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石去南京了,奢侈地為自己買了張臥票,想看看女兒,想看看自己的小棉襖。這個世界上,除了母親,隻有這個最親的人了,生我的和我生的,在生病期間,她就琢磨透了,人世間,隻有這種直係血親才值得依靠和信賴。

老程其實支持她到各地走一走,悶在家裏又胡亂猜忌、胡思亂想,但又有一些不安,擔心她在閨女麵前把不住門,亂說話。

燕石不理他,上了火車一路南去,終於把北京這個讓她覺得滿心悲情和不堪的城市拋在腦後了,而且走得越遠心裏越敞亮,負擔越輕,摸著口袋裏藏得嚴嚴實實的三千塊,鬆了口氣般,徹底丟掉生了鏽般盤在心間的煩惱事,在這個不安定、人心浮躁的社會,也許隻有金錢和孩子更實在、更令人安心。想著快要出現在眼前的乖巧漂亮的女兒,燕石唯一想做的就是抱抱她,咽下苦水,給她安定的幸福,不讓她因為父母亂糟糟的事情而驚慌失措、荒廢了學業,同時讓自己找到信心。

程佳從小就是個漂亮的小姑娘,惹人喜愛,也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比如一般的女生喜歡文科,而她卻喜歡理科,可能受燕石是數學老師的影響,她喜歡數學,還喜歡物理,上了大學,就在物理專業。與其他父母不一樣的是,燕石夫婦很早就不擔心女兒將來的發展,因為自家的女孩不僅學習優秀,而且為人做事都不太像北京一般家庭的孩子。“傻大姐”,是一般北京這個城市長大的女孩子的通俗稱呼,膽大心粗又大大咧咧愛怎麼著就怎麼著的性子,比較二百五,但程佳不是,她的氣質和這個城市相反,溫和,敏感,細致,內裏有一種倔強的動力,像布朗運動一樣一刻不停歇地追尋內心夢想的軌跡。

那天是周末,程佳從淩晨五點就到火車站出口等母親,穿著泛白的牛仔褲,條紋襯衫,活潑又大方,舉著牌子“歡迎大美女燕石女士”。

在魚貫的人群中,燕石剛出來就看見牌子了,隻是舉牌子的還在東張西望。母女倆見麵,那叫撒著歡兒高興,尤其是十八歲的女兒,唧唧喳喳說笑個不停。先把母親大人帶到學校,安排到學校招待所,然後迎著東方第一縷朝陽,領著母親去校餐廳吃了第一頓早餐。滿眼都是活潑有朝氣的年輕人,燕石也很興奮,有意無意地注意那些與女兒打招呼的男女同學,有女學生招呼她阿姨,她挺大方地應著,朝人家慈愛地微笑,很注意表現得體,也有男孩子,其中一個長得挺高挺瘦的男生,騎著單車過來,送給她一袋水果,然後看著程佳微笑。她就若無其事地盯著小夥子,仔細打量。

母女倆吃完飯,走在校園優美的林蔭大道上,兩旁是枝葉婆娑的法國梧桐、銀杏、古柏和一些古老的建築,整個校園就像建在公園裏,清幽,寧靜,讓人心情放鬆,在校園的小湖邊看到幾個孩子在用網兜和瓶子撈小魚,不隻是魚,還有小蝦和螃蟹。程佳指著一個一個吐著水泡像在生氣的八爪將軍說:“這可是大閘蟹啊。”

花朵,綠樹,大螃蟹,女兒開心的笑臉,波光粼粼的湖水和明媚的陽光,燕石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舒心、快樂、自豪和幸福,甚至突然蹦出一個想法:可以在南京找個小學繼續教書,就陪在女兒身邊了,北京那邊就愛怎麼著怎麼著了,不管了。

程佳還告訴母親一個好消息,下學期她就不用家裏的錢了,她獲得了校裏的二等獎學金,同時做了兩份家教,雖然辛苦一些,但能把自己的生活費、學費解決個差不多了,還很有誌氣地說將來要出國繼續讀碩博,她這個學校相當一部分學生都選擇了出國深造,尤其她這個物理專業,國內就業沒太好的出路,也隻能出去了,讀個更高的學位再說。燕石很為女兒驕傲,她喜歡男孩子才喜歡的物理,她的理科成績在高中時就與一幫才華出眾的男生比肩。老程一直以為這都是他引導的結果,燕石覺得一半是自己引導的,另一半是女兒天生的。她最大的願望便是女兒順利畢業,能當一名中學物理老師,但沒想到剛上大學一年她就有了出國讀碩博的願意,女兒有出息有誌氣,母親當然支持。出國留學需要大筆錢,燕石一下子想到了自家的房子,寧願賣了投資閨女的教育也不能便宜了外邊的小狐狸精!

