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他俯下身子,張嘴去咬狼的脖子。他確信自己是用上了全身的勁,可他竟沒有咬破狼脖子上的肉皮,反而累得他喘不過氣來,便換個地方,咬狼的肚子,也沒有咬破,再咬狼的背、腰,都沒有成功。
難道自己病成這樣,就是把食物放在嘴邊,已經到沒有能力吃下去的地步了?
他又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他沮喪地伏在狼的身上,喘了一會兒氣,他感覺自己喘氣越來越困難。
他徹底絕望了。
時間一長,他已經不感到奇怪,時間、白晝和夜晚,對他來說都已經失去了意義,似乎在眼皮開合眨動之間,既可以是白晝也可以是夜晚,毫無規律可言。他也搞不清楚什麼時候從白晝就到了晚上,從夜晚又到了白晝,什麼時候發現自己睡過一覺而不記得自己曾經睡過,或者發現自己睡著了也在行走。有時候他發現,一夜緊接著另一夜而沒有白晝的間隔,中間沒有看到陽光的影子,有時則是一個白天接著一個白天,他在不斷奔逃的過程中,中間沒有夜晚,沒有早晨和黃昏。有時候他在恍惚間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睜著還是閉上的,還能不能看到下一個白天或者夜晚。他為自己處於這樣的境地而傷心地流下不少淚水。
有天晚上(他確定是晚上),他覺得自己非常奇怪,躺下準備睡覺時,卻感覺不到絲毫睡意,似乎沒有睡的必要,像他的肚子一樣,沒有了饑餓的感覺,他沒有了吃東西的欲望,他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卻越來越想知道自己逃出來有多少天了,他努力推算著日子,迫切想弄清楚今天是哪一天,他越算越糊塗,越算越不清楚,他進入一種半昏迷半清醒的狀態之中。
他抬頭望了望這條山穀,山穀往前伸去,無聲無息地伸去,在他看到的地方,山穀裏的每個地方都一模一樣,沒有一處能使他看到希望的地方。一切運動都止息了,天空變得澄澈,發出淺藍色清冷的亮光,來自初冬的寒冷使他的心髒裏充滿了寒意。四周靜得嚇人,連聽到自己微弱的呼吸聲都會使他生出驚恐不安來,他像一個活著的塵埃在陰陽穀裏飄浮著。他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已經和一隻進入冬季的蒼蠅差不了多少,他心裏像這條山穀一樣一片空虛,他回想著自己這麼多年來一直充當的淘金者的角色,到頭來卻患上了可怕的矽肺病,他逃離了那種麵對金子等死的困境,可現在又處於更可怕的另一種處境。看來他命中注定要難逃此劫,命喪阿爾金山這個含有金子的黃金路上了。他腰裏還綁著半袋子沙金,這些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很貴重的東西。可這是害人的東西,害得人人都把它看得比命重要,到頭來,它對即將垂死的生命,又有什麼用?
他的淚水艱難地湧出眼眶,他邊流淚邊從腰上解下裝著沙金的袋子,打開袋口,他伸手進去,像摸到一堆冰涼的蛇,他的心像沙金一樣潮濕、冰涼。這些珍貴的沙金對於身處絕境的他來說,一點兒也派不上用場了。他突然對沙金生出了徹心徹肺的憤恨。都是這個東西害了他。他一把一把地把這害人的東西抓出來,像拋灑一把把陽光的碎片似的,拋灑到眼前的山穀裏。他周圍的山穀裏頓時變了模樣,天上的太陽光的照射下來,陰陽穀裏一片輝煌。在他眼前,果真出現了一條黃金鋪成的路來,黃燦燦地誘惑著他去走呢。可他已走不動了,沙金的粉塵雖然被雨水浸濕,可還能刺激到他的肺部,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生命的呼吸已經被矽肺病推到了極端,他眼望著黃金路,隻想大哭一場。可他連放聲大哭的勁都沒有了,他隻是幹嚎了幾下,像垂死的狼嚎叫一樣,再沒有了力氣,他歪倒在病狼的身上。
《天涯》2001年2期
《小說選刊》2001年6期轉載
第十二章 火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