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若說“請稍等”,她多半會掛上;若他直接接,一聲“喂”,她也掛上。對自己的行為多少有點羞愧和惴惴不安,但心裏很舒坦。萬一老程生氣地追問到她這裏,她會認錯,會硬著頭皮請他諒解她的不理智行為,沒有他的出軌、不忠在先,她也不會有此後遺症。令她心安的是,程健人從沒問過她,提也沒提過,是他沒懷疑到她還是他內心有愧不願追究呢?

老程當然知道是誰。但第一個騷擾電話不知道,以為是若琳,因為當天中午開會過了頭,沒來得及打給她。他及時回了一封郵件問了,若琳不認。由此他認定是燕石。隨她追查,他裝著不知道。辦公室裏的男人凡是結婚的,多少都有老婆的查崗史,他又被追查了,說明他家庭生活正常,與其他人沒什麼兩樣,聽老婆話的男人已不丟人了。這樣能讓燕石安心,他一直在這裏;也讓自己安心,不反抗,不追究,不發火,說明了他的包容和隱忍。

同樣感覺到包容和隱忍的還有王若琳,她買了張長途卡,正與在南昌長期出差的於麗美通電話。

“baby踢你了嗎?”

“踢呢,左一腳右一腳的不安生,累死我了。”

“真幸福,我也要一個!”

“和他商量好了嗎?你不要貿然要啊。”

“他說趁著年輕先自由兩年,兩年後再要,那時他也不用奔波了,也有時間和精力照顧我了。”

若琳深表懷疑,這個男人分明在騙她呢,她還真以為是為她著想。“嗨,孩子早一天晚一天也沒什麼,反正你年輕,讓他給你買一套房子啊,先住著。”

“北京的房子太貴了,都是泡沫!”

“你管它泡沫不泡沫,先來一套再說,放你名下。就是泡沫也是房子啊,最後萬一什麼也沒剩下你好歹還有套房子呢,哪怕小一點的呢。”

對方沉默,顯然在考慮。

“你得為自己著想一下吧?”

“他上周給了我一千五百塊,讓我買衣服——反正小錢不斷給,大錢他也沒有,公司走賬,他老婆恨不得天天查……”

若琳冷笑,不自信的借口,他如果愛你,自會給你安全感,他想玩你,才會小恩小惠的誘餌不斷,一個家族企業的接班人,他會買不起一套小房子?他是不舍得,認為花在你身上不值得,一千五百塊都能讓你念念不忘,屁顛兒屁顛兒好幾天,很低的價格就得到了,誰還願意為上鉤的魚兒支付更多啊!這曹家二世祖與老程還不同,老程現在有一百塊,恨不得給自己五十,另五十也不在他手裏,在的話會都給,而曹家二世祖,手裏有一千,也給你五十。同樣的錢,分量相差太遠了,你還依然活在幻想裏,不能掂量一下嗎?對,錢不代表一切,代不代表他的心意和重視程度呢?你對自己的定位是什麼呢?

燕石又在床上打開了代表過去和幸福的小包袱,一件一件在陽光下展開,可愛的小毛衣、小絨褲、小帽子,看的都是女兒的,沒有心情看老程和自己的,然後看到了那隻七千塊的手鏈,在衣縫裏閃閃發光,怎麼給忘在包袱裏了呢?難道下意識裏這一切隻有在記憶中保存?

傍晚時她接到趙波的電話,好友一改往日的清高、不俗勁兒,變得有些激憤起來,簡直越來越像自己往日氣急敗壞的情形。

“你知道嗎?胡星鬥要和我離婚……”

“不知道。”燕石覺得這胡星鬥也吃錯藥了,法院一判合你的意,沒離成,遠沒到二次起訴呢,你還鬧個啥?

“他明確地告訴我他要和那個女的結婚……”

“門框夾腦袋了?”