回到招待所,母女坐下來說話。有一個問題燕石可是忍了好久了,“程佳,你有男朋友嗎?”

乖女兒正給母親削蘋果,有點不好意思,半撒嬌地問媽媽:“你看呢?”

母親馬上很嚴肅地上預防課:“大學正學東西,我們可不交!”

程佳伸了伸舌頭,慣性地覺得母親又是老一套,自從上小學起,看管得可緊了,恐怕早戀了影響學習。

“尤其不能交家庭條件不好的,窮日子難過著呢,好不容易翻了身,男人翻臉比翻身還快,又不知道怎麼樣呢。這年頭,防得了賊防不了人心!”

單純的程佳納悶了,“你怎麼也嫌貧愛富了?”

“不是嫌貧愛福,世道亂成這樣,哪有說理的地方,人除了自私就是和錢近,女孩子一輩子得有個工作,靠誰也不如靠自己,為別人犧牲隻好那一會兒的,長了就不行了。這年頭,人都現實得很,不能無私啊,就得為自己活著,找男朋友也得找個有前途能照顧你的,一輩子吃喝無憂,穿戴體麵,半道上就是發生點什麼事,過不下去,你反正還能剩下錢——說什麼也不能找個出身低於咱家的,咱不培養人家,咱不做雷鋒,人心叵測呀……”

“媽,你怎麼了?這不是你的風格呀,小時候你不是這樣教我的啊。”程佳禁不住樂。

“小時候?你小時候,我那時沒經曆事,沒看透事,沒經驗,傻,隻顧著幹活!”

“大姨又去找姓佟的了還是爸又跟你吵架了?”

麵對女兒天真和有點嘲諷的眼光,燕石眼圈都快紅了,強忍住,女兒在千裏之外的快樂無憂還不是建立在一個完整平靜的家庭之上!自己一個人打落牙齒和血吞就行了,不能在關鍵時刻連累孩子。

乖巧懂事的程佳馬上說寬慰的話:“一會兒我給我爸打個電話,說說我爸,又惹我媽生氣。你放心吧,老爸聽我的,我哄他給你道歉。”

在燕石用電熱杯燒開水泡茶的當兒,程佳就對著窗戶笑嘻嘻地與父親聊上了,一會兒私私密密,一會兒大呼小叫,一會兒撒嬌賣乖,還像小時候一樣,活潑聰明又伶俐,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完了,嬉笑著向母親大人報告:“我老爸說了,不小心惹了你,回去給你道個大歉。哎呀老媽,你幹嗎板個臉呀,像我欠你二分錢似的,笑一個嘛,看見我不高興啊?”

對不知真相嘻哈著笑臉的孩子沒轍,燕石隻好做作地笑一個給女兒看,在她考慮告不告訴程佳家裏的重大變故時,收到了老程的短信:

“不要讓我們的事影響孩子吧?我們都愛女兒,給她一個快樂、無憂無慮的大學時光吧。你可以恨我,但現在關鍵是她要好好學習、順利畢業,為人父母,得為孩子的將來考慮。不要影響她,求你!”

又一則:“我可以不是個好丈夫、好父親,我不對起你,對不起女兒,但求現在不要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告訴女兒,女兒可以恨我,也應該在三年後,在她學成以後,我們現在不要耽誤她、害她!”

燕石心痛得直了眼,很需要女兒這個同盟呀,程佳的跳腳和大哭對她可是個安慰,對老程也是個打擊,如果這個男人還在乎什麼人的話,隻有他的女兒了,但成年的程佳真能阻止他的腳步嗎?她認為不能,他認為撫養任務已完成了,他不虧心了。而且萬一這撒手鐧沒起到作用,對她的心理也是個打擊,手裏可沒任何武器了。程佳能做的也不過是和她一起恨他,不齒他,但依然解決不了問題。

晚上,程佳沒回宿舍,親熱地和母親睡在一張大床上,從脫襪子開始,唧唧喳喳說了好半天學校裏好玩的事,還用南京話講同學和自己的糗事,講到開心處,她自己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抽抽成大龍蝦。燕石心不上麵,隻是賠笑。末了,問:“你同學中談戀愛的多嗎?”

