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時間的彼岸19(2 / 3)

於佳一把拿掉她手裏的書,她隻得一臉無可奈何地坐起來:“不用跟我說你已經預料到高翔不會準時過來,我知道你確實早就把什麼都分析得一清二楚了。”

“你明知道我是對的,還堅持犯傻,拒絕去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現在不能在錯誤的路上一條道走到黑。”

“他有他的難處,他的家人肯定不願意讓他過來。”

於佳生氣地說:“你倒是也替他把什麼都想到了,既然明知道他的家人會激烈反對,你為什麼還要這樣做。”

“我愛他。”左思安頭一次如此明確地講出來,於佳怔住,她看著女兒,那張年輕的麵孔上有著失眠的陰影,可是神情堅定,眼神沒有絲毫閃避。“是的,我愛他。媽媽,離開漢江之前,我去找過他,對他說我不想去美國。隻要他稍微點頭,我肯定說什麼也不會跟你走的。可是,他讓我走,我想他比我更清楚我們有多不可能。我從來沒想到他會到波特蘭找我,既然他來了,對我說了想跟我在一起,不管我對未來多不樂觀,我都不會先放棄。我會等他,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他需要麵對的問題比我多,如果不能過來,我也不會怪他。”

於佳勃然大怒:“你這算哪門子的情聖宣言,虧我一向教你要自立自強自尊,你把你置於這樣卑微的地步,難道不覺得可悲嗎?”

“自立自強自尊跟愛情裏願意等待並不矛盾,我隻是尊重他的選擇。”

“那你自己的選擇呢?你一再強調你已經長大,有選擇人生的權利,我理解的選擇人生可不是這樣被動等一個男人來臨幸。”

“我不是等一個男人,我等的是他。”左思安心平氣和地說,“媽媽,不是每個人都像您,總能夠做到先轉身離開。”

於佳一時無語,良久才說:“你還是怪我,如果你爸爸不是不肯從阿裏回來…….”

“我並不怪您。爸爸就算肯回來,你們也會離婚的,您對他已經沒有感情了。”

這個冷靜的結論讓於佳更加說不出話來。

“我既然已經做好了他不能到美國的準備,不用擔心我。開學了我回去紐約,對不起,讓您失望了,我隻能跟您保證,我不會放棄學習的。”

於佳此時的心情已經不能用怒其不爭來形容了:“小安,我跟你說過,那些不好的事,忘掉就是了。”

“怎麼又扯到這上麵來了。”

“如果不是你經曆過的事給你留下了陰影,你為什麼非要這樣自我貶低,用這樣被動的方式處理你的感情。”

左思安看著母親,眼神哀傷地搖搖頭:“我沒覺得我被動。不過我不指望您能理解我的感受,請您也不要再試圖說服我了。再說下去,您隻會更生氣,我們不用再談這件事了。”

“也許我該聽peter的建議,讓你看看心理醫生。”

左思安再怎麼滿腹心事,也被於佳逗得苦笑:“您沒說要帶我去驅下邪,我很感激。”

於佳隻得長長歎一口氣:“小安,我完全不能理解你的想法。你跟我一樣清楚,你們不可能有好的結果,這遠比山體滑坡好預見得多,對不對?可是你竟然還是做這樣的選擇,還要我眼睜睜看著災難發生,你讓我能怎麼想?”

