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時間的彼岸21(3 / 3)

“說到家庭,我打算明年帶兒子來美國讀高中。”

左思安嚇得頓時為之色變,脫口而出:“千萬不要來巴爾的摩。”

高翔忍住笑,悠閑地說:“巴爾的摩治安不夠好,而且他也不喜歡吃螃蟹,我征求了他的意見,他居然對紐約還留有一點兒印象,願意去那裏上學。”

她並沒有放下心來,急急地問:“那麼你呢,也會搬去紐約對不對?”

“他去寄宿學校,不需要我陪伴,我會留在巴爾的摩。”

“高翔,你如果堅持留在這裏,怎麼跟他解釋你的行蹤。”

“他足夠大了,不會天真到認為我的感情世界應該一片空白。如果我告訴他我留在這個城市的原因,他完全能夠理解。”

她氣急敗壞地瞪著他:“你父母不會同意你這樣做的。”

“我早就不需要征求誰的同意了,你不會仍處在你母親的監管之下吧?”

她張嘴,一時講不出話來,卻記起他嘲笑過她這個表情有裝嫩嫌疑,隻得如同進手術室前一般深深吸氣,讓自己鎮定下來,盡可能用平和講道理的語氣說:“但他從來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很清楚一個15歲的孩子的世界如果突然被顛覆會有什麼後果,你不能這樣做。”

“你記得劉雅琴對我母親的敲詐嗎?”

“不是沒有成功嗎?”

“就算劉雅琴沒有得逞,小飛的身世也不是絕對的秘密。我不想讓他由別人嘴裏知道這件事,所以會選擇適當的時機來跟他談談。”

她一下跳了起來:“不不不,絕對不可以。”

“相信我,我知道怎麼跟兒子交流。”

“不行,你不能講出我……和他的關係,我跟你說過,我從來不打算出現在他的生活裏,不管是以什麼方式。”

“我會尊重你的想法,不會強求。”

“高翔,你這樣做,隻會攪亂所有人的生活,有什麼意義?請不要這樣,離開這裏吧。”

高翔拉她坐下:“你忍了我好多天,索性再忍一下,別這麼急著趕我走,先跟我講講你這些年的生活。”

左思安心神不寧,不知從何說起:遲疑一下:“我說過了,大學畢業後讀醫學院,然後做住院醫生……”

“離開紐約之後的那個聖誕節,你為什麼回去芬蘭?”

她完全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意思有些反應不過來:“你怎麼會知道我去了芬蘭?”

“我去波特蘭找你,你媽媽告訴我,你去芬蘭旅遊了。”

她驚訝至極,喃喃地說:“我媽沒告訴我你來過。”

“你擺脫了我,她開心還來不及,隻說你已經轉學,不希望再受到任何打擾。”高翔苦笑一下,“她甚至連你轉到哪個學校都不肯告訴我,當然更不會對你提我過去的事情。”

左思安啞然。

“好了,告訴我,為什麼會選擇冬天去芬蘭?想看冰天雪地的話,波特蘭就足夠了。”

“我隻是……不想留在波特蘭過聖誕節,可是世界那麼大,總不能隨手在地圖上一點,指到哪裏就去哪裏,剛好聽到一個媽媽給她的孩子講聖誕老人住的地方,聽到了拉普蘭這個地名,於是決定去拉普蘭看看。”

“拉普蘭?”他皺眉,“你想親眼看聖誕老人分裝禮物嗎?”

“當年住在劉灣的時候,電視台在放一個老動畫片,叫《尼爾斯企鵝旅行記》,晶晶每天去鄰居家裏看,回來以後就跟我討論。我還是很小的時候看過,本來沒有太深印象。晶晶跟我談的最多的就是尼爾斯和家裏那隻叫毛瑧的鵝一起跟著大雁飛去的地方:拉普蘭。晶晶覺得那是她聽過的最美的地名,念起來音節動聽,又遙遠,又壯麗。她最愛反複像動畫片裏的人物一樣說:到拉普蘭去,到拉普蘭去,還編了不少小女孩旅行到拉普蘭的故事。”

“所以你就真的去了那個地方,而且給晶晶寄了那張明信片?”

“對晶晶來講,拉普蘭是鄉村以外另一個世界;對我來說,拉普蘭是尼爾斯去了以後,才能變回一個正常孩子重新回家的地方。我父親剛把漢江的房子賣了,把錢全寄給了我;你曾對我說過,會給我一個家,可我跟你分手了。一個再也沒家可回的人,因為這種理由決定去拉普蘭,是不是很可笑?”

“並不會比我返回紐約過的聖誕假期更可笑。我跟朋友連續流連各個酒吧,喝酒喝到大醉,打架鬧事,被抓到警察局蹲了一晚,跟一群癮君子皮條客關在一起,絕對是不愉快的經曆。”左思安怔怔看著他,他微笑,“嚇到了嗎?”

