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夢和新夢
潮而無以言狀
那些林立的高樓漠然依舊
多少頌辭和它們擦肩而過
巴黎有太多的雨
卻洗不去巴黎太多的光榮太多的虛偽
許多名人和故事彙涓成流
讓這個城市泛濫成災
當然
巴黎畢竟是巴黎
遭遇些風雨也算不得什麼
程紹亭 兩首
●飛燕之死
寬闊平直的路,
大大小小的汽車
在飛舞。
加速!
加速!
加速!
車窗上,
車燈上,
車的臉皮上,
布滿了飛蟲的屍骨。
喜歡掠食的燕子,
高興地跳起了舞。
直飛
升空
滑翔
俯衝。
忽然,
砰!
靈巧的燕子碰死在飛速的車前。
它永遠也不明白怎麼會躲不開這個跑在地上的怪物。
●祭海
三牲虔誠地供到供桌上,
隨著鞭炮聲,
徐徐地飄到了水中央。
海灣裏船的桅杆,
如同一大片枯死的樹林,
白生生地嚇人。
水族裏一片慌亂,
剛出生的蝦米,
不到百天的魚仔,
都在尋找著自己藏身的縫隙。
因為它們知道,
又到了捕魚的汛期,
現在的網可以兜住魚兒剛產的卵子。
路也 一首
●哈爾濱
1
飛機載著亞熱帶的疑慮和暖溫帶的妄想
降落在中溫帶的茫茫凍土之上
-30℃,冷得還遠遠不夠
讓水銀柱繼續下跌
讓寒冷來得更猛烈些吧
我原是一堆炸藥,隻是具有了人的形狀
我總在發燒,即使塑成冰雕,內裏也還熱著
在冰上蹣跚,三雙襪子和網眼旅遊鞋加在一起
抵得上人人都穿的棉靴
眼鏡片結了窗花,鼻孔變成冒煙的小蒸汽機
是的,天氣冷得還遠遠不夠,遠遠不夠
所以,還要來兩隻——馬迭爾雪糕!
2
12月。我出生的月份
這是一年中最後的鬥爭,全年大陸橋的終點
我生在最冷的日子,起了最冷的名字
卻沒能生在最冷的城市
假如闖關東的祖父未因鄉愁返回山東
假如父親高考,未因出身問題被哈工大退檔
我不是沒有生在哈爾濱的可能
如果我出生在這更深、更遠、更荒、更野的北方
這個寒冷得熱烈的城,與我相得益彰
或許,可讓我免遭《論語》的管教?
3
沿一條大江順流而下,就能抵達普希金的祖國
乘火車北上,並一直向西
經過十二月黨人流放的荒漠
經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苦役地、瑪絲洛娃隨隊伍走過的泥路
日瓦格醫生和拉拉相愛的雪原木屋
還有,冬妮亞和保爾分手的小車站
就能到達莫斯科,到達彼得堡
而此時,從我站立的這個位置,望得見
索菲亞大教堂圓頂,有大列巴麵包的形狀
它聽得懂西伯利亞的風聲
那俄語的風,那帶顫音的風
吹徹遠東
4
20世紀30年代初,一個文學女青年
落難這座城市的東興順旅館
饑餓使她向往大列巴麵包的麥香
青春在泥淖裏漸漸沒頂,發出呼救
那年夏天的洪水成全了她
她順著決堤的江水,跟著愛情,漂走了
一直漂到青島,上海,東京,北京,西安,武漢,重慶
最後擱淺在香港,在淺水灣
從此,每個愛文學的人的心中
都有了一個呼蘭
5
如今,在這座城裏,又居住了一位
愛寫雪的女詩人
她的心髒,由於多情的緣故
正在害著病
她溫柔敦厚的棉襖是絳紅色的
是這座冰雪之城的旗幟
我借穿了她的棉靴,走在中央大街上
方塊鞋跟使我個頭變高,增進著
瘦小的我在遼闊黑土地上的壓強
當提及《在烏蘇裏的莽林中》
她閃亮的眼神,使我在異鄉
找到了故鄉
6
露西亞咖啡廳綠格子門裏有煮沸的香氣
這裏原是俄僑尼娜的家
她正躲在舊像框裏,透過90年憂傷人生
看著我喝橙紅杯子裏的果茶
在塔道斯西餐廳,爐火已燃了上百年
自由與酒窖同在
紅菜湯,罐燜牛肉,酥塔盒,蔬菜卷,魚籽醬,黑胡椒牛扒
這些仿佛高加索壯麗風光的微縮版
竟使我想起了萊蒙托夫!
