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節 我爸和我媽的故事(1 / 3)

劉雲鶴

編者按:本文介紹的是劉秀峰及其妻楊改梅在抗日戰爭中的一段故事。1940年11月—1943年3月,劉秀峰任祁縣抗日縣政府縣長、中共祁縣縣委副書記兼獨立營營長。他和他的戰友們英勇頑強,屢屢重挫敵人,為祁縣抗日民主根據地的開辟和建設作出了重大貢獻,至今仍受當地老人們的稱頌。 本文作者是他的大女兒。她跟隨母親度過抗日戰爭最艱苦的年月,更熟悉“助夫打日本,育兒立功勞”的媽媽。作者通過她記憶中的一件件實事,說明抗日戰爭中,為祖國作出重大貢獻的,不隻是戰鬥在前方的男兒,還有他們的作為抗屬的妻子。

(山西《文史月刊》編輯部)

【還在盧溝橋事變之前我媽就理解並支持我爸的抗日誌向】

我爸名劉秀峰(小名保兒),1912年生於山西省榆社縣牛村。念私塾後又上了小學和中學。我媽名楊改梅(小名梅子),和我爸同年生,比我爸大半歲,娘家在周村。她隻念過私塾,但喜歡閱讀,幾乎是我爸讀什麼她讀什麼。這就使他們不僅有青梅竹馬的童年,而且有情投意合的婚後生活,進而有了誌同道合的人生目標。

1936年,山西省犧牲救國同盟會成立伊始,我爸加入了該會。

1937年11月,鬼子占領太原的那天,我爸從他教書的榆次回到太行山,參加了八路軍。

我媽呢,從1937年10月到11月的一個月裏,接連經曆了三件事,一是在我爸選擇“抗日崗位”的日子裏,我爸天天一早往太原跑,我媽天天半夜三更在榆次等,焦慮非常;二是從榆次回家的那天,日軍已經逼近榆次,並狂轟濫炸,我們隻得繞道走,一天的路程走了三四天;三是和我爸一起,絞盡腦汁勸說我爺爺同意我爸參軍。這三件事一個接著一個,使我媽心力交瘁,奶水急速稀少。還不會吃飯的我弟弟突遭斷奶,夭折了!

弟弟的死,使我媽那經常是陽光般明媚的臉,一下子被憂傷所籠罩。

【如果您沒有見過鬼子的“三光”政策,請聽聽我們家的故事】

1940年11月,我爸到祁縣(完全淪陷)任縣長兼獨立營營長,路過我村。匆忙間,對我媽和爺爺說了些“聽幹部指揮”、“堅壁清野”之類的話。

但爺爺不相信日軍會那麼殘忍,說:“日本人也是人嘛。”他不許把糧食藏到山裏,更不做逃難準備。直到有一天夜裏,鬼子進了村東口,我們一家五口,才被我大舅從另一出口拽出村去。

村裏的人,凡是逃出來的,都集中在北山上……第二天黎明,趴在山頂上的爺爺大喊:“完了!完了!”原來,他看到村子裏冒起了大火。根據著火的位置判斷,我們家的房子被燒了。

我們村是個小村子,隻有幾十戶人家。我們家在村子最高處的一個土台子上,院子南麵有個土包。土包跟前有棵老槐樹。爺爺望到村裏的火苗後,不管村裏是否還有日軍,跌跌撞撞往家跑。我媽把兩個妹妹托給鄰居,拉著我去追爺爺。當我也爬到高台子上時,正好看到前麵的爺爺身子一歪,向老槐樹摔去。我媽一個箭步飛奔過去,但沒有接住爺爺。