“我明確地告訴他做夢!以前我主動離,那是懲罰他這個無恥者無畏的過錯方,現在流氓惡棍轉眼就能過上幸福的生活,我幹嗎離了成全他?拖著吧,讓他和那個女人急死,把那個女的拖老了完事兒!”

燕石知道吃餃子時她和韓端的話對她起了作用,“讓別的女人住我的房,睡我的床,花我的錢,打我的娃,與我的男人調情……”刺激了她,也要從淑女變成潑婦了。不過這世界上隻有潑婦不吃虧,淑女都像傻子似的。

“對,即使離也要先把他和外邊那個攪和黃!”

對方歎了口氣,沒那麼激動了,語氣緩和了許多,“我跟他說現在離是有條件的,上次協議不是分給他兩套房嗎?現在索回一套,給他一套他單位分的舊房,他才急了說我說話不算話,要挾他。反正我不管,我不能拿著我辛辛苦苦掙來的房產鋪向他的幸福之路,一個通奸犯科的人有什麼資格又得房產又得到幸福?這個世界還真天地顛倒了?沒有我和我家的努力,幫他到底,他怎麼可能有今天?我過去的付出算什麼?活該為他做出犧牲的?將來我還要養兒子,我不能讓他分走一半家產……我不會離,我有他出軌的證據,我會讓他受到損失……”

燕石覺得趙波的言行的確有點像自己了。

為了表達對殷月紅為自己受傷害的歉意,也為了表達自己的誠意,胡星鬥答應出了院就隨她回一趟老家。一是回老家讓父母見見,算確定了關係,二是殷姑娘也想看看自己的女兒,孩子兩歲了,她有半年沒見著了。年輕的女人養一個孩子真有點累贅,想嫁人,男人都在乎這個拖油瓶,她隻能找兩類人:富的和窮的。富的不太在乎孩子花他的錢;窮的主要想找個女人,對買一贈一也沒太大意見。現在她想讓胡星鬥對她的家人有個直觀的認識,她不想騙他,願不願意隨他。

殷月紅的家在中國的中部農業大省,兩千年前曾因農業文明而輝煌,時光緩緩流淌到今天,好像一切都停滯了,什麼也沒變,改變的隻是地球上其他地方的機械、交通、通訊,生活與思維的全新方式,這個地方不知魏晉般,貧窮和封閉依然是其最主要的特征,也是她心靈最薄弱的地方。那簡直是另一個中國,荒涼、遼闊、貧瘠,隱藏在北京這個富裕、金碧輝煌的現代化城市後麵,像一個被打腫臉的乞丐,隻有脫掉衣服才能露出瘦骨嶙峋的肋骨和麻杆般嚴重營養不良的腿腳。

火車出發了,從“第一世界”駛向“第三世界”。胡星鬥與殷姑娘不一樣,沒什麼可激動的,沒覺得到鄉下見未來丈母娘有什麼心虛的,心虛的應該是老太太才對。那個所謂的美籍華人才是他的一塊心病,殷月紅對他一往情深的同時還招呼別的男人,如果真是這樣,簡直——氣得他發昏!難以想象,這種小地方出來的女人還挺招人,當下用“隨便一提”的口氣若無其事地問:“那假洋鬼子真對你有意思嗎?”

殷月紅如小姑娘般快活地笑了一下,臉上甚至隱隱有一抹羞赧之色,“怎麼說呢,看著我年輕、開朗、能幹又善解人意,比較喜歡我吧。”

老胡內心冷笑,語帶譏諷:“你喜歡他嗎?”

