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星鬥一怔,沒想到她知道得還挺多,“那又怎麼樣,我樂意。我也想養兒子,我媽也想幫我帶,但你媽霸占著,好像是她親孫子似的,替我養了我還不一定滿意呢,孩子誰養跟誰親……”
趙波嘴唇顫抖著站起來,“卑鄙齷齪的人,講話昧良心!當初我媽家為什麼抱去養?你我都上班能有時間照看他嗎?指望你能養活我們母子嗎?你媽想幫著養,怎麼不早說?我媽是提前退休幫著帶孩子的,還為此請了保姆,從吃奶粉到現在上學,要花多少錢多少精力?你和你媽誰提過這事?現在你想養,想得美,你先準備錢物把你兒子的成長贖回去,然後再談!忘恩負義的東西,早沒看清你的嘴臉!”
胡星鬥找到反擊的理由了,而且是他一輩子都不能理解的,“我們怎麼就不能養兒子?你看看你,做了胡家十四年的媳婦,還一副大小姐的樣子,你伸手給我做過一頓飯嗎?你洗過碗嗎?你給孩子洗了幾次尿布?懶死你!哪個不是依賴保姆和阿姨!有你這樣養尊處優的嗎?你媽累,你媽累,你媽活該累,累也是替你累!你要勤快點,溫柔點,能幹點,你媽能累嗎?能每次見我都拉個臉像我欠她錢的嗎?趙波,你記著,我胡星鬥他媽的給你家做了十幾年的孫子!沒有人比我更窩囊,你是體會不到這個滋味。我告訴你,房子有我兩套,少一套都不行,我養別人的孩子,我願意養!我心裏高興!”
眼淚奪眶而出,趙波掩了一下臉,又突然放開,這是她第一次在明處哭泣,“不做飯,不給孩子洗尿布,我沒什麼可羞愧的,十四年來有一半多時間我掙的工資比你多,你怎麼不做家務?”
“我他媽連家務都做了,我娶媳婦幹嗎?”
“哪個孫子當初哭著鬧著要娶我來著?”
“娶你是看得起你!現在我不要了,看上別人了行不行?!”
“流氓,惡棍,卑鄙,齷齪,肮髒,滾出去!”
“拿走我的東西我再滾也不遲。無論怎麼著,我要兩套房子,兩套你挑剩下的,要不你再挑挑……”
趙波把遙控器扔在地上,啪一聲響,“胡星鬥,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也不想想,你那一套老公房還是因為我父母的關係才分給你的,簡直白撿!”
“那這套老公房跟你的換換!還真是,噢,我今天所有成績都是沾你娘家的光弄來的?話還真敢說,今天我胡星鬥把話撂這兒了,沒有你父母,我胡星鬥也能混到今天,早晚的事,你不用覺得對我有多大恩情似的……”
突然嘩啦一聲,很大的動靜,兩人在敵視中回過頭來,就見很少使用的兒子房間的門慢慢打開了,胡飛宇拍著籃球心不在焉地走出來,砰地從地上彈上去,又被砰地拍回地上,就在他們麵前一直這樣上下拍著。
兩口子都嚇了一跳,顯然都沒覺察到兒子回家了,他很少回家,回來也沒人跟他玩,在姥姥家還有遊戲機,還能跟樓上樓下同社區的夥伴們打成一片。至少是胡星鬥有點後悔,剛才氣憤之餘說了不少孩子不該聽到的話,其實都是被趙波逼的,半輩子受她的鳥氣,就想臨走氣氣她,壓她一頭。
“媽,你就給他兩套房子唄,幹嗎不給他?爭什麼呀,我們又不是住不開。”在孩子看似平靜又略顯不耐煩的眼神中,是一種淡淡的愛誰誰的表情。然後不拍球了,抱著回他屋了。
不爭了,放棄,比預想的結果還好。趙波覺得自己少一套房子也贏了。倒是胡星鬥隱隱有些不安,他氣趙波,但不想失去兒子,無論兒子跟誰,都不想失去兒子的心。
人的情緒與身體健康緊密相連,情緒一旦遭受創傷,身體也會相應表現出某種症狀。人體心血管會突然因內在情緒的擠壓而導致一定時刻的不暢通,那一部分的神經也會麻痹,使大腦的神經中樞支配不了肌肉的神經中樞,待人清醒過來恢複了意識,卻發現腿腳等部位因血管功能停滯、神經麻痹過久而無法動彈——這就是因情緒導致身體部分癱瘓的原因。
燕石不是因突然的精神崩潰導致中風的,而是積少成多,從量變到質變。現在想想,這一兩年來,尤其是近半年,她害怕離婚,害怕被拋棄,害怕丟臉,害怕將來的日子沒法過,心中積蓄了無盡的壓力和焦慮,經常睡眠不足,即使睡熟了也會驚悸,精神一直處在緊張疲勞狀態,左側頭疼,手腳冰涼,心裏時常覺得鬱悶、氣憤和恐慌……這一切的結果終於導致了今天右腿的癱瘓,一下子什麼知覺也沒有了,拍著自己的腿就像拍別人似的,不知道那是你的。醫生安慰她說,幸虧年紀不大,不到四十歲,常常按摩,改善血液循環,心情開朗點,還有機會站起來;如果年紀大了,則很難恢複,得一輩子坐在輪椅上了。
這種因年輕還能站起來的福氣,是安慰她嗎?
