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睫說要到療養院伺候董東風的太太,這種知錯就改的態度固然很值得稱道,不過誰也不能指望她真幫上什麼忙。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沒錢沒關係,有點兒姿色偏還特別要臉,這樣的人是不折不扣的弱勢群體,自己能照顧好自己就不錯了。
但是精神還是可嘉的。每次我開車去給董太太送衣服、日用品和“作讀書筆記”用的活頁紙,她都跟著,到了地方就像個勤勉的小丫頭,低聲問董太太還有什麼需要、住得可有不順心的地方。董太太呢,情緒不好的時候就不理她——不光是她,連我也不理;情緒好了也淡淡地與人聊幾句,還對姚睫說:“又來了。你老來。”可見她去探望的次數比我多。
我知道,和董太太之間是不會有什麼共同語言的。她的心思全在那幾本翻譯名著上,因了這個愛好,便把大多數人視為俗人。這倒也對:過得越是不好的人,就越應該保持對這個世界的優越感——哪怕是強迫症一般的優越感呢。同理,僥幸混出人樣的人,則一定要抱有羞愧之心。這是生活中隱性的“平衡法則”。
我從來沒有試圖與董太太探討與那幾本名著相關的話題,因為我知道,不說實話是不尊重人,說實話則會得罪她。姚睫卻不自量力地提過“普魯斯特到底想說點兒什麼呀”之類的問題,董太太麵無表情地截斷她:“你還沒到對這個感興趣的時候。”
作為“病人”,董太太自然也是要發作的。發作的時候,她滿身大汗,手抓著輪椅的扶手,像坐在電椅一樣顫抖。她的身體不疼,靈魂卻疼得無法忍耐。她仿佛眼看就要窒息,像極了一個無法靠氧氣呼吸、暴露在可怕的地球環境中的外星人。她大喊董東風的名字,說他要拋棄她了。趕上這種時候,醫生會及時趕到,職業化地讓我們出去,然後趕打針打針,該喂藥喂藥。
有一次,我一直等到她“好了”,又走進去,對這個虛脫的女人說:“董老師怎麼會拋棄你呢?他讓我們看著您呢。”
“怕我跑了?”“好了”的董太太便有心思開玩笑了,“我又沒腿。”
我無法說出“輪子一轉跑得更快”這樣的話來,便沉默的看著她。她和我對視了幾秒鍾,說:“你這人倒不錯,怪不得他挺喜歡你。”
她又誠懇地說:“你來就是打攪我,以後沒事兒就少來。”
打那以後的一段時間,我和姚睫果然去得少了。探望變成了“謹遵醫囑”,隻有醫生打電話讓送東西的時候,才過去一趟。倒不是真的聽了董太太的勸,而是姚睫那邊又出了麻煩。
這次的事兒就不是姚睫惹的了,而是我們這個城市裏常見的“意外情況”。那天晚上姚睫在宜家商場上完白班兒,傍晚回到“前八家”,卻看見院兒門口圍了小小一群人。都是這裏的租戶,有學生有打工仔也有收廢品的,大家誰也不進去。她再一細看,原來房門已經換了鎖,牆上寫了個巨大的“拆”字。還有一個帶了紅袖箍的京郊農民,正在給眾人“宣講政策”。
那人告訴大家:這片城中村為了修建一個“創新產業總部大廈”,馬上就要拆遷了。而他們的房東已經率先簽了合同,不日就要從這裏拆起。
顛三倒四聽了半天,大家才明白:無家可歸了。本來拆遷這種事兒,按理說是誰堅持到最後,誰拿到的補償也就越多,要不那麼多人要當“釘子戶”呢——不過這麼做也有這麼做的風險,釘子戶多拿的那些錢,可是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掙來的呀。然而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人越來越多,就讓政府很難做:畢竟是首善之區,又不能真把誰弄死。北京農民的命,好歹比別處農民的命要金貴一些。總結經驗,政府這次就試行了新的策略:先挑一兩家好說話的去做工作,直接許諾給他們腦袋拴在褲腰帶的價錢,讓他們起到模範帶頭作用。這樣一來,真成了“早拆遷,早騰退,早日奔中產”,先簽字的反而比後簽字的拿得多,姚睫他們的房東何樂而不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