這把火毀掉的,不隻是我們家當年的全部糧食、柴草,而且是我爺爺一輩子的勞動所得。裏外兩進院子,全成了一片廢墟,就連那兩眼窯洞的門,也都燒成了灰燼。

滅頂之災埃我爺爺,倒下了。

爺爺倒下了,全部重擔壓在我媽一個人肩上。

第一個問題是住哪兒。我爺爺病重,不可能借裝別人”家,因為快死的人,住在別人家,人家是忌諱的。我媽決定住那兩間沒有門的窯洞,我大舅割了些野草,編了兩個厚重的門簾,算是對我們做了安置。

第二個問題是吃什麼。糧食不僅全被燒焦了,而且被壓在斷垣殘壁之下了。我們隻好扒出焦了的糧食吃。而焦了的糧食和鹽是很苦很苦的。

第三是沒有柴燒。我家的柴草全被燒光了,隻好到坍塌的房子下麵,尋找沒有燒透的木質材料。

第四是沒有人給我爺爺看玻這不僅是因為我們付不起診療費(這一點看病先生倒不十分計較),而且是因為看病先生怕和“抗屬”有牽連。鬼子傳出話來說,這次突襲牛村,為的就是教訓劉秀峰。誰要繼續幫助劉秀峰家,與他家同樣下常

【在傳統觀念麵前如何行為,也是對“抗屬”的一種考驗】

我爺爺過世了,這是1941年年初的事。

爺爺去世,人主家要求三點:一是我爸必須親臨喪事現場;二是吊唁儀式至少進行三天;三是爺爺身上內外衣服和被褥,必須是綢子的,而且不能是白色的或黑色的。

我媽最發愁的是第一點。因為她知道,在這個問題上,我大舅和人主家意見一致。怎麼辦?她低頭思忖,計上心來:“老舅,要不咱多請些親戚和本家來商量商量?”

“人主家”點頭。

商量結果,關於第二點和第三點,很快達成一致意見。人主家說:“那就派人去找保兒吧。孝子一到,咱就發喪。”

“這就派人去找。”我大舅說。

“上哪兒找?”我媽大聲問。

“找咱縣裏的八路軍打聽啊!他們是通消息的。”大舅很有信心。

“好啊,敵人正懸賞捉拿他呢!你再興師動眾地去找,正好帶路。”我媽說著,生氣地找塊石頭坐下了。

“咱咋能興師動眾呢?悄悄把他找回來,悄悄辦完事,讓他悄悄找個地方躲起來,不比總在風口浪尖上安全些?”大舅說。

“躲起來?躲到哪裏去?大家都不抗日了,還有根據地嗎?還有躲的地方嗎?你總不能讓他躲到鬼子的炮樓裏去吧?你總不能讓他躲到日本國去吧?你總不能讓他當漢奸去吧?”我媽氣得口不擇言。

“狗咬呂洞賓!”大舅也氣了。

“保兒家的!你咋這樣說你哥!”我二婆以婆婆的身份教訓起我媽來了。

正在大家吵得不可開交時,人群後麵鑽出個年輕人來。他叫裴全維,當時知道他是抗日政府的村長,後來知道他那時已是地下黨員了。他跨大步走到我大舅跟前,安撫地說:“周村大哥,您是好心,可來不及了。咱們還是自己想辦法吧!”

“我替我哥當孝子!”一直沒有說話的我叔叔說。

眾人把目光投向我二婆,我二婆神情凝重,不說話。

我媽立即意識到這是給二婆出了個大難題——讓叔叔在我爺爺靈前喊著“爹”哭喪,對我二爺爺是個詛咒啊!我媽說:“我當孝子!”

“兒媳婦有兒媳婦的位置!”人主家不同意。

“那就讓雲兒替他爸!”我媽又說。

“咱們且不說雲兒是個女孩子。咱們就是把她當男孩子用,那也得講究個忌諱。按常理,孫子打幡,是因為兒子……

人主家沒有把“死了”二字說出來,但我媽明白了。她馬上說:“老舅,我也是萬般無奈呀!這個時候,我何嚐不希望雲兒她爸在跟前……可,他是提著腦袋和敵人拚的呀!幾天幾夜吃不上飯、睡不上覺是常事。這種情況下,我去告訴他說‘你爹死了’!忍心嗎?說實話吧,老舅,我——不隻——不同意——您把他找回來,根本也就——不打算把我爹去世的事情——告訴他!”我媽亦泣亦訴地斷斷續續地表述了她的心跡,號啕大哭了。

眾人都哭。

我媽止住哭,堅定地說:“就是雲兒了。我不迷信!”