那天燕石從救護車上抬下來,經過多天的搶救和觀察,就落下了這個後果。
世上並無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一切都是命運,她願意把此歸結為命運,這樣才心甘。命不好的人再掙紮也逃不脫,掙了左手可能失了右手,而有些人是上輩子做了好事吧,這輩子再惡也有運氣罩著。她不想再與命強了,如果老程想走,她不再攔他,一個身體健全的女人尚且勉強,一個未來可能半身不遂的不健全的女人又有什麼資格拴住他?她覺得自己像隻螞蟻,從半空落下來,掉到地上,地上有個縫,她剛好落進裏麵最狹窄最幽暗的洞隙裏,隻夠容身,爬不上來。幸福是個相對的概念,在往日的正常生活中,很難具體品味到幸福。現實情況她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她下不了地,失去了腳踏大地的支撐和力量,從此以後可能要指望別人給她拿吃的,沒有人攙扶就走不到門口,看不到窗外明媚的陽光。醫生說她能恢複,她不能確定,沒有了腿,沒有了自由,沒有了再次證明自己的機會,她也沒法再去與一個女人競爭她的丈夫。好了,上天綁了她的腿,她的心終於自由了,一切也想明白了,也看開了,醜小鴨有翅膀,但無法與優雅的天鵝去競爭天空的。
那天,燕老太太來了。她一眼就看穿了女兒的前途,坐在床前守著抹淚,要姑爺跟下半輩子幾乎癱瘓的女兒過完餘生恐怕是不可能的,她也沒理由罵他,強製他,最現實的考慮是他將如何對待她下輩子的生活。她活著就得吃喝,就得生活,光靠尊嚴是無法生活的。燕家隻有三個女人了,每一個都敗在男人手裏,命都那麼苦,想想以後的生活,老天沒長眼呐!
“你說,你說,以後可怎麼辦呀?好人都磨不過三年,別說有二心的人了,我能侍候你,能侍候幾年?沒啥都不能沒手腳,人一旦不能照顧自己了,也就看天吃飯了……”
燕石被老太太的傷心攪得心慌意亂,她不傷心,隻剩下了悲哀,老天爺選定自己來結束這場伴隨著不忠和眼淚的三角戀,自己的命運先成了困局,她也隻好認輸。
陪老太太一起來的燕霞雖然也難過,還是保持著一貫低調邊緣的姿態,垂眉耷拉眼地站在後麵。燕石忽然想和這個她一直看不上的姐姐聊聊,她理解了她所有的苦痛和內心的荒涼,想問問在上帝管轄的地方,還有沒有空餘的座位。現實世界已不堪回首了,想找個寧靜的角落手持經書,默默地念想和反省與己有關或無關的罪責與救贖。
老程給她買了一副拐,她一看到心就涼了,她成了另一個世界的人。但老程是誠心的,每當妻子處在艱難的關鍵時刻,他總能表現出一個丈夫、一個男人應有的責任和擔當,他從不在她病重、身體不好、情緒低落時離心離德,當然也不說太多安慰她的話,隻是默默地幹活,該家屬幹的他都責無旁貸,不抱怨,不牢騷,隻是沉默地堅持。
燕石說這是還她的情,前幾年她是這樣無怨無悔地對他母親的,現在他在還她,給她買吃買喝,送吃送喝,喂她,給她擦洗,換衣服,盡心盡力,感覺很親,但她覺得他對她已沒感覺了,他就是在還債,想讓自己的良心好過點。他沒擁抱她過一次,沒激勵過她一次,沒和她目光聚焦過一次,沒讓她過於慌亂、沉沒在慘寂洞中的心溫暖過一次。她都懂得。
一天下午,窗外刮著初冬的冷風,斜陽透過玻璃把她纖弱的剪影印在牆壁上,像一枚快蔫掉的葉子。
程健人剛去倒了洗腳水回來,坐在椅子上,無謂地搓著手,又捋了一下頭發,一種你可以支使他卻怎麼也拉不近的表情和姿勢。
燕石說:“我們離婚吧。”
老程驚了一下,很意外,“怎麼又提這個?”
“不過離之前你得給我講實話。”
“什麼實話?”
“你和外邊那個女的,姓王的,是不是有孩子了?”
這個男人臉上沒呈現出什麼奇特的表情,既沒羞愧不安,也沒否認,分明堅決地說:“沒有,瞎猜。”
哦,那小衣服可能是老太太為自己家孩子準備的。她就那麼遲疑了一下,“你和她還是有聯係的?”
