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兩個瘦子,一個嘴唇緊繃

一個乳房就像英國人

當著我的麵,他們脫下衣服

在窗戶裏打盹

我被空虛找到時

來了幾個大嗓門的人

這是一群幹燥的農民

他們一開始講本地話

打架的時候,又換成了四川方言

我看到那張蒼老的臉

入夏以來,就堅持在圍牆外種蒜

他幹得太投入了

最後將雙手也埋進了土裏

這張臉讓我心頭一緊——

一種無法抑製的惡心

昨天晚上小偷又來過了

有人在院子裏大聲罵人

我又檢查了一遍自己的房間

確信並沒有丟失什麼

在這裏,我認識的人不多

但每個都印象深刻

他們都是一些很窮的人

卻時時微醉,堅持規則的性生活

——這讓我時常陷入沉默

●鎮上

幾個雨天之後,我就要到鎮上

幫助大舅采摘木耳

眩暈中,一顆頭顱探出來:

他剛從山裏回來,帶著

喝剩的白酒和野味

兩個老夥計,隔著樹籬

過分熱情地聊天,談論土豆

和玉米的行情,並相互交換一些

手裏的木耳和蘑菇

而我想要換得更多些,比如一首詩

就能換回他的小女兒。

她的美麗成了災禍,在南山頭

有幾個小子為她打架

在劇院的後門,有人用十元錢

摸了一下她的乳房

她哭了。有一次,隔著柵欄門

她向我說起這件事

“就是左邊的這個。”

順著她的目光,是一小片腰肢

和被木樁擠扁的雙乳

那麼誰不願意摸她一下呢?