“多呀,很多考大學前憋著不談,大學都上了,還不洪水一樣愛幹嗎幹嗎,大家都成人了嘛。”

“咱可不要這麼快趕這個時髦呀。”

“又來了。”

“不是又來了,有些事你不懂,要講給你聽,估計你老師也不講,就是找男朋友,也不要找窮的——”旁邊程佳哧哧竊笑,燕石不理,繼續,“沒有窮男人天生就比富男人善良仁義之說。也許窮男人有的是比富男人更想改變命運的欲望,所以他們無所不用其極,在開始階段他們需要女友或妻子節儉、勤勞、努力的品性和習慣,一旦助他們脫離苦海,他們就開始擁有富人所有的毛病和欲念,換房,換車,換年輕漂亮的老婆,迎接嶄新的生活……”

“媽,你受什麼刺激了?”女兒的小手放在母親額頭上,燕石不理。

“當然沒有人天生富有——不是,有些人天生就是富有——富人中也有不成器的壞蛋,在窮人中挑一個一輩子有良知、品性端正的人比在富人中挑一個壞蛋的概率要低。你總學過概率吧,十三億人中,這年頭重男輕女的風氣又這麼重,得有七億男人吧,七億中至少有三億在農村種地的吧,一億在城市中打工的吧,另一億在城市有正式工作有資產的算是富人吧,是在六億中挑一個有品又有未來的男人容易還是在一億富人中挑一個有品的男人容易呢?咱家在城市中也算一般家庭,總在八億農村人和兩億打工仔之上,你該知道在哪一部分裏挑。我現在不給你說明白,將來生活也得教你弄明白,證明我的話是對的,到那時明白這個道理再選擇就晚了。我們不是嫌貧愛富,我們得知道保護和善待自己。一個富有的男人半途與你過不下去了,你起碼還能得到他的部分財產;一個窮男人慢慢積累了一輩子,就那點東西,還有一半是女人奮鬥來的,萬一過不下去了,你除了眼淚和皺紋一輩子又能分到多少?女人不年輕了,沒青春了,什麼也不是了。女人可悲的下場一般是由最初的不明智選擇造成的,總以為愛情能天長地久,能當飯吃,最終不過是一場錯覺。程佳,我給你四條忠告,你要時刻記著:一,我們不能嫁一個比自己窮的人;二,不要對男人付出太多,免得有朝一日後悔;三,無論如何都不要放棄自己的工作,絕不能為了男人在家待著吃閑飯,有工作就有底氣,就有信心;四,把身體養得棒棒的,一輩子吃好穿好心情好,不要太依靠男人。做到這四條,女人一輩子算立住了。對了,還有額外一條:遠離已婚男,遠離複雜生活。”

程佳在母親的俗理大白話中快要睡著了,又被母親掐了一把屁股,掐醒了,“聽見了嗎?”

“媽,你不當媒婆可惜了。”

“什麼媒婆,別氣我,這是你媽的肺?之言!也隻告訴你。”

“好的媽,爸說回去後給你道大歉。”

“哼!”

“睡吧,今天為了接你我起得可早了,明天還要帶你去看中山陵和莫愁湖呢,還有,南京小吃可多了,帶你去夫子廟吃鴨血粉絲、赤豆元宵、鹽水鴨、湯包……”

燕石千裏迢迢跑南京來可不是來遊山玩水的,連北京的很多名勝她都沒看呢,長城也是二十多年前看的那一次,生活一團糟,哪有心情看風景啊。

單位要發工資了,趙波正指導著新來的出納做賬。快遞公司送來一封快遞,隻有收信人的地址和姓名,寄信人那一欄潦草得一團鐵絲網似的,不知所雲。她很隨意地打開,摸出一張光盤,刻錄的那一種,首先想到是某廣告公司送的,現在的人做銷售,都精確到個人了,想方設法讓你看到他們的東西。

本想丟在一邊,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一念之間吧,放進電腦裏了,光盤質量不太好,聽得清楚主機在哢哢地努力解讀,然後屏幕上出現了一間小屋子的樣子,中間有一張大床,鏡頭就定格在床上,顯然中間剪掉了一些東西,?麵再出現時便是赤條條兩個人在床上熱火朝天地做活塞運動,現場激烈得不行,鏡頭背對著他們,看不清那兩人的臉,隻看見女人兩條大白腿架在男人肩上,男的上了發條的鍾似的不住地活塞……趙波眼都直了,大腦被抽走腦漿似的突然一片空白,不用看正麵,光看這脊背和發型也知道是誰!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令人發指,艾滋病怎麼不找上他!

