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時間的彼岸21(1 / 3)

第二十章 2012年,巴爾的摩

左思安在醫院裏連續值班已經將兩天一夜。

這是她當神經外科住院醫生的第三年,每個四天,她都有一次24小時的通宵值班,早上五點鍾趕到醫院,抓緊時間看完病曆,同時聽手下帶的實習醫生和醫學院三四年級學生的彙報,七點開晨會,與上班住院醫生討論交接病人,到八點正式接班,查房時還要給實習醫生和醫學院學生做講解,然後一直忙到第二天的早上八點,門診、急診收治病人,參與會診,跟主治醫生一起查房,研究病人治療方案,中間隻能抽空打盹兒,病人一來,或者尋呼機一響,馬上就得跳起來。

這一天病人較多,另一個神經外科住院醫生生病,左思安一直不停頓地忙到晚上八點,才終於將病人交到下一班住院醫生受理,離開醫院。她早已經筋疲力竭盡,全靠喝咖啡支撐著,開車回家,一路都有些昏昏沉沉的。

她在巴爾的摩的住處是一排兩層聯排房屋中的一間,她停好車下來,突然發現自家門前的那幾級階梯上坐著一個人,馬上警覺地停下了腳步。巴爾的摩的城市治安不怎麼好,長期生活與此的人,都有基本的警惕,她正打算退回車上,那人站了起來:“小安,是我。”

乍一聽懂啊中文,而且是一個熟悉的聲音,她一時有些恍惚,以為體內過量的咖啡因在作怪,然而那人已經走到有光亮的地方,正是高翔。

“你怎麼會在這裏?”

他大量她,反問:“你總是這樣超時工作嗎?”

“住院醫生是出了名的全年處於超時工作狀態的職業,沒辦法。你在這裏等了多久?”

高翔抬腕看看手表:“我下午就到了,去市區轉了一圈再過來。做了大概兩個小時吧。”

“下次千萬別這樣在門外等人,要麼就坐在車裏,這一區的治安並不算好。”

“你住在一個治安不算好的地方若無其事,到來囑咐我注意安全。”

“這邊房租便宜啊,住院醫生的薪水可並不算高。我們進去說吧。”

高翔隨左思安進去,她隨手放下手裏的包:“請坐。”

高翔打量四周,這是一套看著年代久遠,但維護得還不錯的房子,麵積不大,一樓客廳兼起居室,鋪著橡木地板,放著舒適的深咖啡色沙發和一把搖椅,一道木樓梯通往二樓,另一側連著寬敞的廚房,看上去十分整潔。

“你一個人住?”

“樓上有兩間臥室,我本來跟另外一個放射科住院醫生合租,她今年成了專科醫生,去了洛杉磯一所醫院,暫時還沒來得及再找人合租。你吃過晚飯沒有?”

他搖搖頭,她進了廚房,他也跟進取,隻見她對著打開的冰箱,一副一籌莫展的樣子,不禁好笑:“我以為至少可以吃到你做的晚餐。”

“裏麵隻有牛奶、飲料、水果、罐頭湯,湊不齊做一餐飯的材料,再說我的廚藝也實在很勉強,還是當電話叫外賣好了。你要吃什麼:披薩。泰國菜還是中國菜?”

“都沒興趣。不過既然你把披薩排在前麵,就它吧。”

左思安鬆了口氣,馬上拿起電話訂了披薩。放下電話,隻見高翔在大量過於一塵不染的廚房,隻得解釋:“平時我三餐都在醫院吃,沒多少時間做飯。你想喝什麼?”

“你有幾個選擇?”

他搜索一下四周,沒有底氣地說:“咖啡、牛奶、紅茶、果汁和水。”

“咖啡吧。”

她給他煮了咖啡:“你隨便坐,等下要是披薩送來了,麻煩你收一下,錢我放在桌上了。我已經在醫院呆了將近40個小時,必須去洗個澡。”

醫院有更衣室和浴室,但左思安一般都堅持回家洗澡。她上樓進了浴室平時她都會泡澡,將疲乏得酸痛的身體浸進去慢慢放鬆,但今天高翔就在樓下,她隻好選擇淋浴,快速洗完吹幹頭發後,便穿了慣常在家穿的T恤和長褲下樓。

高翔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翻著一本雜誌,悠閑地說:“這所房子裏醫生氣息很足,廚房跟沒有用過一樣幹淨,雜誌盡是醫學方麵的,就是好像沒看到未婚夫存在的痕跡。”

她怔住,不禁苦笑:“你覺得我編了個未婚夫出來?”

“方麵的話,介紹我們認識好了,也許這一次我能解脫出來,徹底不用再操心你了。”

左思安張口結舌,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僵了好一會兒,門鈴響起,她拿了錢過去開門,然而站在外麵的並不是通常跑這邊送披薩的大男孩,而是一個穿西裝、打領帶的男人:他的前未婚夫Fred。

她好不驚訝:“怎麼不打電話過來?”