麵對我媽的“不容商量”,人主家隻好點頭。

【“我耕我織!”我媽說】

辦完爺爺的喪事,我媽昏睡了幾天幾夜。

我媽終於醒了。醒了的我媽精神了許多,但也消瘦了許多。看著她那消瘦而現出了皺紋的臉,我不禁想起了1937年秋冬我媽在榆次時的模樣。那時候的我媽真漂亮,短短的頭發橢圓臉,圓圓的眼睛雙眼皮。白皙的皮膚透著潮紅,像初春的朝日一樣,放射著無限的活力和明麗的光芒。她深思的時候,一對黑亮的眸子裏透著睿智;開心的時候,一對淺淺的酒窩盛滿笑意。她黑色布鞋白襪子,湖藍色夾袍外,是一件淺灰色無領開衫薄毛衣。體態勻稱,儒雅大方。讓人覺著,站在她身邊,本身就是種享受。

正當我思緒萬千的時候,大舅來了。他接我們到姥姥家長祝我很高興,但我媽搖頭:“敵人盯上了劉秀峰,我不能讓娘家也家破人亡。”

“以保兒的名義寫一紙休書,給姓劉的族長留下,你帶著孩子跟我走就是了,哪有那麼多說法!”大舅說。

“哥,虧你說得出。他在前方打日軍,你在後方抄他的老窩!”

“我還不是為了你們?再說,我又沒有逼你改嫁。日軍走了再說嘛。咱村裏回娘家住的‘抗屬’有好幾家了。有的婆家就給兒媳婦寫了休書。”

“別人家的事我管不了。我家的事,我做主。我一不能對不起雲兒她爸,二不能讓日軍漢奸高興。”

“可你咋過?”大舅大聲問。他生氣了。

“人家咋過我咋過!”

“人家男耕女織,你家誰耕誰織?”

“我耕我織!”我媽說,冷峻而堅定。

大舅搖搖頭,領著在我家住著的姥姥走了。

【麵對哭作一團的孩子,我媽說:“勝利了,就好啦!”】

送走姥姥和大舅,我媽帶著從8個月到8歲半的三個女孩子,開始了獨立支撐一個片瓦無存的農家生活。

按照我們那地方規矩,女人是不能到井台上的。但人們對我和我媽采取了寬容態度,有時甚至幫著打水。可母親盡量避開別人。她說我們得學會挑水,不能怕井深,不能怕井台上有冰。她說的是“我們”,但不讓“我”到井邊上,怕我掉進井裏。開始時我們倆抬水,後來她一人挑兩個半桶水,再後來她一個人挑兩桶水。

村邊上的荒草幹葉,早就被人打走了。我們得到深山野嶺去打柴。而深山野嶺裏,常有餓狼出沒。

更嚴重的問題是,在野草和樹葉發芽前,擺在我們麵前最大的考驗是真正意義上的“餓”。

沒有挨過餓的人,永遠不能想象“挨餓”是什麼滋味。心慌,胃疼,渾身無力。在這種情況下,作為孩子,最沒有辦法的辦法就是哭。有一次,我們家斷糧好幾天,鄰居送來一把棗兒。可光吃棗兒,胃疼。所以,看到棗兒,我們就哭了起來。我媽麵對哭成一團的孩子,兩手一摟,把我們仨摟在懷裏。一邊用她滿麵淚水的臉,擦抹我們臉上的淚水,一邊拍我們的背,連連說:“不哭,不哭。勝利了,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