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時間的彼岸19(3 / 3)

“記得付多一點兒小費啊。”

他哈哈大笑:“我整個人都是你的,你倒向我要小費,現在就把錢包給你行不行?”

她的心仿佛被薄薄的利刃割出隻有自己知道的傷口,再也裝不出快樂的表情來,笑容崩解,含淚看著他,他為之難過,伸手摸她的頭發:“唉,你這個樣子,真讓我不放心。”

她一把握住他的手:“我們去酒店開房間吧。”

他略微吃驚地看著她,他從見到她的那一刻就有這念頭,但不相信會聽到她公然講出這句話來,她卻異常肯定:“我想跟你在一起。”

高翔帶著左思安去附近酒店開了一間房,進去之後,她便緊緊抱住了他,他很高興她擺脫了初見麵時的冷淡,重重吻她,一邊解她衣服。他想念她已久,哪裏克製的住激動,將她推到床上,一路熱吻著,她回應著他,比過去更為主動,然而他在進入的那一刻,終於留意到她眼底濃重的悲傷。

他雙手撐起身體俯視她,她將頭偏向另一側,不肯與他對視。

“我弄痛你了?”

她搖頭,但他還是停下:“小安,這件事兩個人都快樂才有意義,我不需要你明明不快樂,勉強取悅我。”

她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絕望地想,分別半年時間,麵對一個熱情如火的男人,不要說偽裝出高潮,她甚至連勉強取悅的能力都沒有。

“告訴我,出了什麼事?”

她隻能不斷搖頭,講不出話來,他抱住她,用手指抹去她的淚水:“我知道你一個人在紐約會很孤獨,我會盡快做完上市的工作,爭取早些過來。”

她不願意再談這個話題,輕聲說:“抱緊我。”

他依言抱緊了她,她貼合在他懷裏,每寸肌膚相觸,不留一點兒間隙,好像隻有如此,才能安慰因愛而生的饑渴、無助。

窗外是號稱欲望都市繁華極致的曼哈頓,高樓如林,紅塵萬丈,來自世界各地不同民族,不同膚色的人們來去匆匆。而這小小的酒店房間。一方床鋪則是他們的方舟,至少眼前承載著他們親密的相依。

左思安下了決心:她可以賠上自己的一切和命運作對,但她絕對不願意賠上高翔的命運。

她隻是不知道,她該怎麼鎮定下來說出一個決絕的分手。她想,明天再考慮這個問題,她要享受這最後的懷抱,一分鍾也不肯浪費。

第二天,是2001年9月11日。這個天氣晴朗,看似尋常的日子,後來成了紐約慘痛的記憶。

左思安步行去咖啡館上班,早秋的陽光明媚地照在她身上,她低著頭,心事重重地走著。突然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傳來,前麵的路人停住腳步,她收步不及,撞到他身上,連忙道歉,但那人混若不覺,看著天空,叫道:“上帝啊,快看!”

旁邊同時不停響起各種尖叫:“飛機!”“快看!”

她順著大家的視線看過去,隻見一架飛機撞上了世貿北塔,拖曳出長長的黑煙軌跡。她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鏡所看到的一切,下意識地抬起手捂住嘴巴,將一個驚呼堵住。

然而她不可能看錯。

天氣晴好的日子,在紐約的任何角度,隻要抬頭,幾乎都可以看到高達412米的110層世貿中心雙子塔,更何況她已經走近與世貿隻一街之隔的華爾街。

街上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呆呆地看向同一個方向:世貿雙子塔的北塔被撕開一道巨大的裂口,熊熊的大火燃起,同時冒出滾滾濃煙。