Fred今年32歲,身處高大,有一頭濃密的棕發和一雙灰眼睛,相貌十分英俊,他歎一口氣:“Ann你一直都不回複我的留言。”

“對不起,我去休假回來,積了太多工作,連時差都沒調就上班了,實在太忙,沒顧上一條條聽留言。有什麼事?”

“我能進去嗎?”

“當然。”

左思安介紹高翔與Fred認識,她隻簡單說了他們的名字,兩個男人握手,神情都有些古怪。Fred顯然完全沒料到她在這個時間會有訪客,而高翔當然也沒想到,他才擠兌一句,居然就真有個男人來按她的門鈴了。

室內氣氛一時略微尷尬,這時門鈴再度響起,左思安重去開門,總算是披薩送來,她付了錢,拿著盒子回到客廳,問Fred:“要不要一起吃?”

Fred搖搖頭,高翔站了起來:“我有事先走一步。”

沒等左思安說什麼,他徑直出門而去。

Fred聳聳肩:“看來我又趕上錯誤的時間了。”

他說的“錯誤的時間”。一般特指左思安在醫院內連續值班以後,身心俱乏,根本不想約會,隻想回家倒頭便睡,不過現在當然一語雙關意有別指。她澀然一笑:“沒什麼。”

“平常你都超時工作,為什麼這次會休假這麼久?”

“隻是太久沒有回去看看。你是來拿你的東西嗎?我都清理好啦,,在那個櫥櫃下麵。”

“Ann,我一直給你打電話,又從華盛頓開一個小時車過來,當然不是想拿回兩套衣服和幾本書。我很想你。”

左思安呆了一下,溫和地說:“Fred,我很感動,能夠被前男友想念的感覺很好,謝謝你。”

Fred仔細看她,搖頭:“你這狠心的女人,你並不感動,隻是覺得為難。我以後再也不能跟醫生戀愛了。”

“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冷血。Fred你向我的求婚,是我這幾年經曆的最浪漫的時刻,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提起那個求婚,兩人都微笑了,同時有些傷感。

左思安從讀大學開始,便過著清教徒式的生活,除專業以外,還選修了醫學預科科目,大學畢業後,以優異成績進入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更是一頭紮進學習裏,從四年後從醫學院畢業,開始住院醫生生涯,她已經27歲。連一向讚同她有所追求、專注事業的於佳都開始提醒她,不要忽略個人問題。

她的同學中有很多人是在大學畢業後做了別的工作,再確定誌向學醫,有人甚至有其他專業的博士學位,年齡大她很多。住院醫生麵臨的問題不同:有人結了婚,辛苦地擠時間維持著婚姻,用不算高的薪水養家;有人認真戀愛,卻因為沒有時間維持戀情,頻頻陷入感情危機;還有人選擇用成年人的方式約會減壓,讓然這是短暫約會之後迅速上床的含蓄說法。

而她的問題是,她沒有做好準備開始一段認真的關係,更沒有肉體上的蠢蠢欲動需要一段不認真的關係來撫慰。

她既然學醫,當然清楚她之所以選擇學醫,並且有接著選擇最艱苦漫長的神經外科專業,其實是借機壓抑逃避個人的情感需要,將所有孤獨的時候都用長時間的職業訓練填滿,這種心理狀態並不正常。

她進入醫院做住院醫生第一年年末。早門診與前來看病的Fred認識,他開始追求她,不過她沒有答應與他約會,他也知難而退。

住院醫生第二年,工作難度進一步增加,神經外科主任突然找她談話,直接了當地提醒她,他欣賞她的努力與專注,但她繃得太緊,對自己要求太高,會妨礙她在這條路上走的更遠。

她當時並沒能真正理解這個忠告,直到一個疲憊孤獨的夜晚,她再次從噩夢總醒來,想到高翔,痛哭失聲,同時清楚地意識到,她如果不調整狀態,撐不過如此高強度的職業訓練。

她不再連續超時加班,有意識地結交朋友,參與同事下班之後的休閑活動,在難得的休息時間裏,她去內港散步,再次遇上Fred,兩人這次聊天十分輕鬆,他再度約會她。

到了29歲這個年齡,她就算對母親說的“個人問題”不以為然,也覺得是時候開始試著有感情生活了。她猶猶豫豫地接受了約會,他是一名律師,與醫生這個職業同樣忙碌,麵對她的遲疑不定,他表現得十分耐心溫柔,她終於被打動了。

正式在一起也不過三個月,他便得到一個區華盛頓的工作機會,他們分居兩地,盡管兩個城市隻一個小時車程,但對於工作強度同樣大的兩個人來講,這個距離就足以讓他們原本不多的約會變得更加難以安排。在連續一個多月沒有見麵之後,她隻是惆悵地想,這樣無疾而終的分手,倒也算得上讓一段關係壽終正寢了。

但她完全沒想到他會突然到醫院向她求婚。

當時她也是連續值班,一身疲憊的走出手術室,意外地看到他出現,拿出戒指,半跪下來:“你恩呢該嫁給我嗎,親愛的?”

