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

他性格溫和內斂,不急不躁,常表現出一種淡定的職業氣質。

他身材適中,麵目清秀,穿戴整潔得體,是屬於女人稍加注意就能從人群中抓出來的那一類人。

他工作體麵,生活忙碌,來去匆匆,常給人驚鴻一瞥的身影。

他受過良好的教育,從不出入燈紅酒綠的場所,他的人生純粹而幹淨。

他有一個溫暖而穩定的家庭,漂亮的妻子,可愛的兒子,至少到現在為止,他沒覺得哪裏有遺憾。

他三十二歲,英姿勃發,是一個在一家繁華地段的辦公樓上班且收入不菲的建築工程師。

那天下午,夕陽映照在玻璃上,在整個辦公樓朝西的格子牆上都投射出一片金光。下班前兩三分鍾,顧不得等電腦自動關閉,他抱著幾大卷圖紙匆忙走出辦公室。電梯再過一會兒就該負重不堪了,他可不願意跟一幫人搶電梯,兩個屬下都去了工地,沒人幫他,索性就自己走一趟。但那一摞圖紙實在太重了,進電梯後就安心地放在了地上,到了一層,剛把幾卷圖紙放在電梯外的邊上,就聽到樓上密集的腳步聲,其他電梯都已噌噌地上去了。他鬆了口氣,留下幾卷圖紙在電梯廳裏,匆忙抱起另外幾卷向外走。辦公樓的第一層有一個超大的廳和回廊,一樓原來是作為酒店經營的,後來全改成了寫字間,這樣進了大廳,隔著回廊就看不到電梯廳了,下樓的人潮水一樣,真怕人來人往不注意把他的圖紙給踩了。

他到外麵又特意轉過身來透過大廳的玻璃看著電梯廳,隻見一片金光中蜂捅下樓的人開始從電梯裏出來,可能圖紙放得還不夠遠,有人踢踢,有人幹脆就跳過去,他有些懊悔,很擔心有什麼損壞,這時一個身穿斑斕長衫和牛仔褲的女人彎腰給抱到靠牆的地方去了,還站在那兒給擋了一會兒。

他就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然後趕緊轉過去,打開車的後備箱,然後又逆著人流跑進大廳,那一摞圖紙就靠牆放著,大家魚貫而出,很有序地從圖紙旁經過。在他整理圖紙時,注意到在圖紙的夾縫裏有一個木雕似的小東西,染著青灰和口紅的顏色,古樸木訥,像個玩意兒,不知誰不留心丟掉的,就隨手裝進了口袋。

第二天中午,開車穿越了半個城市給甲方送了圖紙又回到辦公室時,手指在口袋裏又觸碰到那個玩意兒,坐在椅子上一邊喝茶歇息一邊不經意地欣賞,是個鳥的形狀,造型粗略,但韻味別致,像個鵲類,鳥爪就是個環扣,應該是掛在鑰匙鏈或什麼上的裝飾品。就隨手放在筆筒裏,隻露個鳥頭在那兒探頭探腦,偷窺人的樣子,那一抹口紅顯得很逗。

他沒想著歸還誰,也不知該歸還誰。

又過了兩天,中午吃過飯,按習慣到樓下散步,剛進電梯,迎麵是一件熱帶?林的衣衫,椰樹、椰果、紅花、綠草、藍天、小醜魚、蜻蜓,熱熱鬧鬧,繁茂蔥鬱,像照相館的背景布。那穿“背景布”的姑娘戴著很酷的大太陽鏡,像隻憨態可掬的熊貓。他站在她前麵,臉側向一邊,通過前麵的鏡子,若隱若現地看著她,年輕充滿活力的女孩誰都會多看一眼,沒別的意思。不知為什麼,有一種奇特的感覺,就是她誇張的大衫衫,這麼繁茂的?林裏應該不缺鳥兒,他看了又看,在出樓梯時,終於看到所有啄木鳥都在前麵排成一排,個個古樸的憨頭憨腦,全是紐扣,和他筆筒裏的那隻一模一樣。

看來那天幫他挪圖紙的就是她了。

她有一個年輕驕傲的背影,微風吹著,顯示出衣衫下身體的形狀,應該是玲瓏修長的身材,一頭很時髦的燙染過的頭發,在陽光下閃著酒紅的光澤。是那種冷靜理性、目不斜視的自信女孩子,人過後,空氣裏飄著淡淡的果味香水的氣息。不少人像他那樣不經意地回頭看。

在寫字樓間出沒的美女是一道茶餘飯後的風景,常見常談,不見不談,時間一久,他快要忘記了。那天也是午餐過後,就信步下樓踱到附近小書店看了看正在流行的時尚閑書,旁邊的收銀員拿著一張紅色的毛爺爺向店裏的客人招呼:“不好意思,哪位能找開一百的?”

站在收銀台前麵的一個白上衣牛仔褲的年輕女孩還在翻著包,“哎,還真就找不到一塊的了,要不,我先去銀行換開吧。”

他趕緊翻開皮夾,抽出一張一元的遞過去,“這兒有。”

那明眸皓齒的女孩轉向他,“謝謝,怎麼還你?”

