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那年十八歲(3 / 3)

有話帶給你?

有什麼話帶給你?

我應該對你說什麼?

我應該對拋棄我們,甚至要殺死我的爸爸說什麼啊?

她捂著嘴巴哭起來,哭得身體彎下,抱住了膝蓋,很淒涼。

“爸爸,我在學校被表揚了,老師念我的作文了,說我寫得很好,用詞得當,感情豐富。”

“乖女兒,把作文本給老爸看一下……喲,《我最喜歡的人》?我最喜歡最崇拜的人是我的爸爸,他濃濃的眉毛下,有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每次別人問我,是喜歡爸爸多一些還是媽媽多一些,我都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喜歡我的爸爸……”

……

記憶在眼前飛舞,像被人為剪輯的鏡頭。

哭泣中的洛離下定決心般地站起身來,拿出紙巾來,把眼淚全部擦幹淨。眼球是充血的紅腫,下眼皮也跟著腫大起來,她卻扯了扯唇,望著有些灰蒙的天空,拚盡全力笑了一笑。

進了屋子,她從衣櫃裏拿出一件男式軍用棉衣,把那疊好的棉衣方方正正地拿出來,拿到律師麵前時,對律師說:“叔叔,麻煩您幫我把這個捎給我爸爸,告訴他,天涼了,別凍著了。”

律師走到門口,洛離還在笑著對他說:“謝謝您了,叔叔,麻煩您了。”

洛衛國跟律師交談許久後,律師問:“你有什麼話帶給你前妻嗎?”

那男人用戴著手銬的手捂住了臉,說:“我沒臉見她們。我隻想洛離原諒我……”

律師說:“你女兒有話帶給你!”

律師將洛離的原話講給洛衛國,然後拿出帶來的棉衣。

洛衛國隻是怔怔地看著那疊好的軍綠色的大衣,他的唇好像低頻的振動機,不由自主地顫動起來。

在刀子捅進那人的身體之後,他意識到自己殺了人,就跑回去洗幹淨血跡,跟那個女人說自己殺了人。他還打算過了夜,就帶著那女人“亡命天涯”。

他問她:“你願意跟我走嗎?”

那女人果斷地點了點頭:“說,願意。”

他問:“不怕吃苦嗎?”

她說:“不怕!”

她的回答讓他心暖。

於是他收拾著東西,準備連夜逃跑,而那女人卻躲在衛生間裏久久沒有出來,不知道在做什麼。

十分鍾後,他就被破門而入的警察逮個正著……

當警衛員說有律師要見他時,他還以為是那個女人幫他請的律師,因為整個過程都是為了她。她最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出了事,她應該最為焦急,想盡辦法才對。

而律師說的第一句話是:您好,我是安得烈律師事務所的律師,接受了您前妻何女士的委托,這是我的委托書。

律師說著,便遞過了委托書。

洛衛國看到那整整齊齊的打印紙上,是隻有初中文化的前妻在委托人後麵歪歪扭扭的簽字。

明明是冷得讓人發顫的天氣,他的臉竟燙得像被人抽過鞭子似的。

他還在想,前妻應該是恨他的,而之所以願意幫他,一定是因為那個女人在她的麵前求她想辦法。於是,他問律師,委托他的,還有沒有一個姓林的女士?

律師說:“沒有,隻有何女士和你的女兒。”

律師在接手這個案子時,就已經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自然知道他口中的林女士是誰。

看守員也知道,因為他的事情在那麼大的情感雜誌上刊登過。但誰都沒有告訴洛衛國,是那個姓林的報的警,也沒有告訴他,她早打掉了孩子,變賣了他所有值錢的東西跑掉了。

在看守所裏,所有的信息都是封閉的,律師再有正義感,也講究職業道德,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他閉口不語,他要照顧他的情緒,省得他知道真相後,想不開,在判刑前惹出什麼事端來。

他對律師說的最後一句話,不是關於洛離母女的,而是對律師說:“如果您看到一位叫林紅的女人,麻煩您幫我跟她說,讓她把孩子流了,找個好男人嫁了吧!”

