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時間的彼岸19(1 / 3)

第十八章 2001年、漢江、波特蘭、紐約

高翔帶著母親和兒子從紐約回來以後,陳立國馬上與他長談,並未直接提及他的留學想法,而是先對公司的現狀表示憂心忡忡。

“你爸爸兼並的步子邁得越來越激進,在公司裏引起不少爭議,再加上他力主加大廣告投放,我們的現金流麵臨的壓力不小,高層基本上都持觀望懷疑態度。他還高薪從外企請了一個以前做快速消費品的海歸來接你的位置,那人能力是有,但對於白酒這個行業畢竟並不熟悉,製定的銷售政策在代理商那裏都引起了很大的爭議。”

高翔盡管有半年時間不在國內,但仍密切關注著公司的動向,知道外公說的這些問題:“我會跟爸爸好好談談,讓他跟管理層和經銷商加強溝通。至於兼並這件事,現在總的經濟環境好像有調整的趨勢,確實不宜進得太快。”

“我老了,很多事情顧不上,遲早會完全放手,但是你爸爸媽媽鬧了兩年多,關係一點兒也沒有緩和,真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

“我會找機會再勸勸媽媽,過了這麼久,她隻是一口氣在作怪,不會還像剛開始那樣恨爸爸了。”

“所以你也看到了,無論是家裏還是公司,都離不開你。我隻有子惠一個女兒,也隻有你一個外孫,隻有把公司最終交到你手裏,我才會放心。”

高翔不禁苦笑:“外公,已經在電話裏說過了,我決定留學。”

“年輕人想充實自己是好事。如果你不是去美國留學,我也會支持你。”

“外公,您就直接說吧,您不希望我跟左思安在一起。”

“她和子瑜的死有直接的關係,她也讓你父母關係破裂到幾乎彌補不了的程度,”他舉起一隻手,製止高翔的辯駁,“最重要的是,她還是寶寶的生母。你想想,你媽媽和我怎麼可能接受她?”

“您說的這些我都明白。從思安那方麵講,麵對我的家人是一件更困難的事情。我矛盾了很久,想忘記她,可是我沒辦法做到。”

“那你有沒有想過,就算不考慮我和你媽媽的感受,這件事會惹起外麵多少非議?一般人不會想到你喜歡了某個女孩子,於是跟她在一起了,而隻會說你跟你舅舅……強奸過的女人在一起,誰能承受得起這種流言。”

“所以我決定留在美國生活,那裏不會有人在意這種事。”

陳立國大吃一驚,顫顫巍巍站了起來,高翔連忙扶住他,他盯著外孫:“你是想永遠留在國外?”

“外公,您不要著急,我並不是打算一去不回。就算不是為了思安,我也對從大學一畢業做到現在的這份現成的工作有些厭倦了,我早就希望自己出來發展。這段時間我一直在考慮這件事,除了準備讀書,我也想做與公司業務有關的生意,比如紅酒代理,我做了一些初步的市場調查,國內這方麵的消費日益擴大,商機很多。到時候我會兩邊往返。”

“就是說你打算退出公司?”

“公司的事情,我覺得您和我爸爸一定能商量出一個穩妥的發展計劃來。我想做點兒自己有興趣的事情。”

過了好一會兒,陳立國才說:“小翔,我不同意。”

“我做了一份計劃書給您,您看過之後覺得不值得投資,我也能理解。”

“小翔,我信任你的眼光,可是這不僅僅關係到投資的問題。”

“我明白。”

“這段時間,你媽媽總是在給我打電話,希望我能有一個辦法把你留在國內,我告訴她,你從小就獨立、有主見,一旦做出決定,別人恐怕很難改變。她叫我切斷你的經濟來源。”陳立國苦笑一聲,搖了搖頭:“你別怪她,她也是為你好,不過她想問題始終簡單,到了這個年齡,做事情還是不管不顧。不要說你是我唯一的外孫,就拿這幾年你為公司做的貢獻來講,我也不應該拿錢來卡你。你肯定不會就範,反而白白傷了自家人的感情,把你推得離我們越來越遠。”