到了8月10日,左思安收拾好行裝,拒絕母親的陪同,獨自去紐約報到上學,她想,就算真如母親所言,等著她的是一場災難,她也願意迎接。

她順利完成了報到手續,認識了新室友。這所學校雖然規模不大,但學生及其多元化,除紐約本地學生以外,還有來自世界各國的國際學生,不乏亞裔麵孔,甚至不少來自中國內地和港台的學生。她聽到拐角傳來的中國話交談聲,禁不住駐足,那邊交談的一男一女馬上與她打招呼,他們一個來自浙江,一個來自福建,麵孔稚嫩,猶帶高中生氣息,卻掩不住興奮。聽到她已來美國兩年,他們問長問短,很多問題她都無法回答。隻得抱歉地承認,她長住的是一個安靜的小城,對於紐約跟他們一樣沒概念。

她的新室友Linda在本地出生,是百分之百的紐約客。在她的介紹下,左思安錯開上課時間,去鄰近華爾街的一家咖啡店找了一份兼職。

這天,當Linda說有一個東方人在宿舍大廳等著她時,她以為高翔提前趕來,興奮地跑會宿舍,然而坐在那裏的是一個清瘦的中年人:高翔的父親高明。

高明看看四周:“方便的話,我們找一家咖啡館坐下來談談好嗎?”

左思安無法拒絕,兩人出來找了一家咖啡館坐下。

高明開門見山地說:“思安,你是聰明的女孩子,想必知道我的來意。”

“我知道,您是來勸我不要跟高翔在一起的。”

“高翔並不知道我來了美國,我本來不打算過來。但如果我不來,來的會是你更應付不了的人:高翔的外公。他已經72歲,而且做過一次心髒搭橋手術,身體很糟糕,就算我明知道他老謀深算,心思深沉,用親情和上市兩件事困住了高翔,又擺布我來做破壞兒子感情的那個人,也隻好服從他的安排。換作你來麵對他,我想你根本無法當麵拒絕一個對你示弱,求你放手的老人;他萬一出了什麼狀況,那你和高翔心裏肯定會留下陰影,永遠擺脫不了負罪感。”

左思安聽得呆住,她也是在那次去他家時看到的陳立國,記得那是一個瘦弱衰老的老先生。她不得不承認,正如高明所言,如果是陳立國過來,她大概會馬上落荒而逃走;要是他在這裏出事…..她根本不敢想下去。她低聲說:“謝謝您。”

“思安,你不必謝我,我來也有我的目的,但請你記住,不管怎麼樣,我對你父親、對你,都算是有善意的。”

“我知道,我很抱歉弄得您的婚姻出了問題。”

“這一點你倒不用在意,我和高翔的母親之間早就有問題存在。”

這個意外的坦白弄得左思安有些尷尬,她隻好垂下眼簾不作聲。

“關於你為什麼不能與高翔在一起,我相信你母親和高翔的母親都已經從不同角度講了很多,你這樣心思細致的女孩子肯定也考慮過很多。我隻想講講我對這件事的看法。”高明喝了一口咖啡,“我相信高翔很愛你,甚至情願為你放棄一個即將上市的家族企業,兩手空空的到紐約來生活。”

左思安並不想在一個陌生人麵前流露感情,可眼睛還是立刻濕潤了。

“可是凡事都有另一方麵,他這樣看重感情,當然也不可能割斷與親人的聯係。”

左思安小聲說:“我並不會要求他與親人斷絕往來。”

“你很明理,思安。如果沒有家裏財務的支持,高翔來紐約會度過一段很艱難的日子。我相信年輕人不會把這視作問題。以他的頭腦,要在美國生活下去大概也不是很困難的事情。但是,他從大學畢業以後就負責一家銷售額超過20億,每年有可觀的利潤增長、即使上市的公司的市場運營,這兩年跟我一起謀劃公司未來的發展,提出了非常有想法的規劃。他一向過的是非常有挑戰性的生活,也能從工作中得到樂趣。你認為一個男人離開能夠發揮他才能的地方,長年將自己的時間消耗在各式各樣最基本的謀生努力上,會不會讓他對自己的選擇產生懷疑?”

