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離開始翻白眼了,她“呃呃”地,舌頭從嘴裏吐了出來。
眼看她不行了……
“我離!”尖銳的哭嚎聲似從破碎的嗓音裏噴薄而出,洛離的媽媽帶著破碎的顫音,絕望而悲涼。她的丈夫停下了手上的力道。
她好似終於忍無可忍地放聲大哭,哭得身體下滑,失重般滑坐在地。
洛衛國鬆了手,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好像了結一樁心事。臉上浮起一絲得逞的笑意時,完全不顧洛離解脫後的撲地捂喉,嗆了眼淚的咳嗽。
她淌著眼淚咳得猛烈,咳得仿佛連內髒都要咳出來了。可是,爸爸卻不在乎她……爸爸隻是催促媽媽在他拿出來的協議書上簽字。
隻聽他說:“快啊,快點,要簽就快一點!”
她哭不出來了,也發不出聲了,嗓子像被人下藥毒啞了。
男人得逞了,拿著協議,滿意地離去。離去前,褲管與皮鞋由洛離眼前晃過。
他,連彎身扶她一把的寵愛都沒有了……
心口有了龜裂般細碎的裂隙感……“滋滋”地延伸著龜裂的觸角,刺生生地疼著,疼得連胸口都似被高壓擠壓了似的,內裏的一切都被擠皺在了一起。
門“砰”地一聲關上了,好像一把利刃,切斷了他與她們所有的關係。
她“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哭聲撕碎了人心,那好像是她心髒碎裂時被人放大了的回聲——
清晨飛雪,這個冬季裏的第一場雪。那少年已經守在拐角,跨騎在單車上,一腳踏地,一腳踩在翹起的踏板上,穿著麵包似的深色羽絨服,帶著一頂線織的絞花帽子。
天色與亮了一晚的路燈渾然一體,給雪景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色調。細細的雪粉飄落下來,好像麵包房的師傅向麵包坯灑下細細白白的椰子屑。
陳青遠似乎有些冷了,背著沉重的書包,微聳了肩,雙手扶住車龍頭,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些不耐煩了。
“搞什麼鬼啊,今天出來得這麼晚!”
洛離的身影終於出現的時候,他支地的腳向後一滑,身體前傾,車子向前行駛起來。
他追上了洛離,跟在後麵不看臉色地喋喋不休。
“你說怪不怪,我昨兒夜裏做了一個夢,夢見我進了一間道觀,我進門的時候,接待我的不是道士竟然是個和尚,他遞我一個功德薄,讓我在上麵寫上願望,那本子花花綠綠的,就像我們畢業時填寫的同學紀念冊,我拿著筆寫下的第一個願望是希望爸爸媽媽身體健康長命百歲,第二個願望我居然寫了你洛離的名字,等我再想寫上自己的名字時,我居然寫一個字就錯一個字,更好笑的是,我拿著‘白雪修正液’塗改時,塗在本子上的白色液體就是幹不了,還立了起來,跟方方塊塊的豆腐似的,你說奇怪不奇怪?”
細雪紛揚,鋪著細細雪屑的水泥地上,留下彎彎曲曲的車輪輾印,一節一節的,好像巨長無比的蜈蚣。
她的球鞋鞋印延綿在身後的路上。在灰蒙天空的場景下,他不停地說著他那個奇怪的夢。而她自始至終都沒有搭理他。“滋”然一響,他車後輪做了一個簡單的漂移,後輪處,拋灑出一陣雪屑。
他騎車橫在她的麵前,對視著她茫然若失的臉。
他一驚,隨後大吼:“哪個混蛋欺負你了?”
眼淚又從她紅腫如桃的眼睛裏狂落下來。新的淚痕很快覆上舊的,被冰冷的風吹過,臉上刺痛無比。
他惱了,立好了車子,一把牽過她的手,把她往來時的路上扯。
“你……你要帶我去哪裏?”
陳青遠憤然叫道:“我知道是那些要債的人又到你們家鬧了,你回去清理東西,跟你媽搬到我們家裏去,我們家還空著一間屋,看誰敢進我家來鬧事!”
