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董福壽 一首
●風在跑步
風起得很早
風早早地來到外麵跑步
外邊的天色還黑
風看不見路
風先是跟著一張小紙片跑
後來追著樹葉、塑料袋跑
風邊跑邊踢著小石子,踢著廢棄的鐵片
叮叮當當,一路作響
風沿著沒關好的門窗串門
溜一圈又跑了出來
風跑著跑著跑到了屋頂
拽著屋頂的太陽能跑
邊跑邊給自己加能量
風跑到天上,掀翻了天空的黑蓋子
讓世界漸次漏出光來
風越跑越有勁
風使一個多年的聾子聽到了天邊湧起的潮聲
普瑉 五首
●親人們都生活在我無力企及的地方
我的母親已經去世,
時常出現在我的夢中;
我的父親已經衰老,
時常被我忘記;
我的弟弟還在流浪,
我們沒有電話;
我的妹妹還掙紮在貧困線上,
我羞於獻上簡單的問候;
親人們都生活在我無力企及的地方,
他們隻能團聚在我的心裏——
團聚在淺薄的詩行裏,
即使將來也不能團聚在遼闊大地的某個小山坡上。
●也有結束的時候
革命者的固執、狂傲、蒼白……
每個時代都留下他們的傳說。
在酒桌上辯論失敗,
在鋼琴上強奸音樂,
在警察的陪同下招搖街頭……
賭博,追女人,
被關押,被流放國外……
被收買。
也有結束的時候——
被槍殺,
或者死於意外。
一個公務員,總會說:
他們蒼白、狂傲、固執……
他們不值得讚美。
●詩歌依舊抓住我飛行
詩人的職業已經被取消,
他的夢不被言說。
鍵盤在夜間飛行,
一雙手做它的翅膀,
真的巨大又無用。
可是詩歌依舊抓住我飛行。
像撒下的飯粒被生活有了轉機的人從地上撿起——
不僅是依賴,
不僅是習慣,
不僅是風度,
他撿起飯粒,吃下它,他說
飯粒並不因為生活的富裕而輕賤。
●小雨從早晨開始下
小雨從早晨開始下,小雨
從早晨下到現在。
麻雀叫聲一片,
太陽依舊在雲層的後麵從東睡到西。
小區的花園裏沒有人,
雨水從水泥凳上流下。
昨天,就是昨天的現在,
花園裏寂靜,這裏坐著一位婦女。
她在擇菜,不是古代河中的荇菜,
不是古代山中的蕨菜,
不是古代野地裏的野豌豆,
她擇的是市場上買來的紅莧菜。
她的臉色泛黃,
她的姿態安靜,
陽光照亮的部分——
舊衣服上寫著下崗和失業的調子。
我騎車從她旁邊晃過去,
想象著她丈夫在什麼地方做著什麼事情……
我在想象中就晃了過去。
小雨淅淅瀝瀝,
空氣無比清新,
可貧困的人,
失去了豔陽天。
●梧桐樹
麻雀在梧桐的枝葉裏隨意鳴叫,
沒有西邊的光線來得固執。
樹冠搖曳,
隔著兩層窗戶,隔著兩層防盜網。
我坐在屋子裏,
看著又想著——
從一月到五月,硬邦邦的樹枝,
怎樣柔軟,怎樣吐出綠葉,
怎樣塗滿天空的窟窿……
褐色的果球看不見了。
西風一陣猛吹——
鳳凰沒有麻雀堅強,
法國桐失去了法國,
懸鈴木在時光的背後朝向黑暗生長。
寒煙 四首
●傷口
如果我有一個傷口
那肯定是世界從我這兒拿走了什麼
那年冬天,我帶著半顆心
走向大海
不是去尋找另外半顆
隻想碎得更徹底,像一個末路狂徒
因此,大海的閃光才被我看成
一萬把斧頭的鋒芒
一個傷口裏有揮霍不完的黑夜
每個黑夜都是被眺望固定的盡頭
大海泛濫我全身的血氣
讓我安靜,讓我著迷——
隻有這更大的傷口才能把我安慰
隻有這兒才有為傷口保鮮的鹽
●穿堂風
一千裏。一千裏飽含鹽分的風
分開眾人——
嚴厲的保姆保存著我靈魂的底片
什麼時候,我突然停住
任你搜尋,任你翻檢,任你
像一股妖孽的力量在房間裏翻騰
你甚至可以把它像一隻口袋一樣
翻過來,看個究竟
我已習慣於吞咽這樣的強度:
淚水壓縮為鹽,鹽磨礪著骨頭
千百次被洞穿之後
繼續在骨縫中饑餓
大海就是高出眾人的份額
像建造一堵牆一樣,讓我們
在歲月之上建一座深淵吧
齊肩的大海,齊肩的姐妹!
