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過半,有人敲門,這時她已把家裏收拾得整潔利落,窗簾也晾在窗台上了,空氣裏飄著茉莉花芳香劑的氣味。按這朋友趙波的習慣,一旦她有事,她就會跑過來看看。一是朋友之間情誼好,對方有點小事,自己總要琢磨琢磨,重在參與,也想鬧個明白;二,趙波是個業餘作者,常在晚報副刊發表點豆腐塊,談人生、婚姻、幸福什麼的,不光看重自己的題材,也看重別人的經驗;三是她在園林部門工作,相對較閑,而且又是好姐妹的家事,不去看看,心裏放不下。
這朋友比她還小一歲,也為人妻為人母多年,家庭背景偏上等,可能因為先天成長無煩惱,為人氣質較冷,讓人感覺模樣清高,不可輕易接觸,加上平時做事頭腦清楚有點狠勁,說話直性子,老公兒子都讓她三分。誰有事都需要有個說體己話的人,偏偏冷氣質的趙波就能與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婦燕石脾氣相投,燕石也比較信任她。
這能說體己話的朋友一進門就想看老程的花內褲,燕石用兩根指頭從垃圾籃裏挑出來,“看看,新的,布料不錯呢,不是街上三五塊能拿來的。我都是三五個一包一包地買,沒有這樣的。”
趙波看了一眼也認準了,男人愛給自己挑個質量好的,但絕不會挑這種鮮鮮嫩嫩顏色的,粉紅、粉藍,那種可心的“粉”,要麼是小女孩要麼隻有年輕女子神神經經血壓高時才這麼挑。
“你也別太生氣了,男人天生內分泌旺盛,當他免費玩了‘雞’又賺了個內褲。你要生氣能氣死。”作為局外人,也作為好友,趙波隻能讓好姐妹忍讓。
“你說這男人怎麼如此沒良心?!”
“嗨,講良心也得看時候,翅膀沒硬時要講一講的,硬了,能飛了,還講良心幹嗎?女人不能跟男人講良心,要講心狠,你把上次的協議拿出來,讓他淨身出戶,他就又有良心又乖了!我家老胡雖也不是個好東西,但就沒這麼明目張膽,幾處房產能寫我一人名的隻寫了我一人名,不能寫一人的寫了我倆的名,所有存折都在我手裏,兒子也向著我。一有風吹草動我卷走存款帶走房產和兒子,讓他眾叛親離光屁股玩去吧!想找小三,行,讓小三倒貼你吧!你得有這個魄力他才不敢,比講良心強!”
燕石深深歎口氣,“我有他工資卡,就是獎金沒摸到。”
“你要啊!我單位有一同事,把她家所有錢都攥到手裏,每三兩天給她老公口袋裏放一定數量的零花錢,吃了上頓剛有下頓就行,連煙你都給他買齊,需要什麼你讓他回家拿。一個糟老爺們不會有人劫他道的,就是劫了扔半道上,好,你就去打車接他回來!經過上次那事,你怎麼還讓他手裏有錢啊?沒錢誰跟他啊?”
燕石垂下眼簾,“他好歹也是一領導,口袋裏沒點錢,麵上過不去,百兒八十塊的,我檢查他,兜裏也就這些錢。”
“那他每月獎金多少你知道嗎?”
燕石垂著頭,“能有多少?他喜歡新手機,沒跟我要錢自己買的。有些女的不要臉,就願意混著玩……”
趙波可不太相信,冷笑一聲,“說個話你別不愛聽,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得趕快把這個縫補上。你說你家老程,年輕時看不出個好來,這人一到四十,臉圓了,眼角有紋路了,肚子上有肉了,也飽經風霜一本正經有看頭了,成一枝花了,再看看你,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的還是幾年前的衣服,皮鞋也是厚跟的,土!你可別生氣,忠言逆耳,你幹嗎不穿得光光鮮鮮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啊?給他省錢幹什麼?省錢有什麼用?閨女都考上大學了,把大學的費用單拿出來,其餘該吃吃,該喝喝!有錢誰不知道享受生活啊?看把你自己苛刻的,你都不心疼自己,怎麼指望老程心疼你?”