她一把甩開他的手,向前跑去。
她跑遠了,跑開了,向車站跑去,奔上了一輛正要開啟的公交車。
陳青遠來到學校,停好了車,進了教學樓的樓道,剛走到教室門口,就看到洛離從教室裏衝了出來,一頭紮進了他的懷裏。
“啊!”他驚得叫喚一聲,他們兩個的視線剛對上,他便看到了她滿臉淚光。
她向後退了一步,離開了他的懷,他還來不及反應過來,教室裏麵衝出來的兩位女同學卻拉住了洛離。
“洛離,你聽我解釋啊,我們不是故意說你的事情的,隻是,小佑家離你家近,昨晚上聽到了你家發生的事情……隻是表示關心,問你的脖子有沒有事,真的沒有別的意思,你別往心裏去啊!”
“關心?”洛離一把推開了她們,“關心是吧?”
她一進教室,就聽她們興奮至極地說著她家昨晚發生的事情,那表情生動得像是在說評書。當“說書人”說到一處剛剛停下,“聽書人”馬上意猶未盡迫不及待地問:“然後咧?”
她生死攸關,而那些人卻躲在門板後麵看熱鬧!
這是關心嗎?
這就他們所謂的關心嗎?
她已經夠痛苦的了,沒想到這痛苦還要被人像評書一樣講來講去,他們聽得津津有味,聽得完全沒發現她就站在身後。她聽得淌眼淚,實在聽不下去了,才衝了出來,被她們發現,追上她後,她們那表情比翻書還快,剛剛明明還是興奮得要死,這會兒,這兩個女生卻像家裏失火死了人似的皺緊眉頭來向她表示關心。這種關心像錐子一樣,紮得人好疼,這種被紮疼的感覺,好難表達。
為什麼大家都要以為她平時不喜歡發脾氣,就可以任意打趣她?連所謂的關心也都會帶著狗仔隊似的小道消息?
沒錯,她是金牛座,她是以溫順著稱,最不會發脾氣的金牛座。
但不發脾氣不代表不會發脾氣,牛兒溫順,也不代表它氣憤至極時它那雙具有攻擊性的角兒隻是個擺設。
她真的急了,她真的怒了,她真的受不了自家的隱私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招搖過市”。
揭開心口傷疤,讓汙濁的皮肉暴露於空氣之下的感覺,真的好難表達。更受不了這兩個追上來的女生變臉變得如此之快。
“你以為……你們是說評書的嗎?啊?”她噙著眼淚推開了她們,“我謝謝你們帶著好奇的關心,謝謝你們知道我家發生的事情,更謝謝你們知道我爸差一點勒死我,你們還想看看我的傷口。你們想滿足你們的好奇心是吧?你們想看是吧?我讓你們看,我讓你們看……”她一把扯去脖子上的圍巾,一把拉下厚重大衣的豎領扣子,在準備脫下大衣的時候……
“你發什麼瘋啊?今天零下七度,你在這裏脫衣服?你要不要命了?你病了你媽怎麼辦?”邊上的陳青遠突然衝她放聲一吼,吼得她一怔,怔完後,哭得把手垂了下去。
那放聲一吼,讓她的心奇跡般地注滿了一注溫暖。
陳青遠緊抿著嘴唇攏近身來,他麵部的線條繃得緊緊的,他彎下身去將她扯下的圍巾從地上撿起來,又幫她把大衣的拉鏈拉上,再幫她把圍巾圍上。
她自始至終地看著他的眼睛。他竟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把她拉進了教室。
在男生和女生多說一句話都會被弄成新聞的特殊年代,他竟毫不避嫌,毫不在乎地拉著她的手走進了教室。
她有微微的掙紮,他卻拉得更緊,好像這一輩子都不會放開,對視時的眼神,好像在對她承諾與保證不管什麼時候,他都會在她身邊一樣。
所謂的心有靈犀,就是對方一個微妙的眼神,就可以彼此會意;所謂的兩小無猜,就是彼此一個微妙的小動作,都可以直達心底,暖徹心扉。
那年,他與她的手相連,就像一個可以信賴的承諾,似烙印般,牢牢地烙進了她的心底。也給了她可以堅強下去的勇氣。
進了教室後,教室裏的目光都盯在他們相牽的手上,這是一件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啊,他居然敢牽著她的手,竟這樣明目張膽地走了進來!這若是叫老師看到了,一定又會大驚失色地嚷著請家長過來“談談”。
那“萬眾矚目”似的目光激怒了陳青遠。
“看什麼看?”陳青遠勃然大怒,一聲大吼,“誰再提洛離家的事情,別怪我陳青遠的拳頭不客氣!”