這是一頓後花園似的午餐
餐後,與女詩人相挽而行,感到正挽著一座城
她的“哈爾濱主義”有理有據
這座城是她的,她是這座城的魂魄
7
猶太人懷抱破碎的祖國,波瀾壯闊地流亡了兩千年
他們中一些人曾橫穿歐亞大陸,來此地安身
這裏不是耶路撒冷,不是錫安山岡
卻可以當成諾亞方舟
他們吃著北中國的大豆和高粱
續寫六角星圖案的意第緒語哀歌
許多人長眠於此,隻能讓大理石下的靈魂替代還鄉
在郊外公墓的上空,一顆顆寒星在白樺樹杈間
警醒,詢問,徘徊,等待回音
還是在那個愛寫雪的女詩人引領下,來到這裏
我的心因此白雲悠悠
8
三人行,必有我師
冰雪使陽光晶瑩剔透,陽光使冰雪氣象萬千
鬆花江用厚厚冰層堵住了這座城的咽喉
在堤畔,看見江麵上奔跑著馬車
雪橇似乎帶著禮物從天而來
從這裏可以一直遛到太陽島上去吧
我想讓江邊喇叭停播流行歌,改放《三套車》
我最喜歡那一句“小夥子你為什麼憂愁,
為什麼低著你的頭?”
9
從完顏阿骨打開始算起
這座混血的城市,基因複雜
隻有丁香如故,永遠高貴,永遠矜持
在冰雪融化之後
它將是另一種雪:有香味的雪,白的、淡紫的、深紫的雪
綿延不絕
10
這裏偏北,偏東,落日過早傾斜
印在江上
貼在果戈裏大街那吸吮時間的石牆跟
最終它那微紅的肚皮匍匐在了
版圖一望無垠的冰麵上
天地正漸漸放下那綴著流蘇的雙層帷幕
-30℃,冷得遠遠不夠
何況在這樣率直無忌的北方
我的血液會嗬嗬大笑,還能使氣溫驟升2度
-30℃,冷些,再冷些,冷到鋥亮,冷到嘎嘣脆
那些想說還沒說出來的話
也要彌漫,升騰,冷凝,結晶,消融
變成漫天飛舞的雪花
零夕 一首
●那時我們都老了
那時我們都老了,我不再
把我們的相識歸於緣分或一見鍾情
我要重新讓你回到追求者的行列
平靜呼吸,放慢心跳
公主般矜持地指責你的笨拙
和你同樣笨拙的初吻
那時我不再臉紅
我會隨時隨地用蒼老的聲音施舍
你的名字:老伴,老伴……
隻要願意,我還會把我藍色日記本裏的
小秘密請出來,隨我入土
哪裏盛產愛情的糧食
田鼠一樣活潑的吻,就在哪裏
筱樺 一首
●一場突然的雨
一場雨來得多麼突然
街上的人,那麼多,卻在瞬間
集體消失。速度太快
那些叫洋槐的樹,雨點擊打著葉片
啪啪直哭。太委屈
槐米落了一地,像一層淺綠的雪
那時,我正躲在窗玻璃後
看著街上的慌亂偷笑。地上積了很多水
我想,要是能變成一尾魚該有多好
後來我又看到一個女孩
沒有打傘,綠色裙子全部濕透
她曲線妖嬈,在雨地裏奔跑
以一條魚的形式完成對水的
承諾,女孩子跑得不慌不忙,她不想
活在自己的背後。這是我替她在想
藍野 五首
●不安的春天
這個春天一定有它的設計者
他躲在一張白紙或者一縷氣流後麵
四時輪轉,不過是他的一個小小遊戲
我們隻是遊戲裏的小小配角
這個不安的身軀,剛剛習慣溫暖
剛剛知曉,一定有另一個身體
也稱作——我
他在遠方,與我互用魂魄
追隨著他想追隨的,比如油菜田,溪水
和布穀鳥的第一聲呼喚
春風多麼過分地夾帶著寒流
我仍倍感幸運地領受這戰栗的不安
演出開始了!有一個我站在這裏
在無邊的天幕之下
奢侈地享用著生命,這遼闊的大劇院
●石頭記
我有什麼臉麵說自己滿懷激情啊?