她內心翻騰,講不出話來。

“不如我跟你講講我這些年的生活吧。”

“你離開紐約以後,我送母親和兒子回國,然後一個人在紐約晃蕩了好久。‘9?11’過後,那座城市氣氛很緊張,並不是一個適合無所事事閑待著的地方,可是我哪裏都不想去,什麼也不想做。那段時間,我過得很荒唐很頹廢,幸好那個朋友陪著我。胡混了四個多月,我父親過來,把握拖回了國,我當時並不知道,其實他之前已經來過一次紐約,並且見了你。”

左思安依然沉默著。

“回去以後,我協助父親,並開始按原來的計劃自己出來做一點兒小生意,先是紅酒代理,後來與朋友合作風險投資,對了,還買了一家不賺錢的咖啡館,打算一直那樣經營下去。”

高翔喝了一口咖啡,繼續說道:“至於感情方麵,我沒有訂婚,但我交往過不止一任女朋友,我會明白告訴她們,我對婚姻和家庭沒有什麼興趣,也不想再要孩子,不過我可以從別的方麵補償她們。你看,我徹底成了一個庸俗的中年人,我猜這才會真的嚇到你吧?”

她看上去有些不安,低聲說:“其實你不需要跟我說這個。”

“是啊,乏善可陳,實在沒什麼可說的。我隻是很想知道這些年你生活得怎麼樣,可是我回頭概括自己的生活,不過就是經曆了不少事情,去過不少地方,結識了很多人 ,這麼簡單平淡幾句話就能講完,又怎麼能指望你告訴我更多。”

“高翔,11年時間,足夠改變一切。我隻能告訴你,我不是從前的我了。”

“我知道你不是14歲,也不是16歲、19歲,你今年30歲你長達成熟了,成了醫生,見慣生死,有穩定的、可以給人開刀的手,你甚至變得再不像從前那樣對別人的情緒和心思高度敏感。可是,你還是你。”

“不,不是你想的這樣簡單。”

“聽我說完。我問我父親,當年到底跟你說了什麼,能夠促使你義無反顧地離開。他告訴我,他不過是讓你覺得,自由為我做出犧牲,才算是對我的成全。但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才是我經曆過最投入、最真實的人生。你的離開,並沒有成全我。我不需要那樣的犧牲。”

左思安痛苦地搖頭:“我必須向你坦白,我沒有你認為的那樣崇高。說到底,我其實是怯懦了。我害怕很多事,我怕回憶糾纏,我怕我配不上你為我做的一切,我怕你對我的感情隻是憐憫,我怕我沒法兒讓你有一個快樂的人生,我怕麵對你的家人,更怕麵對你可能的後悔……”

他握住她的手,不讓她再說下去:“你已經很勇敢了,問題出在我身上,我並沒有能給你太多信息。我猶豫了太長時間,才去美國找你,就算跟你在一起,我也回避了很多事情,這是我的錯。”

“我們這樣翻出舊事有什麼意義?你回國吧,放開過去的一切,找一個值得你愛的女人,好好愛她,好好生活。”

“真實一個不錯的忠告,不過我們好像都已經做過了嚐試,我差一點就想和曉研結婚,你也試著與宇哥男人訂了婚,結果似乎都不夠理想。”

提起這件事,她悵然若失:“我隻是沒時間好好經營感情,等我完成住院醫生培訓,就不會這樣忙了。”

他笑了:“別自欺欺人了,你會成為一名神經外科專科醫生,會有專業上更高的追求,照這樣發展下去,你會越來越來像你母親,感情隻會越來越被你放在一個次要的位置。”

他承認他說的沒錯:“那樣也沒什麼不好。”

“可是你並不是你母親。如果你能放下一切,你不會選擇一個過於艱苦的職業;不會在跟我分手之後,住到這座城市,把當初我希望你過得生活文到頸後。如果你忘了我,生活得很好,我會二話不說離開,但是,你把並沒有忘記。”

這時,不遠處有一個母親帶著一隊兒女走過,拿了麵包捏碎撒開,成群的海鷗馬上鳴叫著飛過去覓食,兩個孩子來回奔跑著,高興地咯咯直笑。

也許再沒有很麼比孩子的笑更有感染力,可以讓整個世界顯得鬆弛、平和。他們同時凝神看著,直到那個母親領著他們慢慢走遠。

左思安看著前方波平浪靜的海灣,突然輕聲說:“當年之所以選擇神經外科,除了它最難、需要花費的時間最長以外,我還想弄明白,對於過去的回憶會纏繞我多久。”

“得到答案沒有?”

