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觀看熱鬧的人被驚住了似的,三五成群呆呆地看著她。隻有上了年紀的女性搖著頭,指點著,模樣極為鄙視和不屑。但那女人看眾人都看著自己,像得理似的,對著高高的路燈,昂起頭——鬥誌昂揚,“你個老×都老成那德性了,留不住男人趕緊的,滾!輸不起還敢出來玩……”
看她的臉,其實不年輕了,大熱的天還塗著明顯的脂粉。若琳就相信這一點,如果青春能讓你的臉充滿光澤,還化這麼濃的妝幹什麼?這就是氣急敗壞最重要的理由。
“你老公都不要你了,早嫌棄你了,你還賴著不走,有點自尊心的都有繩摸繩有藥喝藥早死早托生去了!你個活傻×就是好死不如賴活著討人嫌!惡心死誰呀?”那吊帶裙罵罵咧咧,突然從人圈裏擠出去,直奔社區圓形花圃。那裏,一個幹瘦、頭發淩亂的身影正從三輪車上卸兩把椅子,也不知是撿的還是別人送的,椅子很舊了,她正彎腰把其中一把搬下來,突然看到那氣勢洶洶要打過來的身影,不由呆了一下,摸摸索索躲到三輪車後麵。到底是鄰裏鄰居,罵到門上倒也算了,要打上,這些老鄰居們也是不幹的,於是就有幾個出來攔住吊帶裙,把她與三輪車隔開,勸導的,不滿的,嘲諷的,什麼語氣都有:
“哎呀,幹什麼呀,罵也罵了,還真打人?沒王法了?不怕把警察招來呀?”
“她男人的事,你找她男人去啊,你找她的事有什麼用呢?”
“狂成這樣了,真是世風日下,大家都是女人,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你與老頭好,你們就出去過日子去吧,何必來罵老太太?老太太拉著攔著不讓你們好了?你搶了人家男人你還有理了?做人能不能有點素質啊!你讓大夥聽聽,你那一套一套的歪理能站住腳嗎?人在做天在看呢,不怕報應到自己身上!”
惹了眾怒,那女子氣焰小了下去,但聲音依然高昂:“我怎麼歪理了?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他們的婚姻早就名存實亡了,而孫大慶愛我,我們相愛!這是自然界適者生存的進化法則,這是自然規律!認清現實吧,個人是擋不住的!”
“還自然規律,不知道廉恥!”
“這也叫人話?喪心病狂,比老孫還不是東西!”
“唉,這年頭真他娘的上山怕遇老虎,平地怕遇不要臉,人都不要臉了,隻剩下賤了,賤人!”
在眾人數不清的小聲譏罵中,一個老頭在若琳身後搖著扇子與鄰居指點著說話,聲音很不屑:“這女的缺心眼,老孫既然像你說的那樣喜歡你,愛你,怎麼就不離了娶你?沒有離不了的婚,他要不離你跑這兒鬧又有什麼意思?瞎扯淡嘛!”
那女的在瘋狂辱罵中漸漸看出了形勢對自己不利,於是在眾人有些敵視的眼神中且戰且退,並不甘示弱地反擊:“不愛就是不愛了,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強的,混吃混喝賴著也白搭!既然沒本事拴住男人,你就該放開他,強扭的瓜甜不了……”一邊罵一邊回頭看,漸漸地走到小區門外了,好一會兒才從淡灰的夜色中消失。而那個悶聲不響有點窩囊的原配,在眾鄰居沉默的目光中耷拉著眉眼,往家裏搬第二把椅子。
若琳看著那個佝僂幹癟的身影和一頭亂糟糟飄在風裏的頭發,隱隱覺得她像一件穿陳舊了洗得發白發軟失去經緯彈性的衣服,立過功,蔽過體,卻單薄得可憐,雖還能穿,但能抵得住男人對光鮮衣服帶來的麵子和心理安慰的比較嗎?而那個囂張的第三者,雖然潑辣,麵目凶惡,卻更有可穿的價值,要不她哪有膽量堵到人家門口辱罵聲討?她倒不覺得有人給她撐了腰,可能更多的是因為她也是個愛情的賭徒,失去的太多,想把本翻回來。即使本不抵債,心裏也算出了口惡氣。這就是年輕人的血性吧。
隨著眾人慢慢散去,她也歎息著上樓,站在大堂門口吹著空調,轉過身向外看,落寞的夜影中,內心兀地冰涼起來,人生何曾不相似!