“怎麼說呢,”殷姑娘不喜歡他這高人一等的京派男人的臭架子,好像表現出來妒忌讓他丟人似的,她也不值得似的。整個夏天以來都是她放低姿態甚至卑躬屈膝地逢迎他,供著他,否則她連免費的性夥伴也沒資格做的樣子,就是求她辦事,他也得端著,被老婆趕出來也得維護那種天生就優越慣了的嘴臉。她就天生的二等公民,非曲意討好他嗎?“也談不上多喜歡他,他比我大二十歲呢,比較成熟穩重,喜歡我倒是真的,不然也不會隨我的性子走訂婚這道程序並許諾了一些東西。你知道女人嘛,天生缺乏安全感,奔波一輩子,就想找個家找個男人愛自己。我承認我有點虛榮,看中了他的美國身份,覺得到了美國怎麼也比在國內舒服一些,我在北京混了八年了,每天都疲於奔命地工作,真是幹得比牛多,起得起雞早,吃得比豬食好那麼一點,又得到了什麼?北京人很排外的,從心裏就看不起外地人,我再幹八年也是一外地人,一點歸屬感沒有。我也很累呀,很想結束漂泊找到一個溫暖的家,想在北京安家談何容易,沒有當地福利,連警察和城管有時都會故意刁難你。而我家那種閉塞的小地方,什麼出路也沒有,認為家裏孩子凡是出去的,混在大城市的,就是有指望有盼頭了,當然不能再回家來結婚生子,那隻說明你沒出息。在我們這些漂泊在京城的圈子裏流傳這麼一句話:寧要城市一張床,不要家鄉一幢房。我的那些朋友、同事,能在城市嫁人的都嫁了,不能嫁的也竭力去國外,搭一個外國老頭什麼的,還有不少在國外賣身呢,掙錢是一方麵,就是為了取得身份,有了身份就什麼都有了。像我吧,就是留在北京,也是一輩子的二等公民,我的口音就標誌著我的身份,還不如去國外當人家的二等公民,二等公民也有福利啊,不是什麼人都敢公開歧視你啊,起碼回國了就是一等公民了。即使是窮光蛋一個,北京上海的本地土著也不敢小瞧你,警察什麼的還敢欺負你?哎,不好意思,我是個實用主義的人,覺得嫁一個假洋鬼子還真不錯,再給他生個孩子唄,起碼覺得一輩子不用活得那麼累,不那麼沒有安全感和歸屬感了。唉,我也是沒辦法。上天垂青我,讓一個美籍華人看上我,有去美國的機會……唉!”

這一驚一歎,惋惜,傷感,加上必要時抑揚頓挫的語調,把一個出身卑微、在底層掙紮的灰姑娘,得到上帝垂青有了鹹魚翻身的機會,但為了某種原因又失去這一機會但還能找回來的真實童話講得真誠又自然,因為有變成“美國人”的機遇,所以連在北京不如意的自卑的地方也能夠坦然了。

胡星鬥內心也悄然發生著變化,由於殷月紅潛在的美國身份,覺得她可愛真誠了許多,人有等級的優越,就有等級的卑微,要是真變成美國人恐怕自己也不好意思再找她了,找不起了,女假洋鬼子未必看得上他了。

在情商和智商上,胡星鬥熟悉京城官府、商界和世俗社會通行的人心法則與各個角落流傳的小民生存哲學,他處在城市金字塔的中上端,自下而上、自上而下都看得清清楚楚,混得如魚得水。

而殷月紅從一個更為貧瘠的小地方走出來,不僅看清了北京城權力與經濟的金字塔,還看清了整個中國更大的金字塔結構,她甚至兼容了胡星鬥的想法,擁有另一種他不知道或沒來得及知道的,比如如何逾越人們習慣或潛意識中客觀存在的等級觀念、城鄉差別,借力使力讓自己處在更為重要更為優越的位置上,所謂拉大旗作虎皮,嚇唬別人,掩護自己。殷月紅不想嚇唬他,隻想讓他平等待她,起碼覺得她是值得的,不是王熙鳳手下的平兒,隻可以做一個通房大丫頭。

如果美籍華人換成了國內普通男人,反應就會完全不一樣了,外地人也就這點出息了,通房大丫頭是扶不上正位的,一如狗肉端不上桌子。他深信男人對等級和尊嚴的敏感,隻是從沒來得及想到瘋野如殷月紅的鄉村丫頭有能力越級上嫁,不由自主生出對她刮目相看的敬慕來。