一席話,燕石悲從中來,“我還不是為這個家?為了這個家容易嗎……”
“不容易,你就別扛那麼多,讓老程多扛,他還有時間找別人說明他累得輕!哪一天閨女上學交不起學費,家裏欠外債他就知道該一門心思為家庭打拚了。現在我兒子要錢,我先讓他給他爹打電話,他爹再說:找你媽。我就得時時讓他知道這個家需要錢,不是到頭了他該享受了,想享受也得六十歲退休了以後!男人是驢,你抽他,他才能轉得穩!”
燕石沉默,好一會兒,“他以前不是這樣,以前顧家,顧女兒。”
“以前他壓力大,現在你給他扛完了。”
“想想當初我真不該辭職,還不是為了照顧他媽,端屎端尿三年整,一直到老太太撒手歸西,我自覺對得起他!要是到今天我還有工作,還是個老師,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個落魄樣子。”
以前燕石是小學老師,正巧教過趙波的兒子胡飛宇,從那時起這對姐妹才無話不談的。
“哎,你也別後悔了,是老程做得不對,對不起你,你得趕快想個辦法,趁他剛開始,要消滅在萌芽狀態。這個女的要是大街上的雞呢,隻是偶爾玩玩,你就別提了,如果又是網上認識的,有長遠的打算,你趕緊的,別像上次那麼被動,天下人都知道了就你一個還蒙在鼓裏。你得給他個狠的,寧可錯殺一萬,不可漏網一個,給你說,你撕破臉再來一次大鬧,鬧得讓他記在心裏!”
燕石想說,她缺這個心計,也沒這個心理素質,她與她不一樣,她娘家背景不強,沒人罩著,很難鬧起來,再說她對他服從慣了,為他服務慣了,有點沒那個膽量。
好友看著她又急又氣又有點窩囊的臉,“上次簽的不平等條約呢?讓我看看,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有他把柄還愁成這樣?”待她接過那兩頁“檢討書”,勃然變色,“你就白白放過他了?連點對自己有利對他懲戒的條款都沒有,這算什麼?不痛不癢,認個錯,連是什麼錯也沒屑得提,你就通融了,軟成這樣他怎麼會不欺負你!?就憑男人的賤性,你以為他們真的說話算數?那母豬可就上了樹!哪個男人不賊性?能偷吃就偷吃,能瞞住使勁瞞,反正有便宜就占,要沒把柄抓著,你怎麼治得住他?”
燕石呆呆地坐在那兒,淚水慢慢滑下來,隻一個念頭想不通,“他怎麼狠得下心又一次這樣對我?!”
“姐呀,你這樣傷心生氣也不是辦法,男人出軌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你得趕快弄清楚他是和誰。先別大吵大鬧,慢慢旁敲側擊,看看你們的問題究竟出在哪裏,怎麼著也是二十年的夫妻了,大風大浪都過去了,陰溝裏還真翻了船?”說到這裏,趙波突然覺得沒那麼嚴重了,好友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已。臨走,她又體己地交代:“他出去找,找的也是女人,大家都是女人,你等他回來了,好好收拾打扮一下,讓他‘交租子’,把他掏空看他還出不出去!”然後用嘲笑的眼神看著燕石,又補充了一句,“這是我娘家老鄰居說的秘方,據說治病很準!”
若琳光光的,柔滑的大腿蓮藕並生般搭在程健人腿上,身子擰著,抱著他一隻胳膊,“我好看嗎?”
“好看。”
“說真的呢!”
“真的。老問這個幹嗎?”
“人家沒那麼自信嘛。”
他的手臂橫過去,撫摸著她光滑的背,算是安撫。
她看著他扁塌的鼻尖和下巴上生硬的黑胡茬,不無崇拜地說:“豬頭,你真英俊!”
老程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下女孩亮晶晶的眼神,某個地方感動得差點痙攣。在老婆和同事眼中他可是典型的二餅子臉,不說醜也就算了,絕談不上英俊,可有人說他英俊,也算情人眼裏出西施吧!他不在乎自己是否英俊,但這種讚美和崇拜的眼光太讓人受用了。他狠狠地啄了她一口。
“豬頭,我們要個孩子吧,集合了我們全部優點的孩子。”她不無期待地熱望著。
他嗯了一聲,一動情她就這麼說。不過他還沒考慮好這個問題。
“我們要個兒子,我要給你生個兒子。”她在他耳朵上吹著氣,吹得他癢癢。生兒子對他有吸引力,他隻有一個閨女。
“兒子要像你,我們要好好培養他,讓他上最好的大學,我們要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讓他長成有出息的男子漢,孝順我們。”
月亮掛在窗台上的半截夜空,皎潔的亮光照著他們盤在一起的身體,一條條紋棉被單鬆懈地搭在腳上。
“小豬。”
“嗯?”