“外公,我不會誤解您的。”

陳立國看著他,神情黯然:“你是好孩子,我想來想去,除了跟你訴苦示弱,指望你看在我一把年紀,來日無多的分兒上留下來,還真想不出別的辦法了。”

高翔心裏極不好受:“外公,您並沒有那麼老,我會經常回來看您,您如果願意,也可以到美國去休假。”

“我這個身體,根本經不起長途飛行折騰了。小翔,你媽媽動不動把‘我們陳家’掛在嘴邊,可是看看我們這個陳家,自從子瑜出事以後,哪裏還有什麼指望。我老朽生病,你媽媽從來不懂生意上的事,還把自己的婚姻搞得一團糟:寶寶的身體,我更是根本不敢樂觀。那孩子是子惠逆著天理人情強求來的,我們隻能盡人事醫治他,你我都一樣清楚,就算抱著最樂觀的態度,他手術成功,將來都不可能完全跟正常孩子一樣。我能夠指望的也隻有你。”

一口氣講到這裏,陳立國已經微微有些喘息,他歇了一歇,抓住高翔的手:“當我倚老賣老也好,當我不尊重你的選擇、強求你也好,我都希望你能留在國內,逐步把公司接手過去,找一個好女孩子結婚,如果我能活著看到你有孩子,那死都可以瞑目了。”

高翔被堵得再也講不出話來。

“你看,人活到一定年紀,就是這樣理直氣壯地無賴自私,強人所難。”陳立國看著他的目光坦然,完全沒有任何威脅的意味,態度慈祥,甚至帶著些許歉意,“我能做的,也隻有這個了。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吧,不管做什麼決定,我都不會怪你,小翔。”

高翔當然清楚,外公既是動了真感情,也是在打感情牌,某種程度上,他與母親大吵大鬧想達到的目的是一樣的。但是他既不會怪母親,當然更加不會因此而懷疑外公對他的愛。

陳立國在他年幼時就十分疼他,對待自己的幼兒和他這個外孫不偏不倚,還不斷提醒女兒,不要把心思全花在弟弟身上,忽略兒子。在陳子瑜慢慢長大,令他完全失望後,他對高翔的倚重更是明顯。

不等高翔回話,陳立國第二天便住進了醫院,醫生做了全麵檢查,得出一個又嚴重又頗為含糊的結論,說他需要嚴格靜養。他馬上指定由高翔到公司上班,全權代理他處理所有事務。

在陳立國的指令下,一個會議接著一個會議等著高翔出席才正式開始,幾乎所有文件都要送到他這裏來,等他審閱簽字,更讓他措手不及的是配合公司進行上市前準備工作的投資銀行代表、律師事務所律師、會計事務所的審計人員、資產評估人員,券商代表突然全都蜂擁而至,如同走馬燈一樣跟他談著各種問題。陳立國的秘書索性搬到他辦公室外間,將他的日程排得滿滿的,一時間,他比從前上班更忙碌。

除了時不時出差,他不停往返於清崗位與省城之間,每天都忙到很晚才能從辦公室回來,而且事情越來越多,眼看越來越難以脫身,不由得暗暗叫苦不跌,同時不得不欽佩外公的勞模深算。陳立國顯然知道,單純打感情牌隻會令他良心不安,而現在指定給他負責的企業上市工作卻極具挑戰性,讓他煩惱的同時,竟然身不由己被吸引。

這斷時間,高翔隻能與左思安電話聯係。

眼看著春去夏來,他許諾的歸期一天天推後,他有深切的不安與歉疚,但左思安並沒有任何抱怨,隻是平靜地說:“你把該處理的工作做完再說。”

然而上市需要做的工作千頭萬緒,處理了一件,馬上接踵而來更多相關的事務,陳立國幹脆轉去北京做進一步治療,根本不回公司上班,他越來越難以脫身。想起他對左思安的承諾,他十分焦慮。

唯一讓他覺得安慰的是寶寶身體日漸好轉,麵色擺脫了長期以來的蒼白,做起簡單的運動變得輕鬆,走路不再喘息。與此同時,他的個性也越來越明顯起來,正式通知家人,不要再叫他的小名,理由是別的小朋友聽到會笑話。

高翔大笑:“那我叫你什麼,臭臭的小朋友?”