沒打磕巴,“嗯。”
“你娶她吧,你們在一起也好幾年了,真不容易。”
這聲音是如此柔和,充滿了諒解和同情。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他低下頭,“你現在都這樣了,我怎麼再走?就守著你過吧,怎麼都是一輩子,你也不用考慮這麼多。”
燕石歎了口氣,本想掉幾滴眼淚表達一下自己的感情,卻流不出了。“你去寫一份協議吧,不跟你要四十五萬了,把房子留給我,讓我有個住的地兒,閨女回來也能有個依靠媽媽的地方就行了。其他你看著辦吧。”
老程有些不耐煩地站起來,“淨瞎操心,等你好點再說吧。”
這隻讓她心裏暫時舒緩了一點,卻一點兒也不抱希望,即使他暫時良心發現留在她這裏,半年,一年,漫長的後來呢?他不用在她床前愁眉苦臉了,她像困在網中的魚,他有理由遠走高飛了,她失去了責備他的理由和勇氣。她包裏的協議是早一些時候起草的,她要求房子留給自己,他隨時可以進去住,也想把他的小公房留下,理由是她可以住小公房,大房出租,她沒有收入,身體不好,將來可能找不到工作,租金可以糊口。他不同意,這樣自己父親就沒地兒住了,他想兩年內再補償她一筆錢,三萬左右,是他拿得出來的。反正不會看她挨餓不管的。
燕石不信這個,男人在與生活多年的老婆和往昔生活告別時,會心地柔軟,大發慈悲,一旦轉過頭,過了這股熱乎勁兒,特別是與後妻過雞毛蒜皮的生活時,她這兒的雞毛蒜皮就是視力之外的事了。好在她也心灰意冷,對以後生活無所謂,不抱什麼希望了,就匆匆簽了字。簽字意味著二十年的夫妻從兩年前的離心離德開始,感情切割,親情切割,到財產切割的最後一步,然後就是擇日把紅證換綠證了。勉強挽留了兩年,一切切割完成後,她變得很淡然,早知今天的結果,以前何必苦苦堅持呢,還把自己氣成半身不遂。
老程反而有些不安和激動,他想說點或做點什麼安慰她,畢竟是陪他走完前二十年人生最艱難階段的妻,是他唯一女兒的母親,把她孤零零地丟下,心中有些不忍,而且知道她並不是真的想放手,是對自己太失望了。老程的猶豫竟讓病人的心裏安慰不少,竟幻想起更好的結果來,也許他走出這個房門會內心爭鬥,說不定會把協議撕掉,從此再不提——也不許她提這碼事了。畢竟那些寬慰人心的故事中,報紙上、電視上都曾一再宣傳這種和諧年代的愛情:老公出軌,決定離家,關鍵時刻這個男人都是因為老婆在情急中出車禍,或查出不治之症時翻然醒悟,決絕地與第三者byebye。那麼則是老天挽救了她,她因禍得福。
那天外麵下著小雪,地上、屋頂上、窗外鬆樹上全白了,她吃力地打開窗子往外看,看到她丈夫程健人把協議揣進兜裏,邁著大步走出醫院大門,走向他被白雪覆蓋的汽車,後麵留下一串稀疏的黑洞洞的腳印。還沒等他走到,副駕駛座一側的車門竟開了,一個大腹便便的女人張著手迎了上來,穿著一件深色長擺的衣裙,很是高興地抱住了他。他們短暫地親熱了一下,他督促她上車,小心翼翼地護送她坐進去,她則很開心,風吹著飄逸的長裙,半撒嬌半嗔怪地又抱了抱他……他忙不迭地轉到車另一邊鑽進去……多麼其樂融融的未來的三口之家啊。
燕石的血液凝固了,覺得自己又一次受了欺騙,他們有了孩子,他終於脫了身攜手小三奔向幸福的生活了,而她則像一潭死水還留在原地,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手培養的男人,自己傑出的作品,像扔抹布般甩掉自己,就迫不及待地奔向新的快樂和幸福——她隻是希望他多少能表現出點難過和愧疚的樣子,裝的也行,也算為自己、為剛剛?上句號的二十年的夫妻之情做一個莊嚴的姿態,哪怕稍微祭奠一下——仿佛受了刺激般,她的身體顫抖起來,探身到窗外,尖厲地大聲喊叫起來:“程健人,你個不是人的東西,我不會讓你得逞,不會讓你好過的……”
隻見四樓窗戶砰然打開,一個白色身影飛速地落下去,啪的一聲摔在鋪了一層鬆軟白雪的水泥過道上,濺了一團雪沫子。最先喊叫的是一個從門診部走出來的病人家屬,一個嚇了一跳的老頭,看見雪地上的女人手腳還在動,還掙紮著,頭抬了幾下,已不能抬起來,嘴裏喃喃說著什麼。
“快來人啊,快來人啊,有人跳樓啦!”
嘴巴裏含了一塊巧克力的程健人正在倒車,孕婦手中的糖紙還沒丟掉,他在反視鏡中忽然看到後麵跑出來好幾個人,就回頭看了一下,然後下了車往回看,瞬間掉進了冰窖般,對,那是四樓的窗戶,在一千種死法中,她獨獨選擇了這種讓他萬劫不複的,讓他的後半生從此陷入了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