她從來不曾想象自己會處於這樣戲劇化的場景裏,怔在原地,完全不知該作何反應。她的茫然被視作驚喜過度,幾乎在不知所措的情況下被套上了戒指。可是看看他含情脈脈的麵孔,她的心驀然柔軟起來,不知覺地點頭。投入了他的懷抱。

如此浪漫的場麵頓時讓在場的醫生、護士和病人集體鼓起了掌來。

這個求婚拯救了他們岌岌可危的感情,不過也隻是暫時而已。

感情需要付出心力維持,距離和時間依舊是個問題。

更重要的是,左思安完全不確定她有在這個時候結婚的想法。成為一名專業的神經外科醫生十分辛苦漫長,她還有四年才能完成全部必須得住院醫生階段的培訓,然後她打算申請在一所名校的附屬醫院做兩年專業研究工作。確定在神外領域的主攻方向,再通過專科考試,成為一名專科醫生。

有一個固定的約會對象,她私下認為有益身心。而說到結婚,涉及到的問題太多。她的遲疑並不能瞞過Fred,不過兩個月時間。他們已經有了數次爭執,完全不複訂婚前的和睦。

在談及將來的打算時,兩人更是無法達成統一,Fred尖銳地指出,哪怕他下決心求婚,她也答應了,但她仍舊沒有將他計劃在她生活之內,她隻得承認他說得沒錯,他想過的生活,她相當長時間內也無法配合。Fred異常受傷,暴怒地離開。

過了幾天,她打他公寓的電話,預備跟他和解,但接聽的是一個女人,她一怔之下,說打錯了,便掛斷電話,並不打算要求解釋。等他打電話過來,她說:“也許我們解除婚約更好一些。”

他沉默良久,同意分手,對她說的最後一句十分惆悵:“我是愛你的,但我感覺你總跟我保持著一段距離。”

念及舊事,左思安強大精神笑道:“Fred,我很抱歉。”

“該說抱歉的人是我,我才知道我們吵架的時候模擬工作上出了問題,先是停職,然後才去休假。”

“停職的是已經解決了,跟你沒關係,Fred。”

“我是想來跟你道歉,關於那天在我公寓接電話的那個女人……”

“不,不必解釋。”

他沉下臉來:“你根本從來沒有愛過我,對嗎?”

“不嗎,Fred,我們隻是認識的時間不對。我的生活太緊張,空閑太少,根本沒有能力安定下來認真經營一段感情,可是我舍不得拒絕你的求婚,輕率答應下來。這樣對你太不公平了。”

他緩和下來,傷感地看著她:“Ann,我永遠記得你第一次深深凝視我的眼神。”

她遲疑,然後苦笑:“對不起,有人說我用醫生的習慣解釋一切,十分無趣,但我不得不說,神經外科醫生檢查患者瞳孔時,都是那樣正麵凝視的。”

Fred一怔,禁不住哈哈大笑:“我就愛你的這份認真,Ann,而且,我對你是認真的。”

“我從沒懷疑過這一點,謝謝你給我的一切。”

“我們沒辦法挽回了嗎?”

“我們都明白,解除婚約的決定是正確的。”

Fred也苦笑了:“我知道你會這麼會說,但還是忍不住想來看看你。好吧,我這就走。”

他拿了他的衣物離開,屋子裏恢複安靜,左思安看看披薩盒子,根本提不起胃口,可是又實在沒有睡意,隻得做到沙發上,開始看新一期專業雜誌,試圖催眠自己。

她剛有一點兒睡意,門鈴再度被按響,她過去開門,高翔站在門口。

的的怒氣頓時升了上來:“我明天早上五點就必須上班,難道還需要留他過夜,才能證實我沒有編造一個未婚夫嗎?”

“對不起,我剛才妒忌的發狂失態了,原諒我。”

這個坦白讓她再也無法發火,她默默側身,讓他進來。

“如果需要我跟他解釋……”

她疲倦搖頭:“不用,我沒有編造一個未婚夫,但他其實是我的前未婚夫。在我這次回國前,我們已經解除了婚約分手了,我累了,不想再談這件事了。”

左思安蔣高翔安排在樓上另一間臥室休息,她第二天照常四點半起床,五點上班,13個小時後,才下班回家,進門一看,高翔正在廚房內做飯。她襯衫袖子卷起,神情專注地將螃蟹丟進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