左思安茫然四顧,所有人臉上都是恐懼與震驚。她不知道呆立了多久,突然夢醒,拔腿向世貿方向跑去。

街上已經一片混亂,汽車全部停下,車上的人下來,同時看著世貿方向。有人尖叫,有人哭泣,有人與左思安一樣朝那邊奔跑,也有人反方向奔跑著。

她越跑越近,接近了世貿,疏散的人群正在湧出,周圍警笛已響成一片。她四下張望,記不得昨天高翔是否說過他與朋友約在世貿附近具體哪個地方見麵。

她正準備去找電話,這時,又一聲巨響傳來,隔得更近,她的耳朵幾乎要被震聾。

她抬頭一看,另一架飛機撞入了世貿南塔樓。

她石化一般站住,仰頭看著一幕,白色粉塵如同大雪一般密集漂落下來,遮天蔽日,這一幕情景恐怖到了魔幻失真的程度。

一個人猛然地對她大叫:“快離開這裏!”

她回頭,隻見喊話的人是一個高個子警察,身上已經落了厚厚一層白灰,正紅著眼睛揮手,聲嘶力竭地招呼眾人往一個方向撤離。然而驚恐的人流早已經變得盲目,四下奔跑著,左思安被衝得幾乎站立不穩,身不由己地被他們裹挾而去,碎石和破裂的玻璃如同急雨一般落下,跑在她麵前的一個中年婦女突然停住,捂住頭部,鮮血順著指縫湧出。左思安急忙扶住她,另外一個男人也停步搭手,一左一右攙住,那位女士無法站立,大聲哭了出來:“上帝啊,上帝,我一定實在做一場噩夢!”

左思安也在懷疑她陷於前所未有的噩夢之中。

她回頭,剛才漫天的白色灰塵已經轉成黑色,鋪天蓋地的灑落著,高高的世貿南北兩座塔樓都已經被撕開裂口,大火熊熊燃燒,空氣中濃煙的味道令人窒息,到處是哭泣尖叫。

這當然不是夢,眼前的情景比她做過的任何一個噩夢都恐怖上千倍。

她猛地記起高翔,抱歉地對那個男士說:“請您送她去看醫生,我得去找我男友,他還在附近。”

那人點頭,扶好那名女士,簡潔地說:“去吧,注意安全。”

左思安再度逆著人流而行,卻並不清楚要去哪裏。這時消防車陸續趕來,開始拉起警戒線和隔離帶。所有人都蒙著厚厚一層黑色塵土,看不清麵目,呼吸困難。

她隻能在隔離帶外不辨方向地遊走,力圖從灰塵遮掩下看到熟悉的麵孔,然而每一張麵孔都模糊不清,唯一共同的寫滿驚恐。她控製不住地大口喘息著,吸進更多灰塵,嗆得一陣大咳,幾乎接近窒息。

她精疲力竭的癱軟下來,慶幸她明確地記得,高翔至少說他要去的地方是世貿附近,而不是世貿雙子塔內。

正在這一刻,南塔開始倒塌,精鋼水泥的龐大的建築物以一種讓人無法理解的速度開始崩解,漫天灰塵、紙張飛舞、熱氣騰騰,腳下的大地在顫抖,耳邊滿是怪異的呼嘯聲。

某個不知名的路人拉了她一把,他渾渾噩噩地隨著他走著,不知走了多久,再回頭時,北塔也開始倒塌。

她精疲力竭地站定,眼睜睜看著這個地獄般的景象,閃過一個念頭:此情此景,如同末日來臨,下一個顛覆的也許就是整個世界,而他們再也不可能找到彼此。

這時左思安身邊的一個年輕男人停下腳步,痛苦地倒地,她慌忙搶上前去扶起他,隻見他大汗淋漓,將麵孔上積的灰塵衝的一道一道,嘴唇艱難地開合,斷續地說:“我有……過敏性哮喘,我找不到…….我的…….噴霧劑,請…….”

他死死地抓著她的手,再也說不下去。她鼓足力氣,一下撐起了他,同時大聲求援,終於有人過來:“這邊,這邊有救護車,塊!”