她真是覺得自己從春天裏的一把嫩草,長到夏天的繁茂,到秋天一路荒了去,枯敗的景象讓心底悲傷不已。讓他這樣老拖著,過了秋季,是更荒涼的冬天,而後麵的輪回就不再是她的年代了,年輕的女孩像韭菜一樣一茬一茬收割,如果他再選擇不要她,那她就真的完敗在他手裏了。而和那個凶巴巴氣急敗壞對老孫妻子打擊“逼宮”的傻女人不同,她不會找老程妻子算賬,這不關她的事。剛才的老頭是個明理的人,沒有離不了的婚,如果他真愛你,真想和你一起過日子,自會和他老婆離了娶你。如果他沒想到這一點,隻想和你玩玩,哪怕就是真存在一些感情,你怎麼努力也沒用,找他老婆讓位,替他清場,更是愚不可及。地下的愛情再理所當然,一旦浮出水麵就會遭人白眼,失去道義的支持,自取其辱。那個看似最弱勢最好欺負的,其實並不是重點。
她心裏明鏡似的,他們同居到第二個年頭她就有所覺察,他一邊以愛情的名義占有著她年輕的身體,享受著和她在一起的樂趣,一邊可憐自己似的抱怨和聲討老婆平日裏對他的種種不好。當她委婉地提出應該離開他老婆永遠和自己在一起時,他又唉聲歎氣地說她老了,很可憐,沒有去路,他於心不忍,而且他還有個女兒麵臨考大學,等女兒考上大學,也成年了,他一定會給她一個說法等等。一聽所愛的男人如此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卻堅持擔負責任,她就更愛他,盡可能給他更多的彌補。
但事情總有個臨界點,當有一天他那不怎麼懂事不怎麼賢惠也不怎麼有情趣的老婆大鬧時,他還是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從她二十五、二十六到現在的二十七歲裏,共七百多天,她最優質的年華被他無償霸占著。他走後她才回味過來這一點,愛情,隻不過是她的一相情願,她二十五六歲,隻看到了二十五六歲的高度,他三十九、四十歲,卻看透了整個人生。他愛她,可能也有一點感情在裏麵,頂多也就是吻吻的程度,可他卻拿走了那麼多。在她看來,愛情成了他免費享受她的借口,所有都是口惠而實不至,他沒有實現對她的任何承諾,沒有娶她,沒有給她安全感,沒有讓她衣食無憂,甚至沒有金錢的補償。做妓女能讓一個老男人白玩兩年多嗎?他所謂擔負的家庭責任隻是對另外一個女人負責,與她無關,她為什麼還要為他做出這種犧牲?
分手後的那半年,她咬碎鋼牙強忍著不去找他,所有的苦和痛都自己承受,咽下的淚水能淹沒整個北京城——可是他又來找她了,是真愛她,是良心發現,還是免費的東西沒吃夠?但她總算又有了扳回一局的機會,百分之九十九的血淚就為最後百分之一的成功。這次她絕不能輸!她愛他,不打算報複他,隻想永遠合法地擁有他,這是沒有傷害的勝利。
但今晚,她不知道老程還回不回來。他可能又開始了借口的表演。
老程回家了,是燕石中午打的電話,給他發短信,他不理,於是打了過去。她先在這邊沉默,求他回家有點說不出口,也是他的家,竟然要求他回來。他那邊好像回避尷尬似的,若無其事地不耐煩:“怎麼了?忙著呢,單位事多,說呀。”
她恨得要流出眼淚,本想吼他:“你他媽滾回來跟你算賬!”終究沒那份氣勢,竟用平淡的語氣,“怎麼不回家了?好幾天沒回來了。”
“呃,單位忙,上級來檢查……”
