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能看到新生的明月
12
世界從未有過完美的瞬間
未來也不會有
因此,它從未停止
15
一群人為另一群人戴上了枷鎖
瑰麗的文明浸滿了血腥
17
人類在回憶。麥浪啊
你可記得四千年前雅利安的祖先
22
記住李奧尼達
這個斯巴達人的英雄,這個國王
這個裸體抱住火焰的男人
是至今流淌在人類脈管裏的一滴血
23
那位皇後和我一樣愛花
那個愛她的國王
為她修建了巴比倫空中花園
25
人類的惡性時而會形成一股大規模的力量
被它籠罩的漫長歲月
考驗著人類的毅力
26
黑暗有可能是漫長的
但不會是永遠的
28
沒有哪個王嘴裏能永遠含住一塊疆土
而先哲們的思想之花今日還在開放
32
種下神,並種下神的敵人
種下樹,並種下樹頂上的雷電
哪一個人不曾被神靈驅趕
哪一個人不曾被怒獅撕咬
人啊,我怎能徹底忘卻烙在身體上的這些
38
相對於羅馬的陰暗、寒冷與漫長
唐朝是一片霞光的暖
大團牡丹,錦繡花色,
每個後人都可以乘上喜悅的駿馬
回到熱力輻射的夢裏載歌載舞
42
獅子用牙齒改變了曆史
曆史是被迫的
逼良為盜,逼良為娼
48
時間裏的風雲變幻
總被時間收藏
自然巍然不動,唯人類風起浪湧
這道天地間的靈性之光
善與惡的集成,將怎樣發展自己的本性
並最終走向何方
它走過的路途從不曾重複
它內部的浪瞬息萬變,從無靜止
49
世界是物質的
而曆史卻扭轉於偉大的激情和夢想
誰夢想了這個世界,世界就成為他的城
曆史築於沙上
英雄卻是這樣一道軌跡——
他善乘民眾的良心
和獅子的狂風之翼
52
人類有終極目標嗎
浩瀚的河流
要把人們渡往哪裏
原野的全部意義
是每一朵花的具體過程
竇鳳曉 一首
●放慢速度愛一個人
蕨在等我,像承諾的那樣
有綠玉的顏色。她潮濕著眼睛看我
萬物皆向死而生,唯她例外
這寂靜的相逢讓我忘掉了姓名
一個過度孤獨的形象,一種真正的愛
去物質性和絕對的排他性
你是不是還記得自己
曾參與了這個命運?
樹木陰翳,有自身的滿
蕨以空靜靜相對,無關寵辱
無視俗世的中年
安靜像一件天然的防護外套
使她得以保全天真和純粹
她綠玉的裸露高於自己的身體
和世人的煙花身段
她不想念誰,因為無需想
她古老地活著,看人間更迭
並不為此感到痛苦
解泉聲 一首
●小學生造句:難過
村前的小河包圍著半個村子
平靜的河水讓一輩輩村人視而不見
一任它清清流過我們的生活
我離開家鄉的那年
小河開始出現斷流
像我羞於啟齒的探視
季節性的熱情源於氣候的一時興起
如今 這慘淡的描寫
更顯得底氣不足
兩岸的樹木已在炊煙繚繞中沒了影蹤
光禿禿的山岡日漸變得佝僂
草叢中偶爾發現的三兩個蘑菇
被調皮的孩子據為己有 當作玩具
挖掘機隆隆地開進河床
成為高樓大廈陰影中的風景
被擠到河邊的一涓細流
掛在河灘的傷口上
詮釋著一個小學生的造句——
我們村前有條河真難過
榛莽 一首
●平民相
車輛奔騰,哭笑鼎沸,而道路是平靜的
時間像一灘沼澤
軟軟地教導我們——睡眠
可以暫緩饑渴,還有傷痛
磨牙聲在陽光之下
擊落飛鳥,以及飛鳥的魂魄
“這些我們見得多了!”