她與那個人拖起哮喘的男人,拚命向他說的救護車的方向跑去,跑了七八分鍾,終於看到一個街頭臨時救助站,急救人員過來接手,將那男人放平地上,進行緊急搶救,左思安癱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

一名醫護人員蹲下來問她:“你有沒有受傷?”

她喘著氣,再次劇烈咳嗽起來,那人遞了一個口罩給她,匆忙地說:“就戴上休息一下,緩過來請給我們幫忙。”

左思安依言戴上口罩,略微緩了一下,便開始站起來給他們幫忙,除了各醫院來的醫護人員,現場已經有不少平民義務參與救援,他們傳遞著擔架,推開撞壞的汽車,清理出緊急通道,與消防員和警察一起,幫助疏散一波波的傷員,指揮人們撤離到安全地帶。

她參與進去,近乎機械地忙碌著,這時世貿已經成為一片火海,終於誌願者也開始被說服撤離,現場完全交給消防員和警察。

左思安離開醫療救護點,她的大腦接近空白狀態,沒有任何成形的思緒,頭重腳輕地走著,一個多小時後,她發現自己居然轉回到了學校。

這時所有在校的學生都在一起看著電視新聞,布什總統神情凝重地宣布美國遭受了恐怖襲擊。所有人都沉默著,仍然陷在震驚與恐懼之中無法自拔。

有人注意到了她:“天哪,難道你在現場?”

同學們紛紛圍上來,她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很可怕,隻含糊地點點頭,匆忙回了房間,Linda還沒回來。她拿起電話撥打高翔的手機,始終無法撥通,呆立一會,她走進浴室,鏡子裏是一張麵目全非的黑乎乎的麵孔,她稍微一動頭發,上麵沾的碎玻璃和灰塵片簌簌抖落一地,發出輕微的清脆的響聲。

她全身顫抖,無法自控地縮成了一團。然而她馬上便振作起來,控製住了自己,匆忙淋浴,身上不知什麼時候被割破的小傷口不計其數,在水流衝刷下火辣辣的痛。她顧不上處理,換衣服出來,決定去高翔以前租住的中央公園附近的公寓看看。

曼哈頓所有的地鐵、橋梁與隧道都已經關閉,也不可能叫到出租車,左思安隻能步行前往。

這一天的紐約異樣安靜,路人都驚恐不安,匆匆而行,一度喧囂躁動的城市仿佛硬生生停止運轉。不必回頭,左思安也知道,世貿方向仍舊冒著濃煙。她順著百老彙和第七大道,向中央公園方向走著。她早已體力透支,全身麻木,雙腳好像早已經不屬於自己。走到公寓時,已經是黃昏時分,她在那座公寓對麵的那家咖啡店坐下,要了一杯咖啡,一直看著窗外。

兩個小時後,服務生抱歉地過來對她說,店裏要打烊,他們要回去陪家人。

她結賬出來,鼓足勇氣走到馬路對麵的公寓,問公寓管理員,這裏是否住了一家東方人:一個中年女士、一個年輕男人和一名四五歲的小男孩,管理員搖頭:“你說的那家人我有印象,不過他們半年前就退租走了。”

她想,他這次過來,並沒有打算長住,大概是找酒店住下了。她隻得拖著腳步慢慢步行回學校宿舍,Linda告訴她:“你男朋友一直在這裏等你,剛走不久。他叫你回來以後給他打電話。”

她的一口氣這才鬆懈下來,並沒有打電話,而是癱倒在自己床上。

是時候該結束了——她在心裏對自己說。

第二天一早,高翔再度過來,神情焦慮,一把抱住了左思安。左思安木然站著,隔了一會兒,她輕輕掙脫了他的懷抱。

“昨天世貿突然被撞,我馬上趕到咖啡館去找你,他們說你沒有去上班。我媽媽帶著孩子,看到新聞十分害怕,一再打我電話,我隻好趕回酒店去安慰他們。後來我來學校找你,你一直沒回來。你去哪裏了?”