律師咬了咬牙關,情緒化的詞語即將衝口而出。自製力讓他忍住,不露情緒地站起身來,整理整理材料,說:“行。”

殺人償命,自古如此。洛衛國被判了死刑,已是鐵定的事實。

最後一次看到爸爸,是在宣判的法庭上,當法官宣判“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力終生,槍決立即執行”時,洛衛國以生命中最後的愛心,對著洛離喊:“離子,原諒爸爸,爸爸對不起你們,你要好好地孝敬你媽媽!”

爸爸在臨死前,順帶著,連奶奶也“帶走”了。那一天,洛離連接失去了生命中兩位至親至愛的人。

她不信這一切都是真的,這肯定是場噩夢,就像在夢裏被怪物追著慌亂地逃跑,最後一定會醒過來的。她從醫院裏跑出來,跑到落雪的沙灘,跑到覆著薄冰的江麵,直到再也跑不動時,才對著那灰蒙蒙的江麵放聲大喊:“你去死吧!你死了,我都不會傷心,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我恨死你了,我恨死你了!”

好像大聲地說了恨,她就不會傷心和痛苦了。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她一下倒在雪地上,雙手撐地,抓起一把細雪時,淚如水晶,一滴一滴濺在了雪地裏。雪的涼冷刺入了她的皮膚,從手心裏滲侵進來,像針紮般難受。

那彌散了天地的大雪,密密麻麻鋪天蓋地,她的身體頃刻間就被雪覆蓋了。

看了腕表,正是爸執行槍決的時間。奇跡般的準時準點,她似乎在那一刻聽見執行槍決的槍聲砰然回響。她似乎看到了中彈的爸爸,傾身倒在血泊裏掙紮。

身體裏似乎有了破碎的聲音。

那驚慌,那惶恐,那不安,那夾雜著無法言表的複雜情緒,竟都從她看著腕表的瞳孔裏顯露出來。

那似乎不再是腕表的表麵,而是洛衛國所在的刑場。

她感到身體裏有什麼東西在咯吱迸裂。那種感覺將她完完全全地刺痛,好像沒有傷口的痛,好像全身的細胞纖維,都被無數的細刀切碎。

是……很恨啊!

可是,她不想他死啊!

他永遠都是她的爸爸,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她無比心酸地喊:“爸。”

那一聲好似叫出了她心底所有的悲哀。

陳青遠趕到江灘,找到她時,是從一堆積雪裏把她“扒”出來的。他奔跑著尋找時,差一點以為她就是一個小孩子們堆到一半的雪人。

他是去醫院看望洛離的奶奶時,才得知洛離奶奶的死訊,又得知洛離從醫院裏跑出去的事情。

洛離的媽媽一臉焦急:“青遠啊,我這裏實在走不開,我家的離子,拜托你幫我找回來啊!”

他真的找了好久,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來到江邊,隻是依稀想起她曾經說過,如果我難過,我一定會去江邊,看著江鳥盤旋,江風拂麵,什麼煩惱就都沒有了。她還極喜歡堆沙堡,她還極喜歡打著赤腳在沙灘上踩來踩去。

可是現在是大冬天,極寒極冷,她一定不會在那裏。

找了好久,也尋了好久,實在找尋不到,這才鬼使神差地跑到那裏去瞧瞧。

他真的看到她被雪埋了一半的紅白相間的圍巾。她果然到了這裏。

“洛離!”

他從雪地裏將她扒了出來,她的臉上身上全是雪。她的衣服好像都被雪弄硬了。江風很大,吹得他渾身發冷,他說話的時候,還要發出很大的聲音,不是怕她聽不到,而是江風太大,將聲音橫刀截斷。

“洛離。”

他焦急地拍著她的臉,她的皮膚涼得讓他心中發寒。他去摟她時,隻感到她渾身冰冷,連手都凍得像生鏽的玩偶娃娃,她的臉是駭人的灰白色。他將她攔腰抱起,步步艱難地向著江堤外走去。

她並不算重,可是這個時候,他抱起她來,異常吃力。他腳步一滑,倒到了地上,“洛離!”