左思安呆了呆:“我對做生意沒有任何概念,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我可以用我親身經曆告訴你,一定會。年輕的時候,我也麵對過選擇。在認識高翔的母親之前,我是有女朋友的,我們是中學同學,在一起有五年時間,感情很深,如果不是雙方都家累太重,其實早該談婚論嫁了。突然之間,有兩個選擇擺在我麵前:一個跟女友結婚,咬牙扛著過清貧的日子;另一個選擇,就是高翔的母親。”

左思安怔怔地看著高明,高翔已經27歲,她猜他至少應該在50歲以上,但他看上去隻40歲出頭的樣子,依舊清瘦而又風度,談吐斯文,可以想見年輕時候的風采。

“那個時候的陳子惠是縣城裏最有錢的人的獨生女兒,年輕,樣貌不差,垂青於我,一般人都會認為我中了頭彩。可我舍不得放棄女友,我在25歲以前,從來沒喝過咖啡,沒吃過海鮮,沒坐過飛機,甚至沒出過省,大學靠助學金和打工完成,畢業後每個月的工資除了養家,所剩無幾,與家人的交流全都是圍繞著錢進行,那種困窘狀態是你難以想象的。女友對我的感情,是我窮困潦倒的生活中唯一美好,唯一值得感激的東西。”

高明講話的聲音平和,然而裏麵蘊藏的感情卻令左思安為之動容。

“我拒絕了董事長,也就是高翔外公的提議。他表現得很大度,跟我說繼續努力工作,一樣有升職的機會。到了年底,我確實升了職,也加了薪水,可是依舊是公司裏一個不起眼的小職員,離中層的位置都有不知道幾年的距離,我的薪水還是隻夠勉強養家。接下來的故事你大概能猜到吧?”

左思安內心有巨大的壓抑感:“於是您還是放棄了女朋友?”

“不,我下不來那個決心。那段時間,我陷於無名的憤怒和焦灼中,痛恨自己必須麵對這樣的誘惑。主動放棄的那個人,是我女朋友。她說她願意接受跟我一起過貧困的生活,但承受不起我為她放棄改變命運的機會,不希望將來麵對我的後悔和怨恨。”

左思安想,是的,換作是她,麵對彷徨不定的男友,悲觀的未來,大概也隻能主動求去。

高明微微出神,然後說:“我沒有繼續堅持,甚至突然覺得有一絲解脫,因為我明白她說的是對的。選擇高翔的母親,我得到了很多,談不上後悔。我確實不止一次想過,如果當初我選擇的是另一種生活,我的一生會是什麼樣。可我不是一個浪漫的人,就算是跟妻子鬧到反目,我也清楚,重來一次,最終的選擇也不會有什麼不同。為此,我永遠感激我女友做的決定。”

左思安抬起頭,看著高明:“您說這麼多,大概是希望我像您以前的女友那樣,主動放棄高翔吧?”

高明苦笑:“你確實是聰明的女孩,我一點兒卑鄙的心思被你言中。當然,這跟你與高翔麵臨的情況不盡相同。高翔和我不一樣,他出生富裕之家,他外公、他母親再怎麼反對他的選擇,也不可能跟他斷絕關係,剝奪他的一切。其實他是有權唾棄他與生俱來的東西,放縱自己去享受他認定的感情的。可是我是他父親,隻有他一個兒子,不能不為他想得更多。接下來我要說的話比較殘酷,希望你不要介意。”

左思安慘淡地笑:“再殘酷也隻能麵對,您清江吧。”

“陳家因緣際會,抓住經濟快速發展的時機,成就了一番事業。我已經把我的20年時間給了清崗酒業,未來這家公司還會有更大的發展。高翔是我唯一的兒子,他收養的那個孩子還小,身體又弱,他理所當然會繼承家裏所有的一切。他一直有事業上的雄心,也完全有能力做出一番大的事業來。但他如果一意孤行,堅持跟你在一起,就意味著永遠不可能重返國內商場,不能以清崗酒業繼承人的身份公開露麵。否則,他就會無休止地承受眾人對於你身份的議論。沒有人會在意你的優秀,你的品質,你值得高翔愛的地方,他們隻會盯牢一點:你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高翔的舅舅強暴過,還生了一個孩子。”

