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錄2(2 / 3)

我父親對於女兒的管教,是比較馬虎的。這是由於他認為女兒到頭來說是人家的人,在父母麵前的日子不多,所以他是有著“女兒為重”的思想的。這一思想,也表現在他對兒女們的稱呼上。例如,大哥克定的小名叫做“小記兒”,二哥克文的小名叫做“招兒”,就是在他們結婚以後,我父親和我娘於氏也還是叫他們小名的。至於女兒,我父親卻從不許叫她們的小名。小的姐妹們叫做老幾、小幾,如老十二、小十三;年紀大些的則稱為姑娘,如二姑娘、三姑娘。無論我父親和我娘以及各個姨太太都是這樣稱呼她們,就是她們自己的生母也不例外。也就由於他有著“女兒為重”的思想,所以對於女兒的管教,主要交給她們自己的媽負責,他是不大過問的。特別是二姐和我,是他最喜歡的兩個愛女,所以就讓我們和他同住居仁堂。當我倆已長到十四五歲的時候,有時遇著他高興,還要把我倆抱在腿上。我父親有時還給我們講故事,也有時故意把幾十塊或上百塊銀元先藏在他的臥室裏一個不大容易被發現的地方,然後叫我倆進房去找,誰找著了就賞給誰。一般是,我們找過幾個地方以後就能找到,也有“手到擒來”的時候;有時著著實實找了許久也沒找到,我們父親就用各種說法或是暗示來啟發我們,最後還是能夠找到的。還有,在冬季裏,每頓飯總有一個火鍋子。我父親在舀湯的時候,有時把勺裏的餘瀝帶進火鍋,有時甚至把鼻涕也帶進去了,因此我總是在他吃湯之前,先舀出一碗來單吃。我父親看到這種情況,也知道我的用意所在,卻絲毫不以為怪,隻當沒有這事似的。由以上這幾件事來看,他對女兒們,特別是對二姐和我,與對男孩子的“嚴厲”管教,可以說截然不同,甚至是“嬌縱”或是“馬虎”了。

(五)

除夕的晚飯,也就是所謂的團圓飯,擺在居仁堂的樓下。由於全家大小人數過多,所以采用中菜西吃的辦法。這個時候,我父親也破例喝一些紹興酒,並和大家隨意談笑,大家也同樣隨意吃喝笑樂,似乎是比上麵所談過的星期日晚飯那一頓還要隨便得多。吃過了團圓飯,接著大家便給我父親和我娘辭歲,行的是叩拜大禮,次序是:姨太太們先拜,兄弟們拜,姐妹們拜,嫂子們拜,侄兒侄女們拜,最後是男女傭人分成多少起,一起一起地來拜。辭歲後抓彩,彩裏有各種糕點和糖果,也有各種玩具和應時當令的“春節”用品。小孩子們抓到什麼就拿走什麼,因此,他們在這個時候是極其活躍和高興的。我父親平時不準家裏人賭博,在抓彩以後,他卻首先帶著各個姨太太、二姐和我在一起推牌九。他總是500元一底,輸完了事。如果實在輸不完,他也聽憑我倆一次一次地借端搶走,因此,曆年的這場賭博,總是我倆成了最後的勝利者。我們家從除夕起既然由我父親帶頭對賭博開了禁,那麼各房的人們也就此來彼往地聚在一起賭博,特別是男女傭人們更是興高采烈地大賭起來,直到正月初五日才告終止。

我們家過年是這樣的熱鬧、高興,但是,有一年卻在中南海福祿居東邊的一個院落裏,出現了一個與此完全相反的景象。那就是,大姐在出嫁以後,曾經回到中南海來過了一個年。按照我們家的“規矩”,她是不能和我們一道吃團圓飯的,同時還不準她看娘家的燈。據說,如果娘家的燈被她看了去,娘家那興旺的勢派便會衰落下去,因此把她所住的那個院子裏的電線也剪斷了。她是點著蠟燭過除夕的。在同一個中南海裏,一邊是燈火輝煌,一邊是冷冷清清。這個忌諱是多麼的不合理,但是我父親卻偏偏照辦不疑。

除夕夜,我們家裏各個屋裏都要點上守歲蠟燭,各個院子裏都要燒上香,撒上芝麻秸。我父親的臥房裏,則要撒上很多“銅子”,他自己還往地上撒上一些“洋錢”。一般人都知道,在院子裏撒上芝麻秸,為的是諧著踩“歲”的音,取個“除舊”的吉利。至於我父親在屋子裏撒上銅子、洋錢,那是不可能踩“碎”的,這種做法的用意何在,我們至今弄不明白。

我們家從正月初一到初五還不準掃地。據說是為了避免把“財氣”倒出去。可是在這幾天裏,伺候我父親的丫頭仍在掃他臥房的地,隻是不動那些銅子、洋錢罷了。在除夕的晚上,我們家從我娘以下,所有女眷和女傭人,都要戴上一朵絹製的石榴花,到了初一天剛亮的時候,就紛紛地把這花扔到院子裏去。這大概也是一種“除舊”的意思吧!