“如果……我出點什麼事……”
“你為什麼要‘出點什麼事’?”
“如果……”
“討厭,不聽!好吧,如果你要出點什麼事,我就單身一人,永不出嫁,以此來紀念我們的愛情。”
“嘿,胡說八道。”
“沒胡說,如果我愛的人不在了,我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寧願出家當姑子。”
男人盯著天花板出了一會兒神,寂靜的黑夜裏,他胸口發熱,扭頭看她,月光下,晶瑩的兩窩淚泉溢在睫毛上,小嘴巴撅著,都委屈得變形了。
他慌忙給她拭淚,“小豬怎麼了?”
她幹脆翻過身去,手手腳腳從他身上退下來,抽抽搭搭半縮著流淚,待他俯下身看她時,幹脆捂著臉號啕大哭起來。也不是全放開音量,在深夜裏也太突兀了,但哭的節奏很強烈,伴著身體的劇烈起伏,嗚咽的聲音被壓抑得斷斷續續,一股氣接一股氣,要噎住似的。
男人隻得抱起她,隻當剛才玩笑開大了,心裏卻十二分感動和欣慰。
若琳俯在男人肩膀上,繼續淚如雨下,她這樣對他,愛他,委屈著自己,他能報答她什麼東西出來?
第二天上班,她正忙著錄入公司資料,老程的QQ頭像亮了,有信息發過來。他們總是這樣,誰要覺得有了委屈,另一個總是及時送來安慰,哪怕是需要一方無賴一下,總會及時溝通,讓疙瘩化解掉。這是種積極互動方式,把怨恨消滅在萌芽之初。
“小豬頭,忙啥呢?”
“哼,忙著呢。”
“啵一下。”
“忙著呢。”
“就啵一下!”
“伸過左臉去了。”
“還要啵右邊的。”
於是意念中,右臉頰也被啵過了。若琳喜滋滋的,忘記了昨晚的不快。
她這邊剛進衛生間門,忽然發現麗美在鏡子前照來照去,看見她又羞澀又驚喜,“若琳,你知道嗎……”
若琳趕忙跑到裏麵的小隔間,關上門,很急的樣子,“啊呀,憋死了,今天怎麼這麼忙!”
“哎,我今天不太忙。”麗美在外麵說。
“你工作真不錯,我這一段時間要忙得用腳炒菜了,”說完出來,匆匆洗了手,“改天聊,我忙完咱們再聚。”趕緊跑回辦公室,擺脫了那個陷入戀愛智商為零,卻萬分期待別人分享她快樂心情的女子。她在樓下上班,卻使用樓上的衛生間,可見她多想找個安全的人分享她的收獲。可憐又可悲的女孩,貓與耗子,她與上司,到底誰俘獲了誰?