他突然感到恐慌,他突然感到害怕。他驚慌失措地大喊:“你不能睡過去,你不能睡過去,你聽到沒有!”

她依然沒有反應,她睡得很死,好像真的死了一樣。

“洛離……”

這紛飛窒息的雪,讓他極度恐懼地哭泣,淚好像懸在臉上一般,就被冰住,滴不下來。

“洛離!”

他坐在地上,將衣服解開,將她冰冷的身體整個裹了進去。他心慌地叫著她的名字,好像崩潰似的抱緊了她,希望把體溫傳給她。

他陳青遠第一次感到害怕。

他覺得自己要崩潰了。

“洛離……”

這漫天漫地的飛雪裏,那少年緊裹著那少女冰冷的身體,傷心欲絕地哭皺了臉。

“你別睡啊,你醒過來啊,我是青遠啊。我是……我是你最討厭的青遠啊!”

有人猛捶著大門,陳家保姆張嬸忙不迭地奔到門前,說來了來了。

門一打開,就看到小主人抱著一個女孩子,從身邊晃過。晃過一陣刺心的寒氣,保姆就看到少東家以最快的速度衝進房間,他將屋子裏的暖氣開到最大,他把洛離平放在自己寬大暖和的床上,匆忙地解著她大衣的扣子。再她扶坐起來,一件一件脫了她的外衣。

他用被子蓋住隻穿著內衣的洛離,兩手互搓,搓熱之後,將手伸進被子,在她四肢上按摩起來。

幾分鍾後……

她的四肢似乎不那麼僵硬了,她的臉上終於有了點血色。他隻感到狂喜而欣慰,隨後,他脫了自己的衣服,裸著上身,掀了被子鑽了進去,將洛離冰冷的身體摟進了懷裏。貼近她身體冰冷的感覺,像遊蛇一般竄進了他的毛孔。

“離子,你可真涼啊!”

他那笑話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摟著她,緊緊地摟住,心無邪念,隻是想她快一點醒過來。臉與臉緊緊地貼在了一起。他此時湧上莫名的情緒,溫暖而深情地娓娓自語。“小離,昨兒個,我又夢到你了,我夢到我們……”他臉一紅,笑容曖昧而羞澀,“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做那種夢,但是……但是……”

他把她抱得更緊了一點。“但是我喜歡你,真的很喜歡你,我夢見我娶你了,你還給我生孩子了呢!”

說出這些話來時,他突然有了一種很輕鬆的感覺。他覺得他真的筋疲力盡了,他感到她的身體漸漸地回暖了,他感到心裏輕鬆一些,那輕鬆之感頓時讓他一直緊繃的情緒鬆懈了下來,這一鬆懈,他就感到了無法抵擋的疲憊,他想睡了,他掙紮似的合了幾下眼睛,就抗不住疲憊,漸漸沉沉睡去。

他們擁抱在一起,他們之間的相隔,隻是內衣薄薄的衣料。

他緊緊地擁著她,好像實現了他年少時期最美好的心願,睡著,笑著,窗外鵝毛大雪,他的唇角抑不住地勾起了微笑。

三個小時後,她漸漸地醒了過來。她的鼻尖全是汗,她身體燥熱不已,她是被熱醒的。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便看到……陳青遠的麵容大特寫。她驚然發現,她睡在陳青遠的懷裏,他的雙手緊緊地摟著她,她的手也環住了他的後背。

