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當她提出和解並開出相當優惠的條件時,他慌忙接住了,他和前妻複婚的想法隻是水中月,鏡中花,像殷月紅老提美籍華人前老男友對他的刺激。現在之所以懷念前妻,對以往不甘,就是因為這個女人沒有前妻好侍候,沒前妻讓他省心,現在前妻找了個科大少年班出身的博士,還是貨真價實的美國人,也多多少少刺激了他。以前前妻看著他,現在他則看著現妻,都是擔心翻出轍外。再說從五年前離了複合就不可能了,雖對殷月紅再提那個本不存在的美籍華人有些不屑——不屑她的虛偽,她不知道她根本不需要再拉大旗作虎皮嚇唬他了——不過從這一點他感覺她對他依然不放心,還有愛和需要,心裏釋然了許多,主動給她發短信說,嶽父母到北京接送蕊蕊上學不用另租房子,住他以前單位發的老公房就可以,那個小區雖舊,但安全,人員不雜,周圍生活設施齊全,很適合老年人生活和養老……
痛定思痛,那天中午,王若琳敲開了淨智的家門,在她意外而冷漠的注視下走進客廳,看到掛在衣櫥玻璃門後那件綴滿單瓣玫瑰的婚紗,像雪亮的刀片切割著她每一根神經。她垂下眼睛,什麼也不看,低聲說:“程佳,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有自己的苦衷,過去不是件光彩的事,每個人都是受害者……”
“呸!你還有臉說你是受害者,你活該!你怎麼不去死?!”
若琳抖動著肩膀,努力鎮定自己,接著剛才的話頭,“我對不起你母親,我沒想到會那樣,這個噩夢會糾纏我一輩子。我也不為我自己辯解,人在年輕時總有些糊塗的想法,搞不清方向,不知道什麼最重要,悲劇發生了才知道,於事無補……”
程佳鄙夷地看著她。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想說,你在傷害我時也在傷害著你自己,傷害著杜海濱,其實你不愛他,你隻是仇恨我……”
“沒錯,我仇恨你,那又怎樣?你不是照樣優哉遊哉生活得好好的嗎?你能去死嗎?”
若琳背著她跪下來,從包裏掏出鋒利的水果刀,“我不想死。我知道你想讓我被拋棄,被半路扔掉,讓我體會那種生不如死的羞辱和悲慘。我不怪你,我也不想死,我有兒子,他才三歲,我舍不得他,舍不得我來之不易的家,我想看著他慢慢長大、上學,看到他結婚生子,像所有的母親那樣——但你可以懲罰我,如果你覺得解恨,你隨便割吧。”
“能殺了你嗎?”
“你不會殺了我,你隻想解恨。”
“你想讓我動手?”
程佳冷冷地看著她。
她微微歎口氣,“程佳,我是來化解恩怨的,不是來增加新仇舊恨的,卸掉這一條胳膊如果能讓你心理平複,放過我丈夫,不再搶走我兒子的父親,我覺得值得。畢竟你才二十三歲,有遠大的前程,杜海濱隻是一枚棋子,請你饒過他。我們之間的事,讓我們自己解決。”她抿住嘴唇,右手持刀,鋒利的刀片劃過皮膚,扯動著左胳膊上柔軟的皮肉,鮮紅的血如泉水般流了出來,從胳膊肘上彙成溪流快速滴落到地板上。
“你錯了,我愛杜海濱。”
“即使你愛他,我和兒子的存在也是一根刺,是你們不貼合、不安心、無法徹底安寧和幸福的重要因素,正如你的存在對我和他一樣。現在是我求你離開,隻有你離開,才能使所有人受到的傷害減至最小。你還年輕,還有更好的選擇,而我所能指望的不多。”
就像不是她的胳膊般,在第一個長長的刀口下,她慢慢地劃出第二刀,在最柔軟的側端,堅硬的刀刃沒任何阻力地犁在皮肉裏,整個胳膊像剝了皮的動物,鮮紅的血灑得到處都是。
“你又何必呢,告訴杜海濱我是誰就行了。”