他嗅了一下自己,斷然搖頭:“我才不臭。太爺爺叫你小翔,你可以叫我小飛。”

“好吧,小飛這名字挺神氣的。”

他得意地撲到高翔身上,使勁吸一口氣:“你才臭,你身上好重的煙味。”

“是啊,爸爸開了一天會,那些人都是煙鬼,我決定以後定一條規矩,會議一律不許吸煙。”

“爸爸,你會不要我嗎?”

他吃驚:“小飛,你在說什麼?”

高飛盯著爸爸:“奶奶說你也許要去美國,再不回來。”

他惱恨母親無所不用其極,甚至出動年幼的孩子,可是看著兒子烏亮的眼鏡,一時竟然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高飛頓時覺察出不妙,現是呆住,隨即抱住他的脖子,號啕大哭起來:“我不許你走,我不許你走。”

他抱住兒子嗬哄著:“爸爸沒說要丟下你,我會先去美國一陣子,然後再接你過去。”

“你騙我,奶奶說你去了就不會再回來了。”

“爸爸什麼時候騙過你?”

好不容易將哭得精疲力竭的兒子安慰好,哄到睡著,高翔去找母親交涉。請她不要再跟孩子說這種話。

陳子惠毫不客氣地說:“我說的是事實。”

“我怎麼可能丟下小飛不管?”

“如果你堅持去美國,丟下的不隻是他,還有整個家。”

高翔被激怒了:“媽媽,請您講道理。如果您再這樣,我就直接帶了寶寶一起去美國生活,他是我兒子,我帶走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同意。”

陳子惠一下子站了起來:“你說什麼?你要敢帶走寶寶,我就…….”她的手指著高翔,一時間,講不出能夠怎麼做,急怒之下,她說,“我就去美國,跟那個叫左思安的禍水拚了,我弟弟的命抵給她還不夠,那我再抵上我的命好了。”

說到最後幾個字,陳子惠已經聲嘶力竭,高翔被她扭曲的麵孔上流露出的恨意嚇到:“冷靜、冷靜。”

她倒破天荒控製住了情緒,沒有繼續發作下去,啞著嗓子說:“你實在要走,我攔不住你。但是你千萬別動帶走寶寶的念頭。我們陳家隻剩下他了。我會好好照顧他,替他守住陳家的產業,不會落到外人手裏。”

高翔並非一時失言,他考慮將來,留下小飛,肯定會十分不舍,確實不止一次動過帶兒子去美國生活的念頭;但他也知道,如果把小飛帶走,母親必定會大鬧,而左思安又怎麼可能接受麵對這個孩子。世事從來難以兩全,可是他的家事矛盾到這種地步,沒有一方能夠妥協調和,讓他有不知何去何從的感覺。

轉眼到了8月中旬,高翔向父親交接工作,高翔看著兒子,欲言又止,對這件事他一直沒有發表任何看法,高翔跟他談起,他隻苦笑:“我表示反對,分量不可能敵過你外公和母親;我如果支持你,你母親會生出無數想象,認為我是想調走你,好進一步把持公司,謀奪他們陳家的產業。”

高翔明白,父親說的是實話,他既與妻子失和,也失去了嶽父的信任,可是他實際掌握著公司的運作,公司內部處於一種微妙的平衡狀態,稍有異動,這種狀態也許就會被打破,而結果誰也不能預料。他想,他留在美國讀書的想法至少今年以內不可能實現,也許他這次去了紐約,還得回來一趟,完成上市工作,讓公司正常運營起來才能放心。

他打電話給左思安,跟她解釋他的計劃:“我買了好機票,恐怕會錯過你到柏魯克分校報到的時間。你先安頓下來,我9月中旬就會過來。”

“但你不會留在美國,對嗎?”