她……她隻是做了一個夢,夢見很冷很冷,後來感覺有了一個很暖的抱枕,她才伸手去抱住它。沒有想到它居然是陳青遠的身體。更沒有想到……

她驚慌失措地發現,她被扒得隻剩下了內衣。他和陳青遠擁抱的姿態,就像一個連體嬰兒。

她倏地坐了起來。拉住了被子,一把裹住了自己。

而他卻揉了揉眼睛,整個人驚喜了起來。

“洛離,洛離你醒了?”他騰地坐了起來,赤裸著上身。洛離竟抬手,“啪”地一下,給了他狠狠一耳刮子。他被打懵了,本能地捂住了被打的臉,開心的笑僵在了臉上……

那紛紛揚揚的雪景下,路燈好像白色幕布上的一個光團。那光團所及之處,將雪花映得像從天上飄下的灰塵,灰蒙蒙的……

那個男孩子跟在那個女孩子的後麵,似乎跟了好久,似乎一路都沉默不語,這種靜謐讓他感到快要崩潰了。

他伸出手臂攔在了洛離的前麵。

“喂,我都跟你說了一千次一萬次對不起了,你為什麼還這麼小氣,就是不肯理我?”

她不得已停住了,隻是別開了腦袋,不去看他的臉。

“你……”他急得嚷嚷,“你這是什麼表情啊?你不會以為抱在一起就會生小娃娃吧?你要真這麼以為,我會負責的好不好,你別擺出這種表情給我看!我快被你鬱悶死了。”

她抬手抹了一把眼淚。忍不住笑了一下。

也真的蠻搞笑,連初中生都上過的生理常識課,她一個高中生會不知道嗎?

他的語氣,總是那麼滑稽好笑。

“我……我沒有小氣啊,我隻是……我隻是不知道怎樣開口說謝謝你!”

謝謝?

她剛剛說了什麼?

她說她是想謝謝他,因為不好意思開口,所以才不理他?

他還以為……以為……他“以為”不出來了,隻知道莫大的喜悅衝湧上來,他興高采烈得笑眯了眼睛,高興得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謝謝你,青遠!”她深吸了一口氣,好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他連忙搖手,天知道他高興得都要結巴了:“不,不客氣,別,別跟我客氣!”

她又看到他被她打紅的臉,那上麵還有淡淡的五指印,她沒有想到自己會下那麼大的力氣打他,於是,頓時心裏湧上一層愧疚。

“對不起!”她說著,腦袋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什麼?”他不解極了。

她低著腦袋,愧疚地嘟囔著:“我打了你的臉,真的……對不起!”

他又激動地搖起了手:“沒……關係,我一點都不痛,真的,你再打一次,我也受得住!”

他慌忙解釋的樣子,引得她抬起眸子來看她。看著他急得幾乎要出汗的樣子,她真的忍不住,“噗”地笑出聲來。

她笑了!

她笑了!

他狂喜起來,甚至要喜暈了。喜得都不知道怎樣表達出自己的喜悅。他興奮地轉身,像打了興奮劑似的向前跑,跑到一棵細瘦的木棉樹下,他“呀嗬”一聲,高高跳起,單手夠到了樹枝,雙腳落地的瞬間,頭頂轟然一響。

積了一天一夜的雪,轟然砸到了他的頭,好像麵粉撒了一腦袋。他像個落湯雞似的呆然站立,幾秒後才反應過來,拍著頭上的積雪大喊著冷死了冷死了。

她真的忍不住了,捂住了肚子,哈哈大笑起來。

到了家門口,青遠終於鼓起了勇氣拉了一下她的手。他想到她失去了奶奶也失去了爸爸,這是一天中失去兩位親人的悲哀,他一路走來,心情沉重,到了現在,才敢拉她的手,說:“洛離,你答應我,要好好的!”

洛離展顏一笑,很是令人寬慰地道:“我會好好的,但是……”

她仰臉望著他,扯起嘴角來,明明是微笑的表情,眼底卻積滿了淚水。

“我還是會哭,因為爸爸和奶奶的葬禮上,我不可能不掉一滴眼淚!”

“行!”他答得如此爽性,“這一次,我許你哭,這筆淚賬……算我賒給你!”

“青遠……”她落雪無痕似的笑了,輕聲歎語般喃了一句,“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