“你放心,我永遠不會。你走後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緬懷你,我不破壞你在他心中的形象也是不破壞我自己的形象。我不想讓他知道我過去的一切,他可以不愛我,疏遠我,一輩子冷落我,我隻要他留下來,為我的家,為我的兒子。”
那水果刀像劃豆腐般,劃出很深的口子,翻出紅慘慘的肉碴,血縱橫交錯地流了一客廳……她沒有力量了,快撐不住了,扔下刀,抱著左胳膊,軟綿無力地貼伏在地板上,肚皮下方一片熱乎乎的血,鑽心的疼痛使她一忽兒體會到鮮血流盡的恐怖,一忽兒感到一陣了無牽掛的快樂,忽然想起愛子胖嘟嘟的小臉,不由得心裏絞痛,迷糊中本能地反應:“救救我吧,放過我吧,我還有兒子,求你……”
事實上程佳早跑出去了,她沒意識到,整個客廳隻有自己鳴鍾般的心跳和生命嘩嘩流逝的聲音。
大約一刻鍾後,救護車拉著警鈴駛進小區裏,她在半昏迷中被抬了出去。
當時正是中午,小區裏聚滿了人,人們很驚詫地圍觀看發生了什麼事。若琳臉色蒼白,已失去知覺,一頭柔軟的黑發從擔架裏垂下來,然後被抬進救護車,離去了。
程佳在不遠處冷冷地瞅著,一張布滿冰霜毫無表情的臉。有樹葉落下來,天冷了,北雁南飛,自己也要離去了。
杜海濱正沉浸在收獲園林局設計合同的喜悅中時,收到了一封信,很短,卻足以把他打蒙了:
“親愛的海濱:我們可能注定無法在一起,我是遲來者。我不想痛苦,不想讓所有人痛苦。如果有來生,我一定會嫁給你,我發誓!現在我要走了,不要找我。我不會再回到這個城市。
淨智即日。”
他匆忙趕回去,她為他布置的夢一般的家,就如同她本身一樣,也是夢想的一部分。她的衣櫥空了,旅行箱不見了,整個房子空空如也,如失去了靈魂。隻是那件婚紗還在,一枚枚精美絢爛的單瓣玫瑰,像淩晨寂寥天空中的星辰,那種奪目好像隻是作為一個夢想存在過的證明。另一件紀念品則是那枚雕工古樸的啄木鳥,被鄭重放在他書桌上的文件上。他打電話給韓護士,給園林局的趙波,給胡飛宇,他們都不願多談,說法卻驚人的一致:淨智去國外了,可能不會再回來。
這份突然中斷的情感給他帶來了極大的精神困惑和痛苦,他不斷地檢討自己,檢討進骨頭裏,檢討進石頭縫裏,不自禁地自怨自艾;同時又慢慢理解了她,痛恨自己不是自由身,不能成為她最好的選擇。
若琳一顆心慢慢又落到地上,她的丈夫,她兒子的父親,不會走了,但他們的隔閡卻在冷漠中加深了。她看著他痛苦的臉,看著他不為所動的表情,所有過去、現在的裂痕與怨恨已從表麵轉移到內心深處,形成了不易融化的冰凍層。杜海濱厭煩她的好友殷月紅,若琳慢慢地不再跟她聯係。她更加勤勞隱忍,循規蹈矩,不在生活中出什麼差錯以防遭致他痛恨、決絕的眼光。
她知道這種痛恨與嫌棄會隨時間慢慢變淡、消逝,她經得住漫長的等待和冰釋消融過程的打磨,他遲早會明白,匍匐於家庭,貢獻出一切是他最大的功德和正義。她知道她會成為他心中的女神,成為他男性隱秘視野裏不可複得的幻夢,成為他們精神世界裏也許永恒的第三者,但她不會主動告訴他一切,因為她知道拔出蘿卜會帶出怎樣的泥團,每個人都有秘密,都有不可與外人道之的“深洞”隱私,她把此看做正在支付的代價。
那一年,深秋,溜溜的北風卷著樹葉嘩啦啦作響,金黃的銀杏葉鋪了一地,前後迤邐不絕的斑斕,是一個季節的絕響,顏色豔麗得讓人滿目傷悲。纏著繃帶吊著胳膊的若琳沿著護城河慢慢行走,風吹亂了頭發,看似毫無目的,懶散地觀看風景,臉上始終是一種沉靜淡然的表情,木木的,對什麼都興趣索然的樣子。一種內在的意識已把那種本該有的愁苦、不安和悲傷悄悄轉移進了精神世界,讓人再看不透內心。在德勝門的護城河橋上,站住,把一直珍藏著的綴著心形的手鏈丟進水裏,從現在起,永遠、永遠告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