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道不僅在官場、在上司與同僚及下屬間表現得溫和謙讓,即使在家裏,他也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好人,連兒子都不拿他當回事。“其子吉,尤恣狂蕩,道不能治”,兒子馮吉吊兒郎當,馮道管教不了。“道以其惰業,每加譴責,而吉攻之愈精。”馮道見兒子荒於學業,說了兩句,馮吉反擊起來比老爸還厲害。這個兒子唯一有一項技能,就是會彈琵琶,但彈得很一般,周世宗柴榮曾經讓小家夥來禦前彈過一曲,彈罷,周世宗笑著說:不錯,就像是“繞殿雷”;為鼓勵兒子,馮道每次在家中請客的時候,席間就讓馮吉給大家彈一曲,彈完他就獎勵一些東西給兒子。在培養教育下一代上,馮道采取的是他一貫的欣賞鼓勵的方法。
馮道在樸素、謙讓、隨和之外,還有一個最令人敬佩的地方,也是官場上最不可或缺的行為習慣,就是沉穩。急躁的人最好不要涉足官場,急躁在官場上與“膚淺”、“毛糙”、“輕率”是同義詞。有一位青年才子在馮道手裏應試中第,前來拜會馮道。馮道西裝革履,穿得整整齊齊迎接這位新秀。兩人寒暄了幾句,冷場了,這位年輕人便沒話找話,他方才低頭行禮時,注意到馮先生腳上穿的鞋子跟自己剛買的新鞋一模一樣,於是隨口問道:先生這鞋多少錢買來的?馮道說五百塊。年輕人當即說那我吃虧上當了,我是一千塊買的。接著他就連珠炮似地攻擊謾罵起來,說現在商人真是見錢眼開唯利是圖。年輕人罵得正起勁,馮道換了個坐姿,把另一隻腳挪到前麵,說:這一隻也五百。年輕人恍然大悟,一時羞臊得滿臉通紅。馮道笑笑,說年輕人,遇事不要著急,不要輕易下結論,耐心些,弄清了情況再作判斷不遲。
如此看來,五代的亂象對於馮道的生存構不成大礙。在眾人相互爭奪的背景下,圓通和婉的他,首先不構成對任何人的威脅,不會在自己麵前豎起勢不兩立的敵人;即使他暫時容身於某一個陣營裏,任何新生的力量壓根也不會把他當做心腹大患,相反會視作日後贏得大批觀望者擁戴的最佳號召力。——軟骨頭者容易生存,能屈能伸,能成大事;軟骨頭有韌性,不觸怒別人,不招惹仇恨;骨頭太硬的人易折易碎,半路夭折的多;殘酷的權力場更適合陰柔的性格,矛盾糾葛之中,直腸子往往會使矛盾激化或局麵鬧僵,變成你死我活不共戴天;馮道的風格,使激烈的交鋒化作和風細雨,幹戈成玉帛,大不了主動退讓一步,皆大歡喜。
自宋代以至今天,許多人看不起馮道,謾罵馮道,以鄙視馮道來標榜自己的大義凜然、鐵骨錚錚。其實多數屬於嘴上的功夫,不是嘩眾取寵,就是人雲亦雲,既不去用心了解五代十國特殊的社會環境,更不理解馮道的性格特質,似乎馮道慷慨赴義才是真英雄,似乎史無前例的文革中,別人都應當做張誌新,現實中又有幾個張誌新呢?拿仁義禮智信的框框去套,連孔老二自己也不夠格。在惡虎邊地的年代,以一己之身去挺身飼虎就合乎禮義了嗎?換句話說,讓別人迎風而上來換得你的苟且偷安,便是“好樣的”嗎?馮道為自己活著,他從來沒有想著他為別人活。
二年多的守孝期滿,後唐莊宗重新任命馮道為翰林學士(天子的顧問兼秘書)。馮道啟程由老家趕往洛陽赴任,途中剛剛走到開封,朝中出現了變故,李嗣源帶兵攻占了都城洛陽,好友孔循勸馮道暫留開封,等局勢明朗後再做打算,馮道毫無顧慮——無私者無畏——繼續西行赴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