一再重複的情景沒能打磨石頭的棱角
卻將我們的目光磨得平滑——
泛著陰暗而渾濁的光
是的,我們無需分出晝夜、冷暖和性別
高高的金字塔下
我們已然衣衫襤褸,我們是
遵紀守法的乞食者,麵帶微笑
潮汐 兩首
●從蓮青山返回途中,塘邊即興
離開蓮青山不遠,我們拐下公路
在附近的土岡歇息
土岡伸進池塘,三麵環水
細密的牛蒡草抓牢地麵
緩緩地趕往池邊
土黃色的花還包裹著春天的輕寒
我們鋪開油氈布坐下。此前,沒誰來過這裏
要不是隨風吹來一陣
牛糞的氣味,我以為
這真是一幅草地上的午餐
奶牛場在土路盡頭
兩台取沙機在池塘的另一邊
它們沒有工作,和我們一樣
時值四月上旬。對麵的楊樹林抽出新葉
也許還要再等上幾天
●赴石門山途中所作,兼懷遠逝的青春
進入九月,很快我就年近四十
從滴露的早晨到晴朗的午後
我已活過人生的大半。我已不需要
很多東西,勇氣、激情和榮耀
我都不需要。周六,我會帶上
背囊,騎車進山。我會沿著
鄉間小路,一口氣騎上三四十裏
然後停下,坐在路邊的樹林裏
時至今日,我也從未感到
虛妄和羞恥:年輕時,詞語就是溫床
我多想活在一首偉大的詩裏。
而今少年情懷不複再有
青春總是伴有很多偏執的成分
九月,天氣變得涼爽。此際
我不得不寫下最後一首抒情詩
山中,果實熟了
它們過多地飽享了陽光和山風,確實好吃。
醉東風 一首
●石家莊的天空是灰色的
石家莊的天空是灰色的
它們像暗藏的陰謀
在華北平原投下巨大的陰影
這麼多灰色壓著我,不知它來自何方
站在車站廣場,石家莊的繁華四處擴散
一群群民工,像灰色的螞蟻
低頭尋找著各自的食物
而城外,莊稼也低著頭生長著
看不出豐收的樣子
我想起膠東海邊
那裏天藍海碧,晴空無雲
我敏感於天氣的變化
無法忽視,那些灰色的存在
石家莊的灰色令我擔心
而我更擔心,整個華北平原是不是灰色的
石家莊,離北京很近
薛舟 一首
●眩暈篇
直到拿在手裏的書本滑落到地,彎腰去撿
又碰掉了石凳上的茶壺,張廣祿意識到
是得去看看醫生了。穿過市人民廣場前的草坪
熟人上來打招呼,張廣祿含糊地說
“我在海上漂流了三年,你們不來救我”
這麼說並非沒有道理,50歲以後
他時常在夢中呼喊“拉起帆,向南,向南!”
雙手焦急撲打,打得老伴四處躲閃
“張廣祿,你要死啦,不睡覺你開什麼船?”
然後是嚶嚶嗡嗡的啜泣,像是蚊群進了滿屋
穿過草坪對麵的汽車站,穿過30年來
相濡以沫的市府大樓,張廣祿看到熟悉的
梧桐樹朝他倒下,他巧妙地躲避
心想,我在礁石如豆的海上都能穩如泰山
他向左邊逃,像隻水鳥撞上了開向長安的客車
戴小棟 一首
●寂靜
看到鵲立於枯葉飄零的枝頭
知道又一次跌入冬天的底部
統一的鐵灰寒冷,統一的淒清
一輛微型汽車泊於命定的
虛空。12月31日,疲憊的羊尾巴
沙沙地拖完了一年的路
無助的紙花盛開,時間靜靜地喧嘩
狂飆過後,女人重新把冷漠做成繭
或者刺,掛在依然矜持的臉上
一條繩索被想象著鬆開
下落,銀針觸地的聲音清晰可辨
這個冬天,相愛的倦了,求生的死了
12盞枝形燈粗劣地懸於頭頂
燈下,是一些剩餘的親人
戴長伸 三首
●悲愴
我不再愛,不再讓曾經湧動的激情
沾上今夜濕枕的淚水
我不再流淚,不再讓一點點哀傷
爬上我日漸蒼老的心房
我不再盛放一點心事
我不再讓顫抖的手
敲下哪怕一絲心酸
我不再擁有浪漫,我不再奢望
我不再試圖阻斷奔跑的溪流
我不再動情,不再追趕沉悶的火車
我甚至不再留戀
我的窗台爬滿灰塵,我不再絕望