“我會陪你開學,適應在紐約的生活,然後回國把上市的工作做完。小安,請理解我,我實在無法丟開這邊。”

她沉默良久:“我理解,其實你不必這麼趕,如果壓力太大,也許我們分開會更好一些。”

他大吃一驚,幾乎以為越洋電話信號出現了問題:“你說什麼?”

她囁嚅一下:“我是說,你在國內有工作,不必非要趕到紐約來。我自己去學校就行了。”

“小安,不要再說分開這種話,我知道把你一個人留在紐約很不好。但是公司上市最多隻需要一年時間,我肯定能脫身。”

高翔知道,左思安為他才放棄更好的學校,到紐約讀書,因此與母親幾乎到了失和的地步,承受著極大的壓力,如果讓她一個人去上學,他無法原諒自己。他不顧陳子惠的反對,將機票改簽提前了幾天,到了9月初,高翔帶著寶寶和母親飛抵紐約,將他們送到公寓,他馬上去找左思安。

柏魯克分校隻給一年級新生提供有限住宿,左思安與一個紐約本地出生的黑人女生同住一間宿舍,高翔敲門時,她正躺在床上看書,看到他來,坐了起來,怔怔看著他,卻沒有他料想的驚喜。

自從從紐約回來以後,左思安根本無法擺脫異樣低落的情緒,但是毫不遲疑的寫信,回絕了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接受了紐約市大學柏魯克分校的錄取。

於佳怒不可遏,脫口而出:“我實在對你太失望了!”

她眼神一黯,沒有任何辯解,隻輕聲說:“對不起。”就再也不肯反應。

畢業舞會臨近,左思安將自己關在房間裏,綰起頭發,穿上高翔在費城給她買的那件白色小禮服。鏡子裏的她異常嬌美,可是她眼睛裏找不到絲毫快樂,隻覺得內心壓抑的某個東西已經越來越大,就如同噩夢中倏忽跑過的老鼠,突然駐足,停在麵前,與她對視,讓她喘不過氣的感覺。

她接到高翔從國內打來的越洋電話,他的聲音聽上去十分疲憊:“我外公身體不好,公司也有一些事情要解決,我可能得推遲過來。”

她努力讓自己表現得鎮定:“沒事的,不急。”

時間一天天過去,到了7月,左思安日漸沉默,於佳卻開始暗暗高興起來,甚至跟她談起可以爭取轉到紐約洲立大學的某幾個分校,那裏環境更為安全,有一些專業排名靠前,很有爭競力,而且都是公立教育係統,以她的成績,轉校並不是不可能做到。

左思安並不回答,當然也沒有像母親建議的那樣去查相關資料,做轉學準備。她隻是每天照常去打工,下班後就回家,將自己關在臥室裏。

於佳冷眼旁觀,看著女兒的臉上日漸失去光彩,眼神暗淡,明顯為情所困,又是惱火,又多少有些不忍,這天於佳敲開她的房門,隻見她躺在床上看書。

“馬上就要開學了,到紐約那種複雜的大城市去獨立生活,你一直魂不守舍,是想再一次遇上搶劫嗎?”

她並沒有將遇到搶劫的事告訴母親,但紐約警方某天突然打來電話,說抓到了嫌疑人,搜出了她丟失的一個波特蘭圖書館的借書證,問她能否去認人,她隻得抱歉地回答,她確實無法講出搶劫者的任何特征,更無法指認,借書證也已經重新辦過,不必勞煩他們寄過來。於佳這才知道女兒在紐約那天的遭遇,歉疚後怕之餘,當然十分惱怒。

左思安根本不願意提起那件事:“媽媽,我經曆過更糟糕的事情,不會覺得被搶走一個錢包有多嚇人。放過我吧,讓我安靜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