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好呀,男人在外裏和父母家裏,當然麵子最重要了,寧可不要裏子也得要麵子。想想小咪咪趙波經常冷著,不搭理自己的父母,胡星鬥就氣得牙癢癢。“哎,這是人話,成!”

說是快到家了,其實兩人又坐了兩個小時的蹦蹦車,就是三輪,在疙疙瘩瘩的土路上蹦個不停,快把胡星鬥的屁股給顛散架了。到了目的地,又沿著滿是闊大葉子的玉米地走了十好幾分鍾,才來到八百年前的世外桃源:村舍儼然,落英繽紛,雞犬相聞,空氣裏飄著玉米和大糞混合的氣味,老人孩子蓬頭垢麵,指甲裏黢黑,卻也怡然自得,看見生人隻是呆滯地傻笑。同時傻笑的還有身材瘦小的未來丈母娘,其神情、體格、噸位全與現丈母娘相反,熱情,卑微,一口不完整的黃斑牙,老遠就能聞到多年食物正在發酵腐敗的氣息。

胡星鬥簡直不敢相信,連非洲都用上電燈、電話和汽車了,中國的腹地竟還有這種落後肮髒的地方,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有外人的緣故吧,殷月紅與母親見麵很矜持,沒有特別的親熱,問起殷蕊,老太太把女兒拉到一邊說,讓她父親領到後村看戲去了,怕女婿看見孩子打退堂鼓,現在誰願意養別人的孩子啊,花錢,累贅。

殷月紅雖生氣,但也沒說什麼。胡星鬥到低陋的磚混瓦房裏看了一下,馬上退了出來,在院子裏棗樹下坐著喝自帶的礦泉水。前兩天下雨的緣故,屋裏有一種濃鬱的潮濕味,像什麼發黴了,而且家具太破舊了,也沒怎麼收拾,亂得不能入眼。未來丈母娘殷勤地拿了一個黑黑的竹編暖水壺,一個有著缺口沒法洗幹淨的杯子,一包不知何時的茶葉,他隻掃了一眼,決定不動,與老太太寒暄幾句,就準備在棗樹底下安營紮寨了。還別說,挺服殷月紅的,能從這個十八世紀的小鄉村裏直接蹦達到二十一世紀的北京,還混得不錯,算能闖的人了。

他搖著蒲扇趕蒼蠅和大花蚊,快不耐煩時,未來丈母娘挎了個竹籃子用本地方言告訴他,跟她走,去自留地,看她家種的葫蘆王有多大,讓殷月紅在家做飯。於是胡星鬥顛兒顛兒地跟著去看稀罕景去了。

殷月紅沒做飯,他們前腳剛走,她後腳就騎了個破自行車去後村看女兒了。

後村有戶人家死了爹出殯的,根據薄養厚葬的風俗,請了戲班子唱三天大戲,引來周村不少大人孩子看熱鬧。殷月紅好半天才找到父親和女兒,小姑娘兩歲多了,穿了身土不拉嘰的花衣褲,小臉紅撲撲的,整個一農村丫頭,正捧著兩節甘蔗賣力地啃,啃得兩個腮幫子水跡斑斑的。女孩的姥爺滿臉溝壑地在一旁蹲著,邊看孩子邊抽著旱煙聽戲,驀然看到大閨女從天而降,咧了咧嘴,連高興都是那種含蓄和謹慎的神情。殷月紅穿得很時髦,在戲場一出現就引得人不住地回頭觀看。她不在乎,隻看自己的女兒,她離開時她剛能扶著床腿站起來,現在能自己走路自己吃東西了。小姑娘有些羞怯地看著她,黑黑的眸子閃著驚奇的光。哦,她不認識媽媽了。

殷月紅哭了,她發誓在北京安家後,一定把女兒接出去,給她穿最好看的衣服,吃最有營養的食品,受最好的教育,總之是最好的補償。

十一月十號是原來老社區最後交供暖費的日子。程健人父親住的那一居要交一千多塊,交了後開了收據能到單位報銷,事業單位一直有這個優良的傳統。本來老程直接去交上也就是了,畢竟自己父親住著,可出於省錢的原因,他打電話讓燕石去交。讓燕石交也很合理,畢竟他的工資卡在她手裏,名義上他應該是沒錢的。

燕石雖有點不樂意,還是去了,以前往外出租時也都是她交,因為那時有進項,並不介意。現在情況不一樣就心生不滿了,房子老頭免費住著,取暖費他不該自己出嗎?有錢娶媳婦就沒錢出供暖費?本來不該這麼苛刻的,公公也不是外人,不是外人你維護媳婦了嗎?想起他兒子外遇要離婚時,老東西的騎牆態度,她就心生鄙視,根本沒有理由對他有好感。

交錢之前,她先去了公公家看一看,以房主的姿態——畢竟當初因為程健人結了婚人家單位才給分的房,否則單身的人隻配住公共宿舍,她理所當然把自己看做房子共有人——提醒公公就今冬這一回,明冬自己想轍。你還想省錢,我們家也要省,還要供一個花錢大戶的學生呢。

到門口了,敲門吧。開門的是後婆婆,一副訕訕的想說幾句好話的表情。

“噢,物業讓我看看暖氣片有沒有漏水,去年四月份剛換的,有的話就提前修,別耽誤了供暖。”媳婦客氣地講著,進去迎麵碰著公公。老頭抿著嘴不說話,媳婦眼眶高著,也不理他,看了一圈,覺得老頭老太太生活還算可以,驀然在小桌上的針線筐裏看到了一雙粉嫩的小襪子,毛茸茸的,勾完了一隻,另一隻到了腳麵。“手真巧,誰家又有寶貝了?”