我不再悔恨,也不再做喝醉酒的無知者
我不再落寞,不再相信一廂情願的歌唱
會留住一隻鳥
我不再貪戀高飛,甚至
不再妄想做鳥的一片翅膀
我不再回避還愛著你
我不再懷疑,這愛
必須點到為止。
我不再疼痛……不再
以火熱的身心撲向未來
當我意識到我已不再……
我的眼角,仿佛並沒流出一滴淚來
●第三人稱的自畫像
他到處留情,好像有過無數女人
他形單影隻,到現在也沒留下一個自己的女人
他天天喝酒,滿腦子爬滿奇思異想
他對朋友心狠,對親人生硬
他對壞人顯得陰險毒辣,但對神靈陪著笑臉
他唯唯諾諾,每個晚上都畫十字
他遊手好閑,拚命顯得超脫和闊綽
他好像自信是個浪蕩的天才
但又時常藐視這自信
他看上去樂觀或沉思,實則喜怒無常
他充滿自疑存活於世
他苟延殘喘,像冬日的黃草
他無法在冰上行走自如,但不得不行走其上
他膽戰心驚,朝不保夕
他清楚這些,但從來都無法不讓腳底打滑
●我現在
我現在生活在濟南
我現在住的地方叫高尚社區
我現在在這裏被稱作體麵人,小某
或小某某:如果你們來找我
我可以請你們去飯店吃飯。
我現在胖了,小某
或我暗戀過的小某某:我現在已不是
那個英俊的靦腆少年。
我現在每天喝兩場酒,有時要趕連桌
我現在正在試圖戒酒。
我現在還和過去一樣
仍然叫戴長伸。小某
或小某某:你們見了我還要叫我
小戴,或者戴長伸
或者小伸,或者大伸,或者大伸叔;
我現在不和過去一樣
那麼愛高談理想了
我現在經常東跑西顛,賺點小錢
小某,或小某某,或每次都催我快娶媳婦的
某某,我現在還單身
我現在不大追女人。
我現在換了一部新手機
想給你們發條短信,告訴你們我挺好的
小某,或小某某
可我現在不知道你們姓甚名誰,身在何方
唉,小某,或小某某
如果你們不是我臆想出來的熟人
一定能想到我現在有點難過
我現在還留著那頭蓬亂的頭發,小某
或小某某:如果你們誰遇到我
千萬別裝作不認識
王夫剛 董忠堂
●跋詩·落日餘歡
1
海的割耳在《落日餘歡》一詩中寫道——
“讚美高樓大廈情緒飽滿
沒有麵朝大海,突然雙膝跪地”
為什麼不麵朝大海?
為什麼要雙膝跪地?
偶爾,我們也質問自己:為什麼要編這樣一個選本
落日餘歡中,我們,究竟渴望什麼?
2
164位詩人,291首佳作。這是本書編者的
說法:數字如此的準確
佳作卻未必盡然
有人說,任何選本都是妥協的產物
我們讚成這個觀點,並且
有更為具體的感受——地域性的選本
尤其如此(假如這是一種遺憾,定是必須的遺憾)
3
在相對簡約的版本中選入長詩有一定風險
什麼是長詩?中國,或者漢民族
又或者漢語言——需要不需要長詩與之維係平衡?
也許我們的思考有嫌畫蛇添足
但是——作為完整的寫作者
長詩並非選擇題:短跑追逐高潮
而馬拉鬆卻對耐力和精神的力量情有獨鍾
4
寫下《落日餘歡》的海的割耳也寫《新年獻詞》——
“對了,你的新年願望是什麼
我想在雪地上和她生一個計劃外的
雪人。我想每年冬天都和她生一個計劃外的雪人
我想成為更多孩子的親人”
——海的割耳何許人也,我們一無所知
唯有新的世紀——依舊世事滄桑,胸中海嶽
5
最後,本書獻給山東,長期以來
這裏的山水、人民和思想曾是中國最偉大的詩篇
孔子的老家和宋江的聚義廳
近在咫尺:奇怪嗎?
不,不,不,他們幹著同樣的事業
黑暗給予蠟燭價值,上帝的偉大
不在上帝身上,被落葉擊中的人何其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