殷月紅的老家就地處農業大省的中部平原上,從火車上就能看到上天對這片土地的綿延厚愛——到處是肥沃的良田,秋收後斑駁的玉米地和深褐色枝丫上開出朵朵白雲的棉田延伸到天際,一座座綠樹掩映的村莊點綴在豐收的廣袤大地上。

殷月紅打預防針說她那裏很窮,那一帶都很窮,窮得人隻好往外跑,蜂擁到大城市,當建築工人搬大磚頭每月省吃儉用掙一千塊錢隻要按時發工資就像天堂了。城市少爺,有著八旗遺風的胡星鬥覺得眼前的一切至少和貧窮是聯係不起來的,家有良田,隻要人不懶,起碼是個富農。當然你不能和北京市民比,那是中國首都,首善之區,因為那是首都,是中國人的形象、臉麵!中國人沒別的都行,就是不能沒臉。

因為有潛在更有特權的“美國人身份”的心理支撐,殷月紅大大方方地表達了對首都特權人的羨慕,對自己牛尾之處的不滿:“還是臉那地方優越啊,住到臉上,怎麼著都沾光,要是住在屁股上,到處都堆滿了屎不說,那屁眼簡直就從來沒擦過!”

胡星鬥有點得意,特權身份終於能比肩潛在的美國身份了,為了不俗氣,還要賣乖一下,“我最願意安營紮寨在胸脯上,天天麵對著一對大奶奶!”

前排有個老太太回頭看了他一眼,確定後麵的中年男子不是叫她,又轉回去。

殷月紅笑,用更小的聲音:“天然優質的大奶奶,也不見得比你家小咪咪更有吸引力,男人嘴巴上愛大的,實際上喜歡小的,不然解釋不了那麼多優秀的男人娶到家裏的波都一般大,而留在外麵的波都不是一般的大。”

“那是因為男人第一次做選擇時太嫩,盯著奶奶(兩字故意咬字清晰,讓前麵老太太又回頭了一下)以外的地方,再選擇時,才知道這地方是首善之區。”然後親了一口,“這地方供我專美,聽到了嗎?”

“供你專美?那假洋鬼子怎麼辦?”

胡星鬥的臉又綠了,悻悻然。

下了火車,進入一個街麵上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的地級城市。

胡星鬥以職業的敏感判斷這個有著古老而輝煌曆史的城市正處在大規模開發改造的前半階段,一切都太破了,但破得很有層次,正像中國古老的寓言破繭化蝶那樣,權力最先在蝶化中崛起,最漂亮最具規模又最豪華的大樓是市政府、法院、郵政等。這裏的生意肯定比北京好做,在北京相對市場化了一些,有競爭對手,而這裏,隻要能進入那等級?嚴的權力之門,基本上算進入了打造百萬富翁的流水線。老胡自覺也能進入,起碼比本地人殷月紅更容易,自古京官下來大三級,京民下來退一萬步說也得是個不一般的百姓啊!在與生俱來的身份麵前,老胡自身有點壓不住的膨脹感,對自己偶爾冒出來的字正腔圓的正宗官方普通話引來的回頭率有說不出的得意。

殷月紅卻不喜歡他這份“飄”,到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了,還拿不住他,自己父母該怎麼看呢?因此她把話說到前頭了,“快到我家了,我們立個規矩吧,你我都是有父母的人,我們都會需要這個規矩,關鍵對你我雙方的老人都有好處。到我家,以我為主,活不用你幹,我媽人好,也不讓你幹,你嘴巴甜點,會做人點,哪怕為了我委屈一下收收大爺脾氣,算給我麵子。將來有機會到你家呢,你放心,我不僅手腳勤快,嘴巴上也能把你家老爺子老太太哄得服服帖帖,讓你麵子上賺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