隻有那兒的鹽
能安慰心靈生就的創傷
●煙灰
扔掉來不及熄滅的煙蒂
你衝進夜幕
粲白的煙灰,輕微的神跡
散落在房間的各處
時間渴望的疼
重新把它撥旺
從灰燼中
我日複一日地舔舐:
在那磐石的中心,確實有
需要風暴證實的東西……
●幽泣
1
在午夜失眠的血絲裏
我吮著回憶的乳頭
將你苦苦咂摸,辨認:
外婆,我母親的母親
重重折疊的幽暗,悲傷
滲向你淒苦的源頭——
(如果我放聲大哭,我便錯過你)
悲涼,被你的青布大襟悄悄掩起
紛亂如絲的秘密,被你綰進灰白的發髻
多少欲說還休的舊事
在黑線細眼的頭網裏喘息,搖顫
你顛著一雙小腳丈量宿命
少一步,也不是你的人生
鍾擺精確地重複你的忍耐
多一秒,就可能是美德的反麵
2
我又看見你解開長長的裹腳布了
解開一個季節的雨水
解開層層包裹的夢魘
扭曲變形的趾骨宛如一把錐子
在昏暗搖曳的油燈下
變幻嶙峋的幽光
陳年積垢從緊緊絞擰的趾縫中
散發穀物黴爛的氣息
緘默的老繭像那口朱漆木箱上
諱莫如深的銅鎖——
什麼樣的疼被重重黑暗緊鎖?
從此,那些趾骨成了紮入我生命的錐子
層層攔截我的驚叫
至今,仍未到達我的喉嚨
3
五個女兒,像五朵烏雲
壓低你傳宗接代的天空
祠堂的陰影,香火的魔咒
丈夫抑鬱的酒盅裏日日滾動悶雷
一次次把你逼進幽泣的角落
你更深地埋下頭去
像一口不動聲色的老甕
把自己斂進無窮的卑微
隻有灶火映亮你瞳仁深處
那一潭死水的平靜
補丁摞補丁——
你在一個個綿密的針腳裏消彌
隻留下“王孫氏”——
這枚吸幹你一生的蝸殼
在家譜蒼老的枝椏上
張著茫然空洞的雙眼:
多少女人千篇一律的一生
都足以被吸入其中
4
“掘開它,掘開它”
越過蛛網塵封的禁忌,越過
故園門前那對石獅子威嚴的守望
從那被古老時光縫合的傷口裏
你遞來這把流血的鍬——
外婆,我母親的母親
當你那來自遙遠時空的蒙昧的乳汁
再次喚醒我的饑餓
當我女性的敏感和痛苦像一頭受傷的母獸
更凶猛淒厲地醒來,醒來
並諦聽:你細如針尖的歎息
如更漏般,從某顆微微變涼的星球滴落
那是你躡手躡腳的一生
又牽著你“無名的”幽怨
在向我輾轉不眠的午夜走來……
黑銀 一首
●倒立
我看過的山湖,寂靜、倔強地
倒立。壓著一隻鳥
失重的悲啼。
在屋簷下,少年的叛逆倒立著
爬升。看見的屋簷
在腳上有迷茫的平坦。眼下
懸崖視而不見。
我倒立著行走在小城裏。
手裏有踏實的觸摸。
看那些懸掛的肉體五彩的表情即將
墜落。有一瞬間的滿足。
腳上雲端陣陣地輕,卻時刻
壓著頭,有著莫名的重。
傅蟄 兩首
●羊
羊有幹淨的嘴,幹淨的唇
它飲過的溪流叫人發呆,它啃食的草原
叫人遺忘
它的眼神有時和人一樣
春天了,它啃食墳頭的青草
並不知道
什麼叫做憂傷
●祭
談不上傷感,也說不上
想念。人到這個年紀,甚至對冰涼的墓碑
都有了一種親切感
當最後一點燒紙的灰燼
滅了,我們離去
路上有人淡淡說起你的好
風吹白雲,巨大的影子漫過了青山