左思安並不回答這個問題:“對不起,高翔,我已經收拾好了行李,準備離開紐約波特蘭了。”

高翔震驚地看著她:“為什麼?”

“我不想繼續留在這座城市,我對讀會計專業也沒有興趣,最重要的是,我厭倦了排在你家人後麵,更不想再聽你提起你母親和你兒子,我們分手吧,再不要見麵了。”

“小安,我明白你受了驚嚇,我很抱歉沒有陪在你身邊。你需要放鬆,等我安排我母親帶著還在做完檢查後回國,一定好好陪你一段時間。”

左思安不擅長講狠話,對著高翔,更是無法做到決絕。然而她已經下來決心,不想再留一點兒退路了。她看著高翔的眼鏡,平靜地說:“我再不需要更多時間了,高翔。我承認我對你有感情,可是跟你在一起,我並不快樂。每一次看到你,我都會想到某些我寧可永遠忘記的事情。繼續下去,我永遠也不可能得到解脫。”

高翔的表情已經轉為不能置信:“小安,你在說什麼?”

“還需要我講的更明確一些嗎?那好吧。你和你家人,時時讓我記起我經曆過的傷害和屈辱。我依戀你,隻是出於怯懦,困在內心給自己劃定的圈子裏,拒絕成長,逃避現實,這樣就不用去外麵的世界了。”

“這一套話都是你媽媽講給你聽的把?”

左思安麵無表情地說:“她確實一直批評我不夠成熟,不過在你眼裏,我何嚐不是一樣沒有長大,沒有自己的想法,隻該乖乖等著你做完你該做的事情,再分出時間來憐惜關懷。”

高翔被刺痛,同時困惑,柔聲說:“小安,我要怎麼說你才能明白,我是愛你的。不然我用不著花這麼長時間,下這麼大決心爭取跟你在一起。”

“你也隻是喜歡長大不大的小女孩吧。”

這句話一講出來,高翔怔住,左思安清晰地看到了他眼裏升起了憤怒,她知道這個平靜的表述比任何話都尖刻,而且誅心。

果然,高翔勃然大怒了:“你說什麼?”

左思安保持著平靜,站在他麵前,沒有回答,更沒有閃避。

高翔努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一字一句地說:“左思安,如果你一直是在這樣看待我的,那我們之間的感情就實在太可笑了。”

她的心像被一隻手狠狠捏住,痛到一個地步,隻留下麻木,她維持而無表情:“可笑也好,可悲也好,都該結束了。”

左思安不再理會高翔,提了旅行袋走出宿舍,高翔追上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不能走,我們必須好好談談。”

“沒必要,請放開我。不然我會報警。現在這個時候,還是別給警察添麻煩的好。”

高翔看著她,緩緩放開她:“希望你清楚你在做什麼。”

此時他眼裏的憤怒熄滅,盛滿了痛楚,這是她更加無法承受的,她閃避開他的視線,匆匆攔下了一輛出租車,直奔位於唐人街的汽車站。

紐約的華埠離世貿非常近,回首看去,原先世貿雙子塔矗立的天際線已經留下一個讓人無法置信的缺口。

她的心中同樣也有一個缺口,再也無法填滿。

所有的乘客都表情木然,她加入那個隊伍,機械的排隊,上了返回波士頓的長途汽車。

紐約被她拋在身後。

兩幢大廈灰飛煙滅,數千生命逝去,無數人為失去親人哭泣。這座城市仍在,隻不過再也不可能跟過去一樣了。

所謂傾城,帶來的隻是深重的劫難,無法成全他們的情感;相比恐怖襲擊造成的慘烈悲劇,他們的痛苦顯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可是,卻如此難以忘懷。

她想起高明講的那句話:感情這個東西,根本經不起消磨。

願他能夠盡快淡忘。

左思安默默地想,至於她自己,就讓時間來慢慢消磨她對他的感情,以及她心中所有想要遺忘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