我曾偷偷敲過她的窗戶,她探出

月光般的身子,又倏忽而逝

我去她家借過農具,她躺在床上的樣子

像一隻翕動的河蚌

那個夏天太熱了。或者她穿得太少

女人們便偷偷叫她小妖精

男人們則叫她小麗,小麗

意思其實都是一樣的

去年冬天,我曾回鎮上尋她

隻見到她的老父親

倚著窗台,瞌睡連天

●去河南

小站的四周 擠滿安靜的小販

像暗藏殺機的江湖客

幾個弄紙牌的閑人 以及他們的大哥

圍在一堆火旁 爭奪一瓶酒的剩餘部分

回鄉的人 在車子裏坐穩

袖著雙手 眉頭緊鎖

沒有思考 也不再玩笑

靜靜地等待司機的小便

河南口音的少女 就坐在我身後

開始以來 她就保持著驚恐般的沉默

要弄明白 她是從怎樣的黑暗中

得來的恐懼 要弄明白

她的胸衣裏到底塞了多少血汗錢

她的沉默不會允許

她打算讓世界一路沉默下去

直到河南地界

車子開動 大地隨落日

輕輕搖晃

此時 車廂裏恢複了漁網般的喧鬧

我看到小站站長 和他那

歲月模糊的臉

我終於能夠理解 他對這世界的憎與愛

——我就坐在這群人中間

卻不再是他們中的一員

孫梧 兩首

●小薇

後來,我在詩句裏寫下崮山村

一個支持希望工程的城市女孩

寫下聲母,韻母,普通話

糾正了好久的家鄉話

寫下山坡,野花,地裏的麥子

田埂邊你被風刮起的裙子

寫下小人書和書包裏的夢想

寫下你病逝的那天,全村人為你送行

天空專門降落的那場雨

後來,學校的十間草屋拆了

崮山村的學校也撤了

操場變成宅基地

現在孩子們上學,得走六裏鄉路

後來,我到你所出生的那座城市

做了一名小學教師

教城裏的孩子讀書,寫字,幻想

說起家鄉的草,院子的花

說起你,在你家門口

你媽總是問,先生,你有沒有見過小薇

●說說而已,1988年的春天

我們在村前挖野菜

我們打翻鳥鳴和田埂的柵欄

蟲蠍用初醒打探腳丫

屋頂在院牆內搖動

桃花開了,久違的細雨貼緊臉頰

我們看見青草,一點點的露珠

和泥土下的死人

隨麥苗節節拔高

我們看見垂柳擦洗村前的小河

那些流水很響

像一堆淩亂的讀書聲

但我反複地說出泥土的氣息

說出了你,你在另一座城市

那朵黃色的迎春花,最終還是暗下來

風,像從前那樣把麥田忘掉

孫淼 一首

●發現

——寫給我的一天

兩排扣子鎖住胸衣

這是個原則

魔方計算時間裏,紙掉進水中

疑問不小心會變成鯰魚

如果一定要表達什麼

我想那是阿黛爾的

情人,克裏姆特

語氣像薄荷或者芥末膏什麼的

我一定不喜歡喝粥

就像喜歡把啤酒

帶進浴室——這是個習慣

對,習慣

哦,是習慣的援引激怒了你

而我淩晨方才發現

孫磊 兩首

●旅行

我從未告訴任何人我知道什麼。哪一個是

不為其餘任何人的而是為我的。

——特德·貝裏根

1

我是突然走的,

隻帶了一本書,它適合

厭倦。火車上

一個婦女坐在對麵,

老是出汗,連鞋子都濕了

我遞給她紙巾,當她

猛一抬眼,我看見

裏麵積滿雨水。

2

每一站,我都注意

上車的人,力圖猜出

他們的年紀。有時,

和他們肩並肩坐著,

客氣兩下,或者

沉默。一路上緊緊攥著

手提箱。而火車已很舊了,

每一站又老去一次。

3

我走下月台,坐在

外麵的台階上。

天氣很冷。這是個小站

在山凹裏,到處是橡膠樹。

我聽不懂方言,就一麵

大聲說普通話,一麵

做著手勢,用手

將自己從頭指到腳。

4

夜裏,我獨自一人

睡在候車廳。睡得

很仔細,長時間不敢動。

否則,列車會瞬間駛出

我的睡眠,讓我

失去生活的速度。

但地圖上不標這一站,

快車從來不停。

5

早晨,出了車站

就往人多的地方走,

找到一家銀行,換了些

零錢,然後在集市上

吃早點。風味獨特,

但辣讓我睜不開眼。一扭頭

看到一個等電話的人

哭了,連忙叼上一棵煙,

狠吸了一口。

6

我慢慢在街上走,

偶爾停下來。電線杆上

有很多性病和招生廣告,

而那黃紙印的

是一張訃告。我把它

揭下來,撕得粉碎,

但這並不能阻擋

一個人確實的死訊。

7

一到路口,我就猶豫。

我想離開集市。

轉悠了很久,也

看不到它的邊緣。

我向一個賣梨人

問路,他就遞過來

一個黑梨說:“買吧。”

我就買了。

8

下午,我遊覽了古跡

一個大廟,沒怎麼整修

門票40元。我進去

迷上了大鍾。管理人員

笑著說:“敲吧,

十塊一下。”但我知道

我現在敲什麼,

聲音都不在這裏。

9

這一回仿佛是火車,

地麵震了一下,鄰街的加油站

爆炸了。我離得很近,

趴下。熱火擦著頭皮飛過去。

我被震聾了,有人

將我架走。當我醒來,

已躺在鄉村醫院裏,

吊瓶很高,幾乎成了一枚月亮。

10

黃昏,我離開醫院,

身上滿是焦糊味兒。

我想起幼年在田埂上

燒麥秸,嗆得

直不起腰。那時我七歲,

很窮但很幹淨。那時

補丁還未從外衣

進入到體內。

11

大半個晚上,我哼著

一首童謠,在一條街的

盡頭,我使勁唱歌,

禁不住就落淚。

一個警察過來,看看我的

身份證,說:“假的。”

到局子裏,他給我

一張表,我填:風很大。

12

天一亮,我就老了

不想再說話。躺進

站上的長椅,用報紙蓋住胸口。

身邊的一切,都在

全速行駛。有一輛快車

突然停下,我並不馬上起身

寧可等著。我知道

我不上車它不會離開。

孫忠曉 兩首

●多餘的……

今天,我們的愛是多餘的

這個野葵花開放的星期天

我們彎腰,親吻

擁抱著對方,說著細碎的閑話

星星點點的碎黃是多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