還有,在除夕的晚上,各房的小孩子和男女傭人們,都能得到很多份壓歲錢。這是我父親、我娘、各個姨太太分別賞給的。

初一以前,我娘和各個姨太太,還有我們大一些的兄弟姐妹們,都要預先查一查“皇曆”,看一看這一天的喜神、財神在哪一方。在這一天早晨第一次出門的時候,或是要迎喜神,或是要迎財神,便對著那神所在的方向走出門去。但是門的方向又是固定的,因此,有時要斜側著身體出門。我父親每逢看到這個情景,總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初一那天,我們全家準於早6時集合在居仁堂的樓下,7時在院子裏擺上供桌,陳列三牲,先行祭天,接著便到“祖先堂”祭祖。這以後,全家大小都再次集合到居仁堂給我父親和我娘拜年。叩拜的次序和辭歲完全一樣。在初五以前,我們全家隻是自己的家裏人在歡度春節,一般的親友是不來拜年的。特別是親友們的女眷,就一定要過了初五才能登門。當我父親在彰德隱居的時候,每逢過年,住在項城老家的一些伯、叔、兄、弟們,在年前,一過臘月二十,就先後來到彰德了。至於姑太太們,雖是自己的家裏人,要來也必須在過了初五以後。

當時,黎元洪副總統的夫人、小姐以及各部總長的夫人等等,一過了初五,便先後到中南海來給我父親和我娘拜年。這個時候,我父親總是讓符殿青“傳”京劇界的名藝人來唱“堂會”戲。我父親雖然在天津和北京住了很多年,但是他卻不很懂戲。請他點戲,他總是愛點一出鬧劇中的“浣花溪”。我娘卻愛點一出“四老爺打麵缸”。我父親恰好排行在四,又有著和戲中老爺相類似的癖好,這就很容易使得人們發笑。聽戲的時候,除了我娘,女眷們都在廊簷底下坐著。我父親為了嚴“男女之防”,叫人在廊簷的外麵掛上了極細的竹簾子,因此聽起戲來是非常氣悶的。

(六)

我父親從什麼時候起想要當“中華帝國”的大皇帝?有關這一事件的醞釀和發展過程,我們是知道得比較晚的。這是由於他凡是涉及政治上的大事,向來對我們守口如瓶,加以我們被深深地閉鎖在中南海內,所有府外的情況,我們了解得極少。但我們也自有其有利條件,那就是,在和大哥、二哥閑談的時候,他們有時會露出一鱗半爪,使我們能比較簡單地曉得某一個事件的經過。我父親要稱帝這件事,由於大哥在政治上有野心,所以一向諱莫如深。他怕過早暴露,會給自己多樹敵人。至於二哥,他是一個不願過問政治的“名士派”,又和我是同母兄妹,因此,他就把這個秘密告訴了我。在我曉得了這個消息以後,漸漸發覺全家上下的精神麵貌,確實和以往有所不同,仿佛將要發生什麼大事似的。

我父親在這一階段裏的表現,也自然不同往常。他有的時候似乎很高興,有的時候又非常不高興。 比如說,他在晚間上樓以後,二姐和我去看他,如果他心裏高興,就會有說有笑,有時說得高興,還會和從前一樣地哈哈大笑起來。有一次,我倆在叫了他一聲“爸爸”以後,他溫和地對我倆說:“你們要好好念書,好好學習規矩禮法,將來要當公主啦!”有的時候,在我倆叫了他一聲以後,他卻簡簡單單隻“嗯”地應了一聲,說上一句:“去玩去吧!”這時候,我們便意識到,爸爸又在不高興了。另外,我倆有的時候還聽到伺候他的丫頭對別的傭人說:“總統今天又有氣,大家小心點!”真的,在這天吃飯的時候,他一定是板著麵孔,鼻子裏有時發出一聲歎息似的“嗯”聲,並且一邊吃,一邊嫌菜做得不好,在鬧脾氣。這時候,就是他所最寵愛的五姨太太也要看個合適的當口,才敢淡淡地解釋上一兩句。但是,她的解釋,也同樣要碰我父親的釘子。他這種態度的轉變,大概是和外間對於帝製的反映有關的。

我父親的生活習慣,在這個時期裏也同樣有所改變。我們覺得,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從容,而是比較緊張。他做大總統的時候,經常是晚間9時上樓。到了這個時候,卻深夜還在辦公和會客,以致我倆姐妹雖和他同住在一個樓上,可是常常到了很晚還不見他上來。因此,他那逗著我們說笑玩耍的事情,就成為很少有的了。