韓永恒 三首
●杞人憂天
我是一個因害怕弄髒水
而拒絕洗臉的人
理想越來越少
牛羊和女人越來越少
白天點燈,夜晚清醒
完了,這眉清目秀的一天
得過且過的一天
我往往陷入莫名的困頓
今天層出不窮
明天卻依然沒有來到
●清晨的奇跡
清晨,我看見
你提著木質的奶桶趕往牧場
一臉外省的光潔
和星星的疲憊
青銅色的奶牛
青銅色的樹枝
還有,輕盈的衣衫下隱藏著
你青銅色的胴體
法律此刻多麼多餘,神靈若存在
也必是偏見
我簡直相信了
你每次撩起的衣衫下麵
都隱藏著一個奇跡
●清晰的場景
又一次,我看見她步下樓梯
在陰影裏接待
光線和聲音的蒞臨
場景清晰如畫,以後每次
都是這一次的重複
她的衣服是透明的
介於看見和看不見之間
裙子隨風蕩開
真理深深隱藏在裏麵
瞧,她多會抓男人的心
美的根源
在於不確定性
她笑著,像美麗的尼姑
她走路,是淫蕩的天使
韓宗寶 一首
●那個去了濰河灘的人
那個去了濰河灘的人
沒有回來 他很多年都沒有回來
沒有捎回故鄉的消息
他已經去了那麼久
他是不是愛上了濰河灘
他是不是死在了那裏
還是死在了 去濰河灘的路上
這些我都一無所知
甚至他為什麼會去濰河灘
我也不清楚 難道僅僅因為
我來自那個地方
僅僅因為我曾經流過淚水
韓嘉川 兩首
●白洋澱的冬天
我知道那是一顆冬天的心
在白洋澱的冰麵上,扇動著
沉重的翅膀
瑟縮的蘆葦胡亂地
指點著積雪的烏雲
風中閃爍著幾片葉子的聲音
掠過村莊上空,微微張了一下
灰蒙蒙的眼睛的村民
繼續編席,織網,等待著遠處的春
而時間的冰坨
甚至將船的疼痛也已凍結
在白紙開裂的窗欞上
我知道,白洋澱的冬天
同一陣風刮過的
地方,激蕩著不同的回響
●城市之門
城市之門被敲響的時候,
窗子們忽一下滅了,
電能還原成了曆史的斷層。
為牆壁畫眼睛的孩子,
抖索著將小手縮回夢裏,
循著殷紅的燭光,
找尋那失落的神話。
城市之門被敲響的時候,
老鼠啃齧著影子,
將鼠疫傳播給每塊石頭。
母親們以處女的口吻禱告著。
蒼老的智者在花園的椅子上打瞌睡,
拐杖棄落在山坡上。
城市之門被敲響的時候,
少女的情緒泡軟了鍾盤,
並晾在房簷上,
任時間滴滴答答地敲打著簷下的洋鐵桶。
在黑暗中喘息的人們,
隻記得一盞燈提了靈魂在走。
這座城市本沒有門,
也沒有誰來敲。
謝明洲 兩首
●高處的玫瑰
在司空見慣的花朵中
誰還會像玫瑰這樣坦蕩地
抒情
問心無愧地執意麗媚啊
她並不挑剔陽光的疏密
與露雨的澈渾
玫瑰就是玫瑰
在夢想與愛情的高處
朝露或滔滔憂傷簇擁著它的居所
坐在光芒中
坐在淚水的戰栗中
盡善盡美
那一朵玫瑰的光焰袒露
玫瑰就是玫瑰
而不是別的什麼
她站在高處夢想著愛情並以身相許
●巴黎多雨的日子
這些日子巴黎多雨
多雨的巴黎有些沉靜和羞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