左思安的麵孔慘然變色,高明招呼女服務員過來續了一杯咖啡,輕輕歎了一口氣:“對不起,請原諒我用這麼直白的口氣說這件事。我尊敬你父母親,也喜歡你,我對你的遭遇的事情非常抱歉。如果沒有那一層關係,我非常樂意看到高翔跟你在一起。但是——”

但是——左思安絕望地想,看似美好的一切,後麵免不了綴有一個“但是”:她與高翔之間的“但是”來得尤其堅硬,不可逆轉,無法更改撼動。

“高翔愛你,決心為你放棄一切到美國來生活。一個年輕的時候,對於感情的體驗肯定會來得強烈一些,我毫不懷疑他現在的決心的堅定,但我告訴你這麼多年的另一個體會:感情這個東西,根本經不起消磨。”

高明說話的聲音依舊低沉溫和,然而左思安卻覺得耳膜被重重撞擊了一下,呆呆地看著高明,講不出任何話來。

“一旦被太多外在因素介入,更不可能維持最初的單純狀態。當你的決定能夠永遠改變一個人的命運時,你還必須承擔隨之而來的懷疑、追悔,這一切都需要非常強悍的勇氣才能擔當。更別說你還始終要麵對一個敵人:高明的母親。我跟她一起生活了20多年,並不打算詆毀她。她的性格有非常偏執、可怕的一麵,同時她也是非常直接、自我的一個人,她對她的家庭有頑固的自豪和忠誠,對她弟弟更是愛到不可理喻、不惜為之犯罪的地步。在她弟弟死亡這件事上,你和我對她來說都是罪人,永遠沒有得到寬恕的可能。”

左思安勉力清晰地說:“我根本不需要她的寬恕。”

“思安,你真的太年輕、太天真了。我理解這一點,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那樣你就把高翔置於一個非常為難的處境了:他會永遠夾在中間,一頭是你,另一頭是他母親、他外公,還有他兒子。那個孩子,一想到他爸爸,我甚至也沒法兒喜歡他,但高翔愛他,把他當作親生兒子一樣疼愛照顧。你願意在你以後的生活中麵對他嗎?”

這些話確實是於佳和陳子惠分別說過的,但由高明不疾不徐說來,卻帶著沉重的壓迫感,讓左思安幾乎喘不過氣來。

“鼓起勇氣與命運作戰,最值得稱道的一點是什麼?那就是你幾乎肯定地知道:你最終不會贏。有時候相愛的人在一起,並不是最好的選擇,堅持走到窮途末路,等到感情消磨光了,無路可回,那樣的傷害太大,總得有一個先放手。”

他放下咖啡杯,凝視左思安:“為你們兩個人的將來考慮,我希望先放手的人是你。”

左思安陷於深切的痛苦和矛盾之中,她一直有強烈的悲觀的預感,並不看好他們的將來。但是高翔萬裏追尋過來,她想將主動權交給他,隻要他不放棄,她就會堅持下去;如果有一天他放棄了,她不會怨恨。

然而,現在高明要求她做他當年女友做過的選擇。

當高翔出現在她宿舍裏,她看著他的眼睛,無法逼自己講出那句話來。高翔渾然不覺她的掙紮,隻當她為他遲遲不來美國生氣,一再道歉,帶她出去吃飯,問她的課程安排,打算趁有限的逗留時間,將兩個人的相處安排得更豐富一些。

“明天我跟一個朋友約好見麵,就是我說的那個學生物學的博士後,這人很有意思,突然轉行投資,在世貿中心附近工作,我們約好在那裏碰麵,再去一趟華爾街,看看他跟進的一個項目。”

“嗯”

“你怎麼好像有心事。”

“沒有啊,你說華爾街嗎?我打工的咖啡館也在那附近,明天上午沒課,我會過去工作四個小時。”

“好,等談完事情,我帶朋友去你那邊喝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