他雖是這樣日夜緊張忙碌,可是並不能阻止那內外交攻的情勢向他逼來。首先是,蔡鍔在雲南發動了起義,組成了護國軍。緊接著日本帝國主義也改變了原來的讚成帝製的態度。這些已經夠使他惱火的了,家庭間因此而惹起的紛爭,就使得他更加惱火。其中最突出的是“立太子”的問題。大哥克定以前在彰德車站騎馬的時候把一條腿摔壞了,左手也連帶著受了傷(他左手的手心沒有厚皮,所以經常戴著一隻手套)。因此,我父親說他“六根不全”,將來怎麼能夠“君臨萬民”?他曾露出這樣的口風:要在二哥、五哥二人之中,擇一立為“太子”。二哥人極聰明,有才氣,我父親常常誇獎他“有天才”。五哥待人誠懇,學問也不錯,我父親也同樣很喜歡他。當時的“大典籌備處”曾給各個弟兄每人做了一身“皇子服”。有一天,四哥、五哥、六弟、七弟、八弟5個人,在“新華宮”內,各自穿著“皇子服”,合著拍了一張照。大家一看,五哥那一套上的金花式樣和其他弟兄的有所不同(這張照片,現在還在我處保存),隻有二哥的那一套是和五哥的相同。這反映了我父親的用意所在。在這兩人之中,二哥年長,又不時替我父親外出辦事,頗得我父親的信任。更重要的是,我父親對他有所偏愛,因為他既是三姨太太的長子,又是過繼給大姨太太而為她所溺愛的一個愛子。因此,二哥將要被立為“太子”的呼聲就最高。大哥聽得了這個消息,便揚言說:“如果大爺(大哥稱呼我父親為‘大爺’,原因不明)要立二弟,我就把二弟殺了!”因此,“新華宮”內鬧得人心惶惶。有一天,我特地把大哥所說的話告訴了我父親,並且和他說:“咱們家要鬧‘血滴子’了!”我父親聽了以後,隻簡單地說了“胡說”兩個字,並沒有什麼其他的表示。但是雍正奪位的慘劇,到底不能不使他無動於衷。

“立太子”的事,並沒有到此為止。原因是二哥的呼聲雖然最高,但五哥的“皇子服”畢竟也有那不同式樣的金花。五哥是二姨太太的長子,如果五哥立為“太子”,二姨太太就是未來皇帝的母親,也就是未來的“皇太後”了。而五姨太太想到自己既是我父親身邊最得寵的人,自然也就希冀著那樣的尊位降臨到自己身上。因此,她就時時在我父親身旁嘀嘀咕咕,要求立她的長子——老六為“太子”。這個情況,不但伺候我父親的丫頭流露過一言半語,就是我也聽到過五姨太太在我父親麵前稱讚老六的種種好處。我父親處在這內外夾攻的情況下,怎麼能夠使他不越加惱火呢!但是,使他更加惱火的,還是假版《順天時報》的暴露。

《順天時報》是當時在北京銷行數量比較多的日本人所辦的漢文報紙。我父親平時在公餘之暇,總是專門看它。這大概由於它是日本人辦的報。可是,也就因為這個緣由,才使得他受了假版《順天時報》的欺騙而毫不自知。假版《順天時報》,是大哥糾合一班人(是否就是所謂“六君子”那一班人,那就不得而知了)搞出來的。不但我父親看的是假版,就是我們家裏別人所看的,也同樣都是假版。大哥使我們一家人和真實的消息隔絕了開來。有一天,我的一個丫頭要回家去探望她的父親(這個丫頭是一個老媽子的孩子,是自由身子,所以準許她隔一些時候回家探望一次),我當時是最愛吃黑皮的五香酥蠶豆的,便讓她買一些帶回來吃。第二天,這個丫頭買來了一大包,是用整張的《順天時報》包著帶回來的。我在吃蠶豆的時候,無意中看到這張前幾天的報紙,竟然和我們平時所看到的《順天時報》的論調不同,就趕忙尋著同一天的報紙來查對,結果發現日期相同,而內容很多都不一樣。我當時覺得非常奇怪,便找二哥,問是怎麼回事?二哥說,他在外邊早已看見和府裏不同的《順天時報》了,隻是不敢對我父親說明。他接著便問我:“你敢不敢說?”我說:“我敢”。等到當天晚上,我便把這張真的《順天時報》拿給了我父親。我父親看了之後,便問從哪裏弄來的,我便照實說了。我父親當時眉頭緊皺,沒有任何表示,隻說了一句:“去玩去吧”。第二天早晨,他把大哥找了來,及至問明是他搗的鬼,我父親氣憤已極,就在大哥跪著求饒的聲音中,用皮鞭子把大哥打了一頓,一邊打,一邊還罵他“欺父誤國”。大哥給人的印象是,平素最能孝順父母,所以他在我父親麵前的信用也最好。我父親時常讓他代表自己和各方麵聯係。可是從這以後,我父親見著他就有氣。無論他說些什麼,我父親總是麵孔一板,從鼻子裏發出“嗯”的一聲,不再和他多說什麼話,以表示對他的不信任。看起來,我父親對於帝製前途的不甚美妙,已經是有所覺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