陳青遠和洛離邊上的女同學換了位子。
晨練的時間到了,同學們都去了操場。
“陳青遠,洛離,老師讓你們下去集合!”班長跑上來不合時宜地叫嚷。陳青遠不悅,扭頭就嚷:“我很不爽我不想去!”
“那洛離……”
陳青遠竟拍案而起,勃然大怒:“她更不爽!滾出去!”
洛離坐在位子上掉眼淚。他在她的邊上坐下時,拉開了書包,從裏麵掏出一個保溫瓶。
“還沒吃早點吧?昨天早上看你暈過去了,今天我給你帶了豆奶,自家的豆奶機磨的,很好喝,你喝一口。”
洛離吸著鼻子,隻哭得眼暈腦脹。她輕搖了下腦袋:“我喝不下。”
“那,你吃麵包。”
“我也……吃不下啊。”
教室裏有暖氣,所以她已脫了大衣和圍巾。她說“吃不下”的時候,整個人趴在了桌子上。
就是她趴下的時候,脖子從衣領裏露了出來,被他看到了她脖子上的紅印。
他莫名地感到胸口喘不上氣了。
他好像看到洛衛國正死命地勒住洛離的脖子。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沒有用,洛離被人傷了,他什麼都做不了,他什麼也幫不上。心緒翻騰起來,一股抑不住的狂躁讓他猛然起身,一腳踹倒了身邊的桌子。她驚然抬起眼睛看他時,他正立在那倒地的桌子麵前,攥著拳頭。她發現,他的眼圈紅了,他的眼淚在眼底無序地翻滾著。
那天,細雪紛飛。放學的路上,他緩緩地陪著她向前步行。
她低著腦袋,一直不說話。一路走來,那被人千踏萬踩的雪地上,此時隻剩下了肮髒的冰碴。
“陳青遠。”
她一直低垂的腦袋揚了起來,輕喚著他的名字,就像那落雪一樣輕盈無聲。
他抬首時,就見她笑了,笑容很幹淨,恰似那雪地裏綻開的紅梅,小巧而美麗,他甚至錯覺到一股繞鼻的香氣。
她說謝謝你時,他隻感到她的眼淚好像進行了轉移。她不哭了,可是,他卻想落淚了。她說:“謝謝你陪我走了這麼遠,真的很感謝你,是真的。”
他咬緊了牙關,拚著自製力,對她說了一句:“不客氣!”
“洛離!”他輕喚了她的名字,他扶著腳踏車龍頭的手凍得生疼,他還是用力捏了捏把手,紅了眼睛,對她擠出一個笑來,“如果你難過,我還是會陪著你!”
她也笑了,笑得令人安慰和心暖。她就是這樣可愛得讓人心疼,就是這般在絕望裏還能笑得出來。
金牛座的朋友都知道,金牛座是極樂觀,極具幽默感的。隻有在她們願意接近的人麵前,她們才像小孩子一樣純真。
但有一點你絕對不知道,金牛座的女生通常在微笑搞怪之後,眼底會神速地閃現出一絲落寞,在你還沒有捕捉到那絲情緒之前,她又對你展開舒心的笑容。她的內心苦楚,但她的精神力量卻如天秤般給她平衡和安慰。那種自我安慰與分寸的拿捏幾乎是一種本能,本能到連她們自己都沒有發現。就像蜘蛛吐絲壁虎續尾,那種平衡力是與生俱來的。
麵對著相伴而行的陳青遠,那紛揚的雪給了洛離開心的力氣。絕望中的她,微笑得好像那枝頭盛開的雪梅花。
“以後,我都不會再哭了,你一定要看著我,如果我哭的話……”
“每掉一滴眼淚,罰款一千元!”