“沒關係……”雖是一塊錢,也覺得冒昧,他又掏出名片,“我在三樓,想還也行。”

姑娘接過來,也還了他一張名片。她叫淨智,在同一辦公樓的8層,是一家雜誌的翻譯。事情到此應結束了,他本想還她的紐扣,卻借給了她一元錢,到她還錢時再把那隻啄木鳥還她就是了,如果她不來還,也就一塊錢的事,大家扯平了。那天下午,他把眼睛從電腦的CAD圖上移開,神情疲憊地轉向窗外,外麵綠樹成蔭,月季和紫薇葳蕤盛開,在一片令視覺和頭腦舒緩和悅的環境中,那個白衣姑娘挎著小包款款地走來,勻稱的身材,酒紅的頭發,不自禁的女性驕傲中透著一種北京姑娘才有的勁兒勁兒的派頭。他就走神了一下,忽然想到她的名片,拿出來一看,上還有QQ和MSN,立馬在兩種即時聯係工具裏都加了她。那天下午的下半段,他沒幹別的,也不覺得視力疲勞了,光和她聊天了;她也沒幹別的,回到樓上也隻和他說話了。除了在一塊錢和幫忙看了一下圖紙的小事上客氣了一下,兩人就從小書店談起,談流行圖書,談自己的工作和愛好,談夏天的蟬鳴,談辦公樓的夕照……

王若琳整天忙忙碌碌,她已是一個兩歲男孩的母親。孩子很可愛,到處走,什麼都好奇要伸出手摸一摸的年齡,她看得緊,老怕他摸到危險的東西或磕著絆著傷到自己。

自嫁人後,她就沒出去工作,過起了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生活。人人都誇她是個持家的好手,從早到晚每一刻,家裏都保持著整潔幹淨,什麼東西該在哪兒就在哪兒,換下的衣服即刻洗,垃圾籃每天倒,衛生間每天用抹布抹一遍,廚房水池裏永不會堆積沒來得及洗的碗筷,水池亦不會沉積油垢,總之這個九十平方米的二居沒有因為增添一個孩子而變得邋遢,從來都是卯是卯丁是丁。

男主外,女主內,他們都覺得很合拍,家庭共識基本一致,他是她所期待的那一類人,獨立、能幹、有責任心,是難得的好父親兼好丈夫。他們結婚後買的房子,四環外,不是太好的位置,但是屬於她的真正的家,一個永久為她和孩子遮風擋雨的地方,在這個生活費用高昂的城市,這已經相當不錯了。他每月收入去掉還貸,去掉三口之家的基本費用,還能存一點,她為此而自足,也直接證明了她持家的能力,把每一分錢都花得恰到好處,一個優秀家庭主婦的標誌是少花錢、多辦事、不浪費。她有什麼不滿意的嗎?沒有,甚至覺得老天對她不薄而有一絲恐慌,在更年輕最愛做夢的年紀時都未曾夢想過現在這樣平靜、安居樂業的生活,她不敢想更多了,是個容易知足的人。她每天早起為他熱一杯豆漿,煮一個白蛋,再端過去一個盛著牛肉三明治的盤子,在他吃早餐時把午餐盒放進他包裏;每天晚上,她都一邊哄孩子一邊做兩三個菜,一葷一素再加一個海鮮,他是南方人,她對他的口味了如指掌,多做出來的放在另一個盤子裏,等著裝進他帶回來的空餐盒。他們都不喜歡他在外麵自己解決午餐,老是感覺盒飯不幹淨,現在肝炎之類的傳染病那麼多,主要還是因為她做的菜好吃。

她把家庭主婦該做的都做了,並為此覺得幸福和有安全感。丈夫對她還有什麼不滿意嗎?她為他生了兒子,他也非常喜歡兒子,並為此加倍努力工作,掙更多錢讓家庭更滋潤更穩固。還有他們的性生活,她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和諧的,和以前一樣,並沒太多改變,他上班很累,她在家也累,尤其有孩子後,需求少了些,但隻要他要,她都不拒絕,也不會看做負擔,那是與他緊密聯係的方式。他會為此更愛她,至少在家滿足了而不去找別的女人。她還是相信他的人品的,他做事有原則,不是那樣的人。說到激情,都在一起四年了,再好也維持不了當初的飽滿,有也消融進生活了,他們已進入感情穩固的軌道。如果丈夫有什麼變化的話,她一般不會馬上疑神疑鬼,當初結婚時他就告訴過她:要相信他,相信一個男人的承諾和責任感。再說她自己偶爾也有情緒上的波動,每個人都有過往的秘密,關鍵是現在和未來的生活目標是一致的。在他變得越來越沉默時,她沒意見,當他越來越晚回家時,她也隻是詫異,因為她熟讀了那本暢銷的《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覺得他又躲進“洞”裏思考獨處去了,需要和自己親近的人拉開一點距離,在洞裏修行完畢後,一定會和好如初。前兩年都是這樣。