“晚上做雞蛋麵。”然後放下電話。最後這句加重了語氣,再跟他囉唆,估計就不回來了。
他七點鍾到的家,比下班時間晚兩個小時。桌上已擺好麵條和半盆雞蛋西紅柿湯,紅的花瓣黃的雲朵綠的星星點點的香菜葉。老程沒理會坐在沙發上呆頭悶坐毫無表情的老婆,坐到桌前舀一勺花瓣雲朵澆在白瓷碗裏的麵條上,攪了攪,稀裏呼嚕吸進無底洞裏,邊吃邊含混不清地評價:“鹽,放少了點。”
多少湯放多少鹽,她拿捏得準,二十年了,飲食的評判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今天終於到了鹽的缺斤短兩。果然人一闊嘴就變。
她耐著性子和他一塊兒吃,眼睜睜地看著他把半盆麵條消滅了三分之二。她吃不下剩下的三分之一,留下一半。
“今天你刷碗。”放下筷子,她忽然強硬地說。
副處吃了一驚,“你整天沒事,在家幹嗎?”抗議歸抗議,還是別別扭扭幹去了。
這種裝腔作勢說明他心虛,如果沒做虧心事,他是不會在她做全職家庭主婦時還肯洗碗的;反過來也一樣,要不是她內心不滿,也不會在自己做家庭閑婦時還理所當然地在他上了一天班後支使他接著做家務。互為佐證。
這工夫,燕石沉住氣去衛生間精心洗了洗,還噴了點香水,把絲質的小黃花睡裙穿出來,走進臥室若無其事地點蚊香。
洗完鍋碗瓢盆的程健人沒太感到委屈,在衛生間草草衝了衝,看到老婆半透的寬擺裙下若隱若現的肥腿,大肉蟲似的,覺得還是誇一句比較好吧,“還行,”就不露聲色地跳上床,打開台燈,拿起《中國國家地理》雜誌看。
燕石也慢吞吞地上了床,忽然覺得臊得慌,看著那本雜誌在自己腿上投下陰鬱的影子,“這幾天你在哪住的?”
老婆生氣了,老公一下子扔開書,轉身攬住她光滑柔潤的身子,又親又啃,動手動腳。燕石本能地躲開他,拉了薄毯把自己蓋上,調子頗高地與他隔開,以表示對他轉移問題的不滿。
遭到拒絕的老公也蠻有自尊心,不讓碰就不碰,臉刷地就正經過去了,轉過身,撈起那本雜誌看。
燕石愈發不滿這態度,聲音也嚴厲起來:“我問你,這幾天晚上你都幹嗎了?”
“都幹嗎了?上頭檢查,忙著接待,補資料,忙著補漏洞,天天加班,應酬也多,吃飯,打個牌……單位這幾天不著家的多了去了,工作所需!”
“工作所需,需得連家都不要了?你前幾年怎麼沒這麼賣命?”
老程很不屑,“前幾年?前幾年年輕,沒危機感,現在不努力表現一下,一輩子副處也忒他媽硌硬了,好歹混個正處,熬到退休也不虧了。”
這話理正,燕石還是不罷休,“挨著說說,這些天都去誰家打牌,誰請客吃飯了?”
“你不相信我咋的?”老程掛著個臉,“你不相信我說了有什麼意義?說個屁!”
“那花內褲哪來的?穿誰的?”她一下子提高了聲音。
她老公受了冤似的,差點炸起來,“哪來的?這幾天在外不換換行嗎?還倆呢,另一條在單位抽屜裏,明天都穿回來!”
“你獎金,那些雜七雜八的發下來多少?”
老程終於受了侮辱似的,“今天是這個目的吧?那點塞牙縫的小錢你也惦記?我是個機器不吃飯不喝口水不買條內褲換換?車子不喝油改喝自來水了啊?”
老程有輛破普桑,上下班當步,前幾年借給人家錢人家抵了輛破車,嘎嘎吱吱開著還挺快活。她還等著說“煙,我給你買好放在家裏”呢,人家卻沒提煙。
“那也得有個數吧?”
“有什麼數?工資卡都在你手裏,從‘陽光工資’那一天起,還有什麼獎金?馬倒想吃吃夜草增肥,得他媽有機會呀!”