就見老太太慌了一下,“呃、呃”點了兩下頭,沒回答問題,到廚房剝蔥去了。

燕石覺得蹊蹺,上了年紀無論做了奶奶或姥姥的人,一談到隔輩人總有說不完的話,這老太太躲什麼呀?再看看老頭,索性到臥室去了。燕石看到自己年輕時用過的衣櫃,鬼使神差,猛地打開,除了整整齊齊的老太太老頭的衣服,還有幾件色彩鮮豔的嬰兒服裝,裝在透明塑料袋裏,隻有新生的嬰兒才能穿得上。

燕石跟到廚房,好奇地問後婆婆,“阿姨,給誰準備的小衣服呀?挺好看,眼光還真是好。”

老太太囁嚅了一下,很不自然地答:“孫子的。”

燕石記得她最小的外孫都好幾歲了,怎麼可能還添孫子?

她狐疑地出了門,給程健人打電話,詐他:“你有什麼事瞞著我?你父親都跟我說了,現在我隻問你一句,那是不是真的?”

老程有些吃驚,“什麼事?”

“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你後媽準備的小衣服我都看見了,好幾件!”

要在平時,她稱老太太為他“後媽”,他一定受侮辱似的大動肝火,親媽剛死他爸就急不可耐地另娶,讓他為親媽憤憤不平,無論稱呼還是見麵,他都有意回避老太太。但現在對方竟一陣沉默,然後是無邊無際的忙音,裏麵掛了。

燕石隻覺得血往上湧,她以為自己有足夠的免疫力,能平靜地承受這一切,卻分明聽到身體裏有一種絲帛斷裂般的聲響,她知道自己根本沒有保住這個家,在他表麵安分守己的回歸和貌似悔改、痛改前非的背後,依然在暗度陳倉,什麼都打算好了……

在小區的槐樹下站了好大一會兒,回不過神,她無法形容自己撕裂再揉碎的心情,隻覺得眼前人來人往,樹葉飄落,越來越密集的重影,什麼響聲也沒有了,大地如雪洗過般,白花花一片,魂兒如樹葉般飛離了身體,飛到街上,再飛回來,迎麵碰著自己,慘白的臉,格格的牙齒,如果詛咒能殺死人,有人就死了一百次了。她突然用內在的眼睛看著自己,看著自己的腹部和右腿,一根貫穿的筋抽抽了似的擰著扭著,她看著自己麻木地坐在了地上,毫無預感地看著自己僵直了的身體,然後看到有人走過來招呼,扶著她的肩,她的頭已慢慢垂到地上,然後看著別人打手機,人越來越多,指指點點,然後救護車過來了,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抬進去,然後一路追著自己奔路……

老程來了,帶著驚訝的表情。她已端莊地躺在床上。她看到他內心的累。他是有點累,有點老牛拉車拉了半輩子快到自己目的地時終於要卸載的倦意,想平靜地帶著十二分內疚地對她說:走不動了,即使沒有其他女人也不想一起走下去了,年輕時代的熱情、愛和許諾,時效是現在,隻能撐到現在。從現在開始,他發現了生命和快樂的又一層含義,想為這個新發現做點什麼。這輩子到四十多歲,這是唯一想為自己做的事了。每個人成長到今天都應該追求自己的內在價值和內心的平靜。有一句話不敢啟口,卻分明放在了心裏:你的快樂與否不是我的責任,我累了,你該去找自己的快樂與內心的安寧;我的快樂與你的快樂一樣,我們應該學會彼此分享,但不要轉化成責任,我也沒有動力再去保護你的情緒和一切……當然你挨餓時我不會坐視不管,隻是不想兩個人再捆綁得這麼緊,我很累了,也疲倦不堪,自己也缺乏安全感……離開隻是覺得舒服一點,能鬆口氣,當然將來會與另一個女人在一起,因為愛她,她有了我的孩子,我得為此負責。但這是另一回事了。你得明白,做夫妻緣分盡了,沒辦法,要各走各路,強製抱在一起,除了痛苦,又有什麼意義?

她清楚地看到自己不會這麼想,更不會考慮他的想法和倦怠,甚至認為那是自找的,一個男人,周旋於兩個女人之間,要不累的話完全可能再去找個小四,累死也活該!你的累是你貪心和出軌造成的,算到老婆頭上,說明你無恥至極!