我們桌上的那小小石頭
沉著,安靜,卻是從火山口噴射而出
它心裏的火焰還在
內壁是紅色的,有著沉重的起伏
這個城市,有人吸食毒品,我不敢
有人跳下高樓,我不配
有人狂嘯,有人裸奔,有人毀掉詩篇……
而我沿道路上最僻靜的一側垂頭走著
時代紅著臉,那外表冰涼的石頭
也曾經激烈燃燒過,看著它們
我有什麼臉麵說自己滿懷激情啊?
●母親
懷孕的女人登上公共汽車
扶好車門裏側的立杆後
對著整個車廂,她很快地瞥了一眼
她那麼得意
像懷了王子
她的驕傲和柔情交織的一眼
似乎整個車廂裏的人,都是她的孩子
車微微顛簸了一下
我,我們,和每一絲空氣
都心驚肉跳地驚呼了
——道路真的應該修得平坦一些
——汽車真的應該行駛得緩慢一點
有很多母親正在出門,正在回家
正在懷抱著整個世界,甜蜜而小心
●文廟路
那些青菜被你一一領回了家
藍天在街巷的切割下,隻剩幾個小小的格子
有一個窗戶裏飄出蔥花熗鍋的香氣
補鞋的人嗤嗤地磨著刀子
我拿著一本看過就扔的雜誌往家奔跑
媽媽,唯有這樣的日子,才配稱作生活
幼兒園的孩子們在那裏嘰嘰喳喳
陪著他們一起吵嚷的麻雀飛過了我的頭頂
藍天貼近下來,又升了上去
在文廟路,我們沒有遇見過孔夫子
隻是隨著季節,做青團,蒸螃蟹
溫黃酒,炒栗子
然後,一磚一瓦搭建劇場
夢幻,和油鹽醬醋一樣味道各異的日子
然後,在煙花升空的那一刻
隨大江大海一起歡呼
——嗬,生命,自有他奪目的部分
也有他暗下來的時日
●小學校和清真寺
回民小學的門老是關著
清真寺的門時時敞開
我不知道這裏麵的道理
隻是路過多了,留意了這些門口的動靜
遠處的河流交彙,大海起伏
近處就是這些,灰黑的居民樓被塗刷成白色
學校門口是鮮亮的綠
寺廟的門口是莊嚴的黃
哪裏在講述真理
哪裏在傳播教義
其實我們真的弄不清楚
還好,我喜歡這一切
那些混雜的人群,充滿了生活全部的道理
藍藍 兩首
●在小店
去年的村莊。去年的小店
槐花落得晚了。
林子深處,灰斑鳩叫著
斷斷續續的憂傷
一個肉體的憂傷,在去年
泛著白花花悲哀的鹽堿地上
在小店。
一個肉體的憂傷
在樹蔭下,陽光亮晃晃地
照到今年。槐花在沙裏醒來
它爬樹,帶著窮孩子的小嘴
牛鈴鐺季節的回聲
灰斑鳩又叫了——
心疼的地方。在小店
離開的地方。在去年
●野葵花
野葵花到了秋天就要被
砍下頭顱。
打她身邊走過的人會突然
回來。天色已近黃昏,
她的臉,隨夕陽化為
金色的煙塵,
連同整個無邊無際的夏天。
穿越誰?穿越蕎麥花的天邊?
為憂傷所掩蓋的舊事,我
替誰又死了一次?
不真實的野葵花。不真實的
歌聲。
紮疼我胸膛的秋風的毒刺。
微紫 一首
●讀世界史(節選)
1
是一束強光使它們直立起來
自誕生之初,葉片就勻稱,完滿
並在化石裏保留了一縷風
4
颶風,熔岩,烈焰,暴雨,波濤,溝壑……
很明顯,我無法生存於彼時
從那個時刻歸來
我會驚詫於眼前的世界
是誰送來的花籃?
5
對於洪荒,我至多是一段暖
一滴兼具甜蜜與苦澀的淚水
甜與苦的味道可以在化學成分裏得到分析
而情感的生成
自上古世紀,就是一個謎
7
岩層裏的線索時而是中斷的
我們是一種延續,還是一種
嶄新的誕生?
10
我們贏得的是時間
還是經驗
回到曠寂的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