年輕時當他滿嘴抱怨,說明他真不滿;到這個年齡再抱怨,可分兩種情況:一是不滿,二是故意裝不滿。燕石心裏冷笑著掂量著這老狐狸屬哪一種情況。
但人家還是在理。燕石不說話了,看這個男人氣哼哼的,想轉變氣氛,由於剛才自己太得理了,想一下子軟下來改變太大,委屈求全者能發揚風格、不計前嫌最好,那她一定和他好好溫存,把他的委屈通通補回來。
但此時老程逮住理了,也生氣了,雜誌也不看了,背過身去睡了。她不甘心地往前貼了貼,沒動靜,更不甘心地把手放在他臀上。以往此時,這個男人定會報複似的轉過來好好治治她,好好讓她服務。但現在還是沒反應,進一步摸到他毛茸茸的私密處,軟皮耷拉腦的,鐵了心不搭理,成心讓她自己玩。
“哼,小氣!”燕石小聲罵了句,不搭理就臊著了,又不能強行治他,一向都是他治她,逆向操作還真沒這個心力和勇氣。
於是內心逐漸脹滿了氣,氣鼓鼓地盯著他的寬後背,然後聽到他從無到有的鼾聲,像雷陣雨前的樣子。
估計這一覺得到天亮,缺心少肺的人。她微微歎口氣,臉朝向黑暗的天花板。街上有車駛過去,車燈穿透嚴密的窗簾的經緯,在牆上閃出一排影影綽綽移動的灰影,倏地又恢複了平靜。左手摸右手,那點敏感和歉意也都省了,就像你喜歡的窗簾,掛久了,有個小洞,有個洗不下來的小汙點,你都不想在乎,從曬衣繩上取下來照樣再掛上,一切還在,一切都沒有改變。在他們這二十年過於順利過於溫暖的婚姻中,剛開始時他還省吃儉用為她買了一件棗紅色毛衣,她穿著它,與他度過了最快樂最幸福鑲著金邊的兩年。接著女兒出生了,小家夥給兩人帶來了無窮的歡樂和手忙腳亂也更為拮據的日子。接下來的生活出奇的穩定,他表現出了一個好父親、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男人應該具有的所有優點。他愛女兒,把女兒的未來掛在心上,天天和她一起做作業,周末陪她去鍛煉;他在乎老婆,那時她也上班,兩人約定誰先下班誰做飯,於是他經常做飯給全家人吃,周末還給她洗衣服;他愛家,很少應酬,要麼去上班,要麼回家,要麼在回家和上班的路上。這種溫暖、安定、幸福的日子在漫長的歲月中好像煮成了溫開水一樣的東西,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有點混濁。老步調老習慣雖然還維持著,人卻失去了水靈靈的鮮活,變得無精打采。在性上,從生了孩子,她就一直抗拒,找不到情緒,他就急得冒火;然後孩子大了一些,該她冒火了,這個男人反而軟塌塌的老不來勁好幾年;再到後來,兩個人都沒激情了,坐在房間裏大眼瞪小眼,按慣性洗洗睡,睡睡洗。
直到他在外麵找到了第二春,眼睛突然死灰複燃般放出光彩了,卻不敢回家,開始是不敢,怕老婆看出自己渾身洋溢的嶄新生命力,後來則是不願意回。
如果說出軌,她也能出,她之所以不出,就是因為這個家!她不忍打碎、玷汙、拋棄它!突然滴答一聲,黑夜中她冷靜地看著他蜂蜇了般醒來,摸出手機,好像也凝耳聽她動靜——他的妻靜得如不存在,才背過身,擋住手機的熒光,匆匆回了短信。
如此的回避和小心,鐵定有鬼!她心裏冷哼一聲,靜靜地等他入睡,等到鼾聲又起,悄悄起來,找他手機。即使短信刪了,電話記錄得有吧,看和誰聯係得勤!
她小心翼翼如鬼影般摸索,竟愣沒找到他的手機。這更讓她睡不著覺了,沒鬼藏手機幹嗎?以前他手機就直接扔在桌子上,有電話忙不過來甚至讓她去接,就這兩年一直鬼鬼祟祟的。
一晚上,她側躺著,看著他的臉,聽著他的呼嚕聲,貓守耗子般蓄滿精神,就渴望著他的手機再滴答一聲,她一定動如狸貓般看他藏哪兒了再奪過來!
可惜,後半夜一直是安靜的。老程顯然睡了個好覺,沒感到背後有一雙夜眼紮得不安。
一直到黎明,燕石才放鬆酸沉的眼皮,打起了盹,所以她錯過了給一家之主做早餐。不在家吃早餐也沒什麼,街頭小攤上有的是,一大早,老程就起來抓公文包往樓下跑。
燕石蓬著頭追到樓道裏,勉強地招呼:“馬上就好,在家吃吧。”
她老公話也不回,隻往外走。
“在家不一樣啊,丟魂似的,幹嗎這麼早?”她想借機問問昨天半夜誰發來的短信,但老程早消失得沒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