她馬上驚大了眼睛:“我的眼淚太值錢了吧!”
“嗯!”他極肯定極嚴肅地點了點腦袋,一本正經地說,“這是一定的,看你還敢不敢哭!”
“那我要是哭了,沒錢給你怎麼辦?”
“那先欠著!”
“那欠著也還不起怎麼辦?”
“那你就寫個欠條,讓我攥在手裏,向你討一輩子!”
“呼!”她深呼吸後,狠狠地籲了一口氣,“冷的是風,窮的是債。我才不想哭,我才不想欠你一輩子窮這一輩子!”
他們兩個相視一笑。身後遠去的腳印,或重疊或對稱。身後有同學若幹,她們尾隨其後,笑嘻嘻地擠在一起,其中一個舉了拳頭對起了大拇指,表示了天生一對的意思。大家都會意又曖昧地笑了起來。
銀裝素裹的世界裏,那絕望如失去了生命氣息般的枯枝,卻被點綴成最美麗的銀樹。
他們兩個在銀樹下穿行,那一切都美得……不可思議。
一九九九年,細雪紛飛的日子,那個男孩子喜歡著那個女孩子,隻要她開心,他也開心,隻要她快樂,他也快樂。連牽她的手,都怕嚇著她。那個細雪紛飛的日子裏,他與她的愛情很純很真,若細雪落衣,凝雪成冰,無息悄然。
這細雪紛飛的場景,帶走了這絲沉重。細細的雪在他們相視而笑時,飄濺在他們的臉上,細細碎碎,輕輕盈盈,冰冰涼涼,竟有了……甜甜的味道。
那幾天,洛離天天從夢中驚醒,很清楚地記得自己在驚醒前哭著喊爸爸你別走。爸爸卻突然轉過身來,用皮帶勒住了她的脖子。她從夢中驚醒後,是大口地呼吸和刺骨的酸楚。
幾天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洛衛國與人起了爭執,竟用刀把人捅死了。關於這件事,紙媒還以化名的形式,把故事登上了全國發行量很大的一個情感雜誌,標題是:薄情男子怒殺毀約人,狠心絕情為哪般。
題記是:為了拋棄妻子與女兒,為了獨占家產,羅偉國(化名)聽信情人之言,將財產移轉給朋友的同時,寫下高額“欠條”,他如意拿到離婚協議書時,好朋友竟翻臉不認人,兩人反目成仇,羅偉國拿刀將人捅死……
這裏的人都知道羅偉國其實就是洛衛國,所以整個故事的真相,就暴露於大庭廣眾之下了。陳青遠也清楚了事情的始末。
律師是洛離的媽媽幫著請的。
別人都氣得破口大罵,說你傻不傻啊?那男人這樣對你,你還這樣對他?你腦袋被驢踢了還是被豬拱了?
洛離媽歎了一口氣:“我哪有不明白自己在幹什麼啊?那男人狠心對我們娘倆的時候,我真是天天咒他,日日咒他,等他真出了事啊,我這心比刀割得還難受。我家離子做夢都在喊爸爸,你是沒聽到,聽到了你也心酸。所以,不看在夫妻一場的分上,也看著我家離子的分上,就算辯成無期也比死刑強啊,無期總有個盼頭啊,我不想洛離她沒有爸爸!”
死刑犯在押期間,家人是不可以見麵的。可以進去的隻有律師。
律師進去前,先去了洛離家,同洛離母女了解情況。等情況了解得差不多時,他豎起寫滿記錄的稿子,立了立。然後他扶了扶眼鏡問洛離媽媽:“您還有話帶給他嗎?”
洛離媽轉頭問洛離:“離子,你有話對你爸說嗎?”
洛離緊咬著唇,凍得發白的臉卻漲得通紅。她感覺自己要哭了,馬上站起來,衝出狹窄的房門,冷風吹來,她大口大口地吸氣,卻無法抑製眼淚從眼眶裏大顆大顆地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