“如果手裏有一把刀子,我現在就捅死你!”

“那你捅吧。”

老程一張蒼白無奈又分明無所畏懼的臉,晃了晃,出門去了。她如影子般立在床前,看著自己的身體在雪白的被罩下如火紅的熱鐵遇到冷水般慢慢收縮、扭曲,裏麵最具質感的東西慢慢被抽走了似的,臉部也痙攣般變了形,深深地埋在枕頭裏……醫生和護士都湧了上來。

趙波下班回到家,拖著疲憊的腳步打開房門,立刻感到詭異的氣氛,空氣裏飄著使人喉嚨發癢的香煙和淡淡香水的混合氣味。她也擦香水,是清新的木瓜香,很少使用這種妖嬈沁人的玫瑰型。果然,很少下班就回家的胡星鬥,她西裝革履的丈夫,穿著挺括的兩萬塊的阿瑪尼西裝和一塵不染的意大利紫羊羔皮鞋的瀟灑男人,比以前至少比進醫院前更瀟灑更有精神頭兒地站在她麵前,像一杆曾經低落現在又升上去的旗子,在風中獵獵飄揚。

“我們談談吧。”

這是勝利者的口吻,以重返山頭控製局勢的氣度和姿勢。

趙波像往常一樣,在門廳裏低著頭把高跟鞋換成輕便的拖鞋,把換下來的鞋子整齊地擺在鞋架上。這是她多年整潔幹淨的習慣,像她從容低調的態度,不受外界的影響。換了鞋,又到臥室把職業裝脫下來,換上家居便服。房間裏不斷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胡星鬥對此已有免疫力,他甚至覺得她是在隱隱地調逗他,軟化他,可惜他已不吃這一套,太晚了,過去一個月發生的令人寒心到極點的事已耗完了他所有的期望與幻想,他不再被她牽著鼻子走了,也不想再為如何征服她患得患失了。殷月紅一句話說得對,這個女人工於心計,利用了人性的弱點——爬不進她內裏去永遠使他不肯罷休、不肯甘心的鬥誌,“如果你停下腳步,不去犯賤,以另外一種目光看她,會是什麼感覺?”

會是什麼感覺?自從她一進門,無視他的存在進行她自己生活的那套程序,他就冷笑著對自己說,這就是一截木頭疙瘩,天生不通人味,隨你付出怎樣的努力,十四年的努力還不夠?你仍不能得到她——這不使人遺憾,木頭疙瘩本就是如此,隻是他夠傻,沒看到這一點。現在想透了這一點,這個木頭疙瘩的“木”性不再對他有吸引力,所有罩在上麵的光環也奇跡般消失了,十多年的隱忍、委屈、自卑的東西一下子無影無蹤,讓他高大了許多,不是平視,而是調了個位置般自視甚高地與趙波進行談判。其實他自己都沒想到,脫離寄人籬下的心理魔咒後,整個人能這麼輕鬆,自由自在,沒有了丈母娘的勢力罩著又能怎麼樣呢?他依然擁有整個世界。

換了一身淡藍小碎花便服的趙波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端到客廳,坐在沙發上,找遙控器,沒怎麼理會旁邊剛翻身做了主人似的頗為高調的“阿瑪尼”。在家裏穿這一身,她覺得矯情、心虛,是沒自信的表現。

“那個啥,那份協議呢,我簽字,省得二次起訴了。”他輕快的語調回響在客廳裏。

趙波換著台,沒理他。

“你還得等半年,不是節省你時間嘛。”

“協議得修改,就給你那套老公房。”

“喲,提價碼了,為什麼?”

“時過境遷,我得考慮養孩子,孩子以後要麵臨受教育、成長等一係列問題,作為甩手掌櫃奔向新生活的你,有一套房子墊底足夠了。”

胡星鬥頭枕在沙發上,張開兩腿,瞪著眼睛看了幾秒鍾的天花板——這在趙波看來幾乎是挑釁,終於有能力有決心拆散一個家庭一個固若金湯的堡壘了,他很高興,很為自己的能力和膽量自豪似的。

可能有點舒服吧,老胡就順便放了一個屁,有點使勁放,故意放,就圖生理舒服般,還不是幹脆的一響,而是吱吱啦啦,像水泡一樣一連串湧了出來,整個空氣裏甲烷的濃度陡然升高。

“以後你的生活不會因少了一套房子而缺少幸福,而我和飛宇的將來需要保障。”趙波轉過臉去。

“嗯,”胡星鬥停頓了一下,“為了保障你就不考慮公平了?這兩套房市值也就二百多萬,比你名下的兩套大的少了近一百萬,而且飛宇名下的房子雖然要還貸款,就是現在賣也掙錢,不然你把飛宇給我,你拿你名下的那兩套大的,我沒意見。”

趙波冷笑一聲,“你什麼時候管過兒子?現在因為他長大了,名下有房產了,爭他了,也無非想多分點錢,去給別人養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