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睫告訴我,她一直都沒離開北京。
那個晚上,就是她終於下定決心,從四合院裏“逃”出來的那個晚上——她反複告訴自己:她來北京,可不是陪著兩個無聊的男人(也就是我和b哥嘍)混日子的。她拿出從宜家商場“順”來的大號購物袋,把自己可憐的幾件衣服塞進去,然後背上米老鼠包,就算全套家當帶在身上了。為了不吵醒b哥的那個小老鄉,她輕輕地推開房門,像做賊一樣走過院子。牆上的野貓咻地竄過,踩得葡萄架子一陣輕響。
可是當她小心翼翼地撥那大門的門栓時,背後還是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姚睫登時嚇了一跳,嗷地叫了一聲。回過頭去,那個小妹子也嗷地叫了一聲。她們互相嚇了一跳。
“你要走呀?”小妹子說。
“……是呀。”姚睫說。
這個小妹子的腦袋很有意思,她也不問人家為什麼走,而是徑直問:“你走哪兒?”
這倒把姚睫問住了:“我也不知道。”
小妹子沒有一點擔心的樣子:“那走好。”
姚睫突然想笑,然後拉了拉她的手:“幫我個忙好不好?”
“幹嘛?”
“別告訴那倆人說我走了。”
“哦,反正他們來的時候也能發現。”
“趙小提這陣肯定挺忙的……等他發現,我可能已經在外地了。”
她和小妹子說好,相互嘿嘿一樂。但是姚睫開門的時候,小妹子卻哭喪著臉,抱怨起來:“就我一人在這大黑屋了。”
原來她害怕了。說來也是,她還是個孩子呢,比姚睫還小。
姚睫說:“怕什麼?”
小妹子說:“黃鼠狼。”
姚睫拍拍她的肩膀說:“你舅姥姥不是學習毛澤東思想的標兵嗎?沒跟你講過唯物主義麼——黃鼠狼成不了精。”
小妹子隻好點點頭,然後姚睫就邁了出去。她快步走出寂靜、清涼的胡同,穿過巷口的大槐樹時,風吹樹葉刷刷響,在黑夜裏恍惚是在下雨。而當她走上大街,看到水銀瀉地般的燈光時,腳步便慢了下來,時間卻像流逝得快了。才出來幾分鍾,她感到小院兒裏閑散的生活恍若隔世。
姚睫對我說:“這真是一個適合逃跑、適合夜奔的時節啊”。
一輛空蕩蕩的、像被街燈照得通體透明的夜班車駛了過來,她想也沒想就上了車。坐穩之後,她才開始琢磨起到底該去哪兒。離開北京回家鄉去?這是一個切實的選擇。前兩天姚睫從“宜家”商場下班的路上,順便去看過幾處出租的房子,條件好的根本租不起,租得起的又不像個人住的地方,房產中介愛搭不理地對她說:“北京就這樣兒。”此處已經無法容身,她呆在這兒幹嘛呢?前兩天她媽媽給她打電話,說成都小姨上班的那所學校在招老師呢,不妨回去參加一下考試。姚睫的專業雖然不對口,但好歹是北京的名牌大學,給孩子們上上自然課美術課想必還是應付得來的,拿份兒旱澇保收的工資,一年還有兩個假期,這個前景聽起來不錯……
“可不知怎麼的,一想到離開北京,我心裏就特別淒慘。”姚睫又對我說。
至於淒慘的原因,也不是因為沒混好就不好意思回去——作為一個女孩兒就這點好,沒人會在這方麵給你太大壓力——而是因為她對北京已經太熟悉了。18歲來這兒上學,今年都23了,整整五年呢。這五年裏,她用過功也逃過學,做過夢也撒過謊,住過豪宅也鑽過狗洞,討厭過一些人也喜歡過一些人……他想:就這麼不清不楚地離開了嗎?
“這姑娘,別出神了,到站啦。”那天晚上,燙了一頭波浪卷兒的售票員大姐喊她。夜班車開得快,才剛過一會兒的感覺,已經到終點站了。
“這是哪兒?”她問大姐。
大姐哭笑不得地說:“你要去那兒?”
姚睫想:我要是回四川你們的車開得到嗎?她便又問了一句:“這是哪兒?”
大姐歎了口氣:“正義路,這兒是正義路——你沒看天安門就在那邊麼?你拎著大包兒是要去北京站吧?往南再往東一繞就是。”
看來“天意”是讓她走。她歎了口氣,下車。大姐一邊打著哈欠點煙,一邊在後麵提醒姚睫:“小姑娘家家的,大晚上去車站留點兒神。那兒亂!”
姚睫便懵懵懂懂地往南走。算了算了,既然都到了火車站,那就索性回家算了。迎麵而來的,都是些剛下火車來北京的人,他們背著大包小包,埋頭前進,並不看這城市的夜景。他們仿佛明白這兒不是他們的家,因此剛一下車,就打消了自己的好奇心。因為走得太急,姚睫的肩膀撞到了一個矮個子男人的身上,這人真有勁兒,把她撞得原地轉了半圈兒。在一片天旋地轉中,我仿佛看到西北方向,有一團豔紅而璀璨的燈火……那不是幻覺,那是天安門。
這一撞,忽然讓她動了一個念頭:說來也真可笑,來北京幾年了,她還沒去過天安門呢。每次經過,都是坐著公共汽車一掃而過;上學的時候,係裏還組織過團員來這兒看升旗,可大家都公然宣稱這個活動太傻了,拒絕參加。她想:都要走了,看看天安門也未嚐不可吧。
姚睫就揉了揉肩膀,掉轉頭,加入了往北的人流,朝天安門走去。
“也就是在那兒,我又看見了你,還有茉莉。”
“巧麼?咱們之間,總是有這麼巧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