與你不期而遇,你的呼吸

都清晰可聞——

這樣的時刻,仿佛一句話在說:

“從前,我們非常快樂,是吧?”

哦,這條長街的上空

隻飄著這一句話

“從前,我們非常快樂,是吧?”

一句話,將這條長街慢慢壓低——

●轉悲為喜——

被風吹透,被雨淋透

南宋村的一切,如此卑微,如此靜默

它影子單薄——

我也一樣,在異地的歲月中

常常感到冷

這麼多年,我和南宋村

還是來不及,都有些慢

都麵臨著種種窘迫

都有些淒惶

許多時候,如履薄冰,一籌莫展——

盡管音訊不多,我也沒有

感到有蒼茫、刺骨的悲痛

的確如此,我和南宋村

仿佛互相忘記

仿佛都要忘記生,忘記死——

這一次,我偶爾回來,我看見

太陽正在落山

當我聞到草木氣息,當我

走進屋子,並在一把木凳上坐下

我和南宋村都轉悲為喜

都同時舒出了一口氣——

●找回

和大伯母打招呼,大伯去世已32年

打招呼時,我看到的是她和大伯兩個人

隻是大伯的麵容有些模糊而已

和四叔和四嬸打招呼

他倆像是矮了一尺,他們的頭發

一半變白了,另一半也正在變白……

和五叔打招呼,知道我回來

他特意從招遠縣趕來,要知道

他是人家的上門女婿

和六叔和六嬸打招呼,六叔長得

多像父親啊,臉像,嘴像,眼睛像,鼻子像

說話時像,不說話時更像

我一下子流下眼淚來

哦,父親,排行老三的父親

在土中安眠已經兩年……

二伯去世也已經多年,二伯母

早已改嫁他鄉,我遠遠地

向看不見的她打招呼

她一定眼睛昏花,一定認不出我了

還好,她還能聽到我的聲音

和五個堂哥、四個堂弟打招呼

和三個堂妹打招呼

這麼多年,我隻看見他們幾次

所以這次還有些陌生

還好,一會兒就好了

我向還沒有露麵的堂姐打招呼

我沒有堂姐,我向想象出來的

堂姐打招呼,她一定如此:

大嗓門,收割,喂豬,洗衣,鋤地

有說有笑,艱難地把孩子養大……

在南宋村,我感到陣陣恍惚

好像不是我回來,而是親人們

終於找到了我

好像田野、水塘——找到了我

他們把什麼都帶來了,比如

這些樹,這些山,這些門,這些碗……

在南宋村,我向親人們一一打招呼

我不想漏掉其中的任何一個人

這麼多年,我在異地很少想到他們

我把他們都漏掉了

現在,我要把他們一一找回來

朵漁 六首

●日全食

醫生走後,我決定爬起來

多日以來的腸炎,讓我虛弱不堪

庭院清涼,穿過槐花的光線

像一陣小雨落下

一群雞雛在柴草間追逐

幾乎全部的家畜都出門了

隻有我父親赤裸著上身

在院子裏挖土,一趟趟地

往田裏運肥

汗水掉到糞堆裏,焦躁掛在嘴角

和他麵對,真是一種罪過。

他不行了,白發覆蓋了他,

不再似當年,連夜往安徽販大米,

把發情的小母牛按倒在田埂上。

他將鐵鍁扔向井台

拉開了柵欄門,在他身後

是一大片的田野和極少數的鳥群

整個村莊都保持著沉默

隻有很小的陰影跟著他

那是誰投下的目光呢?

我抬頭望天

一輪黑太陽,清脆,鋒利,

逼迫我流下淚水

●秋雨

簾外的雨從早晨落到了黃昏。

我像一隻老鳥,讀書禮佛

整理濕淋淋的羽毛

藤椅裏的人形迎合著肉體

一種骨折的聲音不斷傳來。

夏天過去後

慵懶得夠可以的了

風吹前額,失敗的樂趣蓋過了頭頂

而要等的女孩正要敲門

——白紗衣,初中生

讓一個中年人輔導近代史

●刺青

1848年秋天 易北河的霜凍

開始彌漫 一個叫巴枯寧的青年

突然宣布愛上了全世界

他熱衷於短途旅行 穿梭在

平靜的大師和哮喘發作的天才之間

像一隻收集病菌的老鼠

播種革命的火種 掉弄靈巧的概念

將王宮搞得惴惴不安

他興奮 他戰栗 他表皮敏感

自戀得發狂 自畫像就畫了四五張

在莫斯科 他盡情施為 將平和的學生

感染成時代的異端

他與友人為敵 讓溫柔的部分心煩

在身邊的朋友就要失去的時候

他才露出天真的鼠牙

他有一顆精確的心髒 親自測量過

19世紀的海床 他聰明自持

以偏激為尚 是個不可靠的向導

別林斯基死後 他就是老大了

那個短命的天才 死在警察動手之前

與大師同道 難免走亂步調

現在 他終於可以獨步街頭 悄悄露出

左臂上的徽章 這肉體上的印痕

是他最後的一招 革命者星散了

他開始靠近火爐 以喝茶開始 以做愛結束

鼻孔裏飄出烤肉的味道

有一次他偶然瞥瞥窗外 大雪飄飛

世界被草率地遮蓋 鑄鐵的街燈下

站著兩個耳語者 他聽說他們都還活著

屠格涅夫 和赫爾岑

但他希望這不是真的

●孤獨感

胖子豎起衣領,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