直到出納叫她,才慌張地直接關了屏,關了兩次,手指都不聽使喚了,然後把盤退出來,裝進自己包裏,怕別人看到似的。

在回家的路上,母親給她打電話,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讓她直接回娘家,有事跟她說。趙波第一次違背母親的意願,要先回自己家,有重大事情要處理。

回到家,胡星鬥還沒回,保姆正在煮粥。她到廚房關掉火,讓阿姨先回,看著保姆走後,從上次鬧過,第一次主動給他打電話,問他現在在哪裏,讓他趕緊回家,有重要東西給他看。

胡星鬥正在路上堵著呢,出神地看著前麵的車屁股,正在想是前麵先拐個彎看看殷月紅呢還是直接回家?這麼多天都天天回家了,偶爾“忙”一次也不會怎麼著的。這女人就是不能慣,規格高了難降著呢,什麼都依趙小咪咪的,這他媽的生活還不窒息而死!更令人氣憤的是,人都回家了,你得拿出點行動拴著他呀,哪有熱臉這樣貼你冷屁股的,連點“公糧”都不讓他交,守著個老婆還活活憋著算怎麼回事啊!這時恰好接到了老婆的電話,心裏高興,多不容易啊,往好處猜,估計是給他買了一件過冬的衣服或皮鞋之類,這是小咪咪辦事的方式,自己做了過分的事不會主動跟人道歉,但會通過送人東西體現出來。那好,就原諒她吧。原諒她也容易,她得在床上侍候得他舒服點,不舒服一定治得她鬼哭狼嚎!

胡星鬥得意洋洋地回到家,一進門就看到趙波在電視機前站著,回頭看也不看他,就把遙控器扔給他,冷冷地回避到臥室去了。應該不是A片吧,看神情——不像,再說人家趙小咪咪什麼時候屑於看那東西,他好奇又有點惴惴不安地打開電視,隨著屏幕閃爍出那個隻能從後背看個大概的兩人嘿喲著高潮的體操運動鏡頭,像掉進了冰窖,血液瞬間凝固,這他媽的被誰背後砍一刀啊!

趙波正在臥室起草離婚財產分割協議,很好寫,以前吵吵鬧鬧時都打好腹稿了,即使他是過錯方,她也不打算占他便宜。家庭名下所有五套房子,除了最近一套是以兒子胡飛宇的名義買的,另四套中有兩套在她名下的,就自己留下,另兩套聯名的,就給他了,考慮位置、麵積、環境,她名下擁有的房產都是近年隨房價上漲時置下的,價值比另兩套高百分之十至百分之二十,他名下主要有一套老公房拖了後腿,十多年前托她父親的關係,他進單位沒兩年也給分了房,他拿出幾千塊錢購買,沒多久就辭職離了單位,人家也沒追究,都是看在他丈母娘的老臉上,算白撿了一套房子,位置在地鐵邊上,隻是大產權還在單位壓著,居住完全沒問題,隻是不能賣。

現金部分她要拿走百分之七十,因為要養兒子和兒子名下的房產要還貸。所有現金包括股票等有價證券也不過十四萬元,隻是突然發現比兩個月前少了五萬,所以她現在要求他再拿出一萬現金補償她,財政上兩人算劃清了。

當胡星鬥硬著頭皮走進臥室時,她平靜地把財產分割協議遞給他。老胡一看,急了,又一波離婚還沒開吵呢就直接分割財產了,而且還讓他至少吃了百分之三十的虧,怎麼可以?

“你傻呀,有人陷害我,給你個圈套你就上,你是不是故意整這一套?”

趙波的眼睛幾乎要射出箭來殺死他,“誰陷害你?怎麼不去陷害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