她搖搖頭:“人腦的結構精密,就算科學昌明,也沒能破解全部奧秘。按照現有的研究結果,認得大腦是由140億個神經元組成的神經網絡,與記憶密切相關的區域叫海馬區,它負責將認得經曆轉化成長期記憶貯存起來。可是沒人知道,是什麼決定哪些經曆被視為不重要,可以被遺忘,那些經曆會被留下、留多久。人可以憑借意誌、訓練來記起特定的某些人、某些事、某些經曆,也坑內因為疾病、外傷忘記某段經曆,單項做到有選擇的強行遺忘卻基本不可能。”

她轉頭看著他,說:“我所有的快樂,都與一段痛苦的記憶有著聯係;我想遺忘的,和我決定永遠保存的根本無法分開。我怎麼可能做到忘記?我做了很多自相矛盾的努力:我離開你,離開紐約,可我來到了巴爾的摩這座城市,醫學院畢業後,我有機會去別的地方做住院醫生,想來想去,還是留了下來,一直待到現在;五年前,我請整形醫生修複了我腹部剖腹產留下的疤痕,手術很成功,基本去除了所有的增生瘢痕組織,現在那裏隻留了一條平整的痕跡,就算穿比基尼,也不會有人大驚小怪,可是,”她抬手撫了一下頸後那個文身,“我又去把這句詩文到身上,唯恐有一天,我會忘了你看著我,對我講出要我快樂時的那一刻。”

高翔同樣記得那一天,從華盛頓開往巴爾的摩的路上,左思安輕輕讀了首英文詩。那是正值早春,車窗搖下一半,空氣猶帶著沁涼的寒意,她的聲音溫柔,吐出的音節宛如小溪流水,她看著他的眼睛含著笑意,熠熠閃光,頭發隨風揚起,讓他為之神迷。那一刻,他願她永遠保有快樂,也深信他們將永遠在一起。

他們同時陷入回憶之中。

良久,左思安才重新開口:“我以為我已經解決了所有問題,能夠正視人的身體,能夠淡忘過去的不愉快,能夠不再把噩夢當回事,總之,能夠把生活安頓好了。可是這次訂了婚,又匆忙解除婚約,然後眼睜睜看著病人在麵前死去,我被停職……我突然發現,我對一切都沒有做好準備,我的生活看起來是按計劃進行,其實已經麵目全非、不受控製。”

“所以你決定回國看看?”

“我並不是要打攪你,真的,我想你肯定早就有完整的生活了。”

“謝謝你對我有這麼強的信心。”

“我先看看我出生的地方,希望可以正視過去,重新開始完整的人生,結果……又連帶著把你的生活弄得一團糟。”

他溫和的說:“我也要謝謝你這次停職,不然我們也許再也沒有見麵機會了。”

她微微一震,澀然微笑:“也許不見更好。”

“你真是這樣想的?”

“不然能怎麼想?當年把我們阻隔開的一切都還在。高翔,我甚至在沒有當年試圖對抗命運的孤勇,我們不可能重來一次。”

“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生平頭一次,我有點兒後悔放棄了把事業做大,掙出更高的社會地位、更顯赫的名聲的機會,不然我可以舍棄這些看似重要的東西,讓你相信我的決心。小安,我現在隻是一個籍籍無名的生意人,我要放棄的是一點兒生意而已。”

“但是我不能讓你這麼做。”

“除非你在意你將來成為名醫後,有人會來采訪跟你在一起的男人和你有什麼淵源。”

她呆住:“我不在意那些。但是……”

“生活中永遠都存在著‘但是’,不過我們不能讓那些‘但是’主宰我們的生活。我們錯過的時間太長,小安,我也快老了,在我老到真的消磨掉所有感情之前,我想跟你在一起。”他握緊她的手,深深滴凝視她,“這一次,沒有人恩能夠改變我的決定,包括你在內。”

左思安看著高翔,坐在她身邊的這個男人,在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出現,陪她走過噩夢隨行的青春,她並不確切地知道她從什麼時候愛上了他,但關於他的一切,都收藏於她記憶的深處,一直伴隨著她。

人生忽如一場遠行,無論有沒有從容告別,他們都各自走向不同的旅程。而時間如同滔滔不絕的長河,衝刷流經的路途,磨去青春年少的棱角,抹掉去日留影,彌合曾重創身心的傷痛,同時也慢慢消磨看似永恒的情感。

當所有傷害都成為過往,終於抵達時間的彼岸,她發現,她沒有辦法不愛他,更沒有辦法看著他的眼睛說“不”。

巴爾的摩也許成了一座衰退中的城市,而他們的記憶仍鮮活存在於此。

每一次遺忘,都是舊我某一部分悄然死亡;每一個銘記,鎖定他們走過的路,攜刻愛情存在的痕跡,賦予生命更真實的價值。

時間證明一切。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