中午吃飯時也有意避開她,她去樓下街上的“錦春茶坊”吃飯,那種老板娘的男人親自配菜做出來的燒牛肉蓋飯,混著茄泥和碧綠的生菜,十二塊一盒,她愛吃。老程說:不貴,愛吃就多吃,別心疼錢,我補貼你。事實上他沒補貼過,給過,她沒要,小恩小惠的,她需要的不是這個,但非常高興他對她能表現出來大方。他是個節儉的人,在公司吃食堂,五六塊錢的樣子,當然政府的食堂飯量足,也便宜。茶坊老板娘梅二姐是個會來事的人,會做生意,剛開張生意不好時,她殷勤地往附近寫字樓派發了不少“錦春茶券”,二十、三十、五十的,還有一百的,免費發給有消費能力的boss和主管們,消費時可抵充現金。老板與主管們又作為福利的一部分發給了下屬。若琳手裏就有不少這種茶券,是“抵茶”的,不能算飯費,但可以按小時折算閑坐,不消費也不用交錢。
麗美可能沒茶券吧,也不敢進來消費,擔心貴,就在門外走來走去,猜度若琳是否在裏麵。
若琳偏偏往裏麵角落裏擠,不讓她看見。穿著藕色亞麻大擺裙的老板娘梅二姐挑著精明的眼神,捧著盛開了滿玻璃杯的花茶笑著說:“這丫頭看上去怎麼這麼高興?也不吃飯,戀愛了吧?瞧,勁頭都不一樣。”
若琳打著哈哈,“估計是吧,有情飲水飽。”
“男朋友幹嗎的?同事吧,現在女孩子可是趕上好時候了,自由找,自由談,趁著年輕,多好。”
“嗯,估計是她老板吧。”若琳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說。
茶坊老板娘就碎步走過來了,挨在她身邊,壓低嗓音,“就是那個鼓眼泡曹胖子吧?人家孩子可都好幾歲了。”
“對,就是那個死胖子,吃著碗裏看著鍋裏。”
“哎唷,和他搞在一起可沾不了光,這家人從老頭子起,做事小氣寒磣著呢。”老板娘嘖嘖連聲,“唉,什麼事呀,現在的男人可真夠嗆,有倆臭錢不知如何是好。現在的女孩子也不自愛著呢,人家有家有室了還往前湊,明知是歪道還往前走。你不想你一個大姑娘跟這種人玩,還能好了?現在男人壞著呢,就愛騙人家小姑娘!”
“嗯,是啊。”若琳連忙逃出茶坊。這老板娘開店時間長了,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剛才雖是經驗之淡,她們卻不是一路的。在難堪中,若琳想找出自己的正道和正義。下午,在QQ上,她問老程:“晚上吃什麼?”
“吃你!”
“說正經話呢。”
“小豬,今天忙,可能不能回去吃了。”
“忙到幾點?”
“說不好。上級來檢查,全體動員了,弄不好就後半夜了,我在單位靠一靠吧。”
看,他多會說話,多會邀寵,“弄不好……靠一靠吧”,要是在從前,她一定心疼得了不得,怕他身體承受不了,噓寒問暖的,加倍愛他關心他。但現在她不太好哄好騙了,十有八九不是真的,越說得詳細越想從別人那裏得到諒解,越證明有鬼。但她依然耐著性子:“好好幹活,幹完活回家,小豬頭想你。”
那邊回:“大豬頭也想小豬頭,好好照顧自己,別太累哦。晚飯後向我彙報,我要看看你吃的什麼。”
那天下班她沒急著回家,做飯的樂趣是看著別人吃高興,隻為自己大張旗鼓搞一頓吃的,動力不足。這一點她覺得自己有點賤。在街上逛了逛,信步走進一家首飾店,看中一款墜著心形裝飾的手鏈,鉑金,五千多塊,心動了一下,想代替左手腕上的玉鐲。她很喜歡這白中嵌綠的青海玉,不是自己買的,也不是老程送的,就像一根刺,不時提醒著角落裏那個小男朋友的臉。他隻是生理成熟的大男孩而已,急需一個年輕的容器盛裝快噴湧而出的“小蝌蚪”們,其他的功能都是欠缺的,他無法為她遮風擋雨,不能給女人帶來安全感,尤其是經濟上的安全感。她想讓老程出點血,給她買下這隻手鏈,戴在左手腕上。
然後到一家小飯館要了一盤青菜,一碗冬瓜蝦仁湯。晚上少吃主食不會胖,冬瓜具有美容明目功效,她從二十五歲後就一直注意食補和保養了。吃過飯後,給老程發了條短信:“大豬頭,小豬頭剛才吃的冬瓜,飽飽的了。”
一會兒對方回:“小豬頭乖,多吃點,早點回家休息。”
“小豬頭知道了。大豬頭也要吃得飽飽的。”
然後優哉遊哉回家,心裏忽然快樂了起來,掐了一朵雙瓣月季夾在耳朵上。還沒到小區門口,就看到人影一簇一簇的,都在往一個地方看。人群中間慘白的燈光下,一個穿著吊帶裙、踏著半高跟的趿拉板、身材凸凹有致的女人在尖聲辱罵:“……你個老×,沒那能耐還占著茅坑不拉屎,你男人幾年沒你碰你老×了,一點也不自覺!人貴有自知之明,守著個空殼有啥意思?你還不如死了算了,不要再在大夥麵前丟人現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