但那天晚上她有點不太自信了,半夜孩子喝水,一摸那邊,沒人。

他在書房裏上網,閃亮的屏幕映著他時而焦灼時而鬆一口氣的臉。當她悄悄進來時,他驀然轉過頭,又轉過去,看似隨便地關了聊天窗口,又轉過來,昏暗中是一張故作詫異的臉。

她若無其事地打個哈欠,“熱一袋奶。”

杜海濱沒覺得妻子發現什麼,若琳也當做什麼都沒看見。那依稀是很熟悉的場景,鬼鬼祟祟,半夜躲出來上網聊天,不是網戀就是在網戀的路上,但多半是沒結果的,聰明的人就當不存在,讓他自行以什麼方式開始再以什麼方式結束。她不會吃醋或突發無名之火,那樣太高看那個暗處的女人了,她當她什麼也不是的時候,她就什麼也不是。

一生隻愛一次:“你喜歡我嗎?”

杜海濱心跳得厲害,馬上打字:“喜歡。”

一生隻愛一次:“嗬嗬,去睡吧。”

對方下線了。杜海濱還沉浸在剛才的心跳中,幾乎不敢相信,他喜歡這個玲瓏剔透漂亮可愛的女孩子,按他的性格,隻能喜歡又喜歡,一再想看到她,與她說話聊天,享受這種“在一起”的美好感覺,不太敢說“喜歡她”或問對方“是否喜歡他”,怕嚇跑她,畢竟才二十出頭,自己卻三十多了,太老了,慢慢對她好,潤物細無聲地關懷她,讓她感覺自己可靠、可交,是個好人,才是他潛意識的想法。這種想法連他自己都驚奇,在他忙碌、穩定又有點呆板無聊的生活中,突如吹來了一股清新之風,精神就那麼一振,內心某一根神經活躍了起來,驀然覺得自己的人生是有缺失的,至少有一部分不曾有過。

“小樹乖,喝奶長個大個子。”若琳端著小碗給兒子喂奶時,她的丈夫又回到了床上,很疲憊的樣子,轉眼要睡過去了。

男孩撲閃著大眼睛,“我乖,爸爸不乖。”用小腳踢了父親一下。杜海濱沒理他。

把兒子安置好,若琳貼著他的背躺下,知道他還沒睡,“改天把小樹的爺爺奶奶接來吧,前一陣子念叨孫子呢。”

“嗯,你看著辦。”畢竟是自己的父母,語氣有點冷淡了,他又加了一句:“來了也好,幫你看孩子。”

“爸媽還想讓我們回去看看呢。”

“太忙了,哪有時間,過年再說吧。”

黑暗中她垂著眼簾安慰自己,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家和萬事興,他是知道的。

男人心中未開發的意識一旦被女人喚醒,就會產生很奇特的感覺,像春天來臨,每個毛孔都在蘇醒,像草籽發芽,像蛾蛹展開它美麗的翅膀,你會不知不覺去接近讓自己心地柔軟和感動的東西。

就像一個隱性的圈,圈著他。他終日在裏麵轉悠,兜兜轉轉不得其門,想走近她,在她前麵,後麵,在她左邊,右邊,那種莫名的感覺在一股內心燥熱的衝擊下,使他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自己陷入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戀情,撒了一把催化劑般啟動了他內心塵封已久的東西,她像春天裏的第一朵花,在他習慣了暖之冬陽後,是一種驚喜,那種耀眼的光輝使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來,轉過身,為之張望,為之心潮澎湃。不好說她對他意味著什麼,他隻知道自己內心的變化,摧枯拉朽般,一種不由自主的向光力,如巨石板下的小草在頑強生長。這讓他興奮,讓他煩躁不安,理性使他不能去碰觸她,隻能在安全線內緊張地觀望。

從這顆種子萌芽一刹那,他快樂又憂慮,沒錯,他已沒資格喜歡她,甚至沒資格說出來,如果他主動,將會遭到道德的譴責,譴責他倒還罷了,怕她嬌美詫異的臉轉瞬變成嘲諷、鄙薄,那他將再沒有前途了。某種程度上,他希望自己完美,有一種光芒四射的魅力,吸引她不由自主地靠過來,如果她主動,那他將失去牢籠。現在,也許無意識地,她把籠門打開把他放了出來。

“你喜歡我嗎?”

“喜歡。”

在那種深夜熱聊中說出這樣的話很自然,他們談工作,談人生,談煩惱,談未來,彼此那麼熱情、關心,難道談一下舌頭底下壓不住的一句話有什麼奇怪嗎?水到渠成而已。他也水到渠成地了解到,她是喜歡他的,否則問那句話沒什麼意義,你在乎你無所謂的人喜歡你與否嗎?

很好,這事由她推進了一步,是他所希望的,接下來這一步該由他去做。在用CAD?圖的間隙,他在MSN上首先打破了沉默:“中午一起吃飯吧?”

那邊有五分鍾沒反應。他略有不安,難道半天時間就反悔了,不想與他交往了?為了使一起吃飯更平常,又加了一句:“我知道一家麵做得很地道,台灣人開的館子,薑母鴨,鴨湯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