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雲
1967年2月,正是山西“文革”發生“1.12”奪權之後,極為不平靜的日子。父親連連接到來自侯馬市的電報,說是臨時寄葬母親的那塊地方要修水渠,要求我們盡快遷墳。
父親正處在身不由己的情況下,根本不可能親自去侯馬處理此事,便將這個任務交給了我和三姐。臨行前,父親對我和三姐說:“爸爸有勞你們啦,你們先去苗圃,找找負責人,請他幫助找一下周圍村莊,看能不能在山澗挖一座窯,把你們媽媽放進去。我們最終的目的還是要把她接回來。切記,盡可能不要去麻煩市委領導,他們的日子也不好過啊!”
南下的列車把我們載到目的地,步行到市委機關,“文革”的火藥味撲麵而來,樓前樓後皆是“xxx必須殺回馬槍”的大標語,我們感覺到此行絕對不能驚動市委任何領導。在招待所登記房間後,立即趕到苗圃。那裏樹木叢生,雖是冬盡春來之際,花木仍無複蘇跡象。但是,能看到這裏曾經的鬱鬱蔥蔥景象。母親在鮮花樹叢中歇息了五個春秋,有鳥語花香伴著她,她不孤寂。
我和三姐先找到苗圃的負責人,他說這墳眼前不遷是不行的。他指點我們,不如到附近東莊,尋一片安身之地。我倆不敢停留,繼續東行,不遠處,便是東莊;抬頭見,恰是村支書。向他說明來意,卻又見他頷首不語,腳尖撚地。片刻功夫,才聽他問:“你們的父親是走資派嗎?”我說:“我父親是老革命,是革命的領導幹部。”他說:“其實,有多少人是走資派?都是打天下,拎著腦袋闖過來的。我是北京知青,我的父母親也一樣,長征到延安的。母親在過黃河時,把我生到山西境內,她卻死了。用她的死換了我的生。我特別想回報母親,可我不知道她葬在哪裏。所以,我大膽給你們提個建議,我們一起把你們母親的遺骨焚燒,這樣,不管你們走到哪裏,她都能時刻在你們身邊。”這位知青哥的一席話,像林子裏傳出的回聲在我們耳畔悠悠回蕩,那般深遠,那般清晰。我與三姐對視許久,那是在作無言的商量:太殘忍了,用自己的手點燃燃燒自己母親的火!能做主嗎?我們還有父親和其他姐妹和弟弟!然而,別無選擇,這運動不知道縱深到何時,我們又能有幾個這樣的來回?
這位名叫劉滿堂的知青哥為我們買來七元錢的柴油,推了一輛平車來到母親的墳前。
靜默,肅立,三個革命者的後代,迎著二月剪刀般的寒風,著手開啟這生活中小說裏未曾見到過、聽到過的魂魄俱顫的舉動。我們仨輕輕款款地拆掉母親棺木外的用磚砌的外棺,一塊磚,又一塊磚,沉甸甸卻也親切切,畢竟它們為母親遮風擋雨五個年頭。磚頭一塊塊拆下來,便露出了棺木,棺木尚好而無損。起棺之時,空氣停止了流動,寒風不再刺骨,我也摒住了呼吸。抬頭看,三姐早已站在一旁,用雙手掩著淚水奪眶的眼睛,慟慟的飲泣聲由小而大。母親去世時,她不在身邊,未能與遺體告別,母親留給她的最後容顏是見到她男朋友的喜悅,眼裏眉梢都是情。她的心境我知曉,不再勉強她,也不忍刺痛她。我和知青哥抬起棺蓋,靜眠五年的母親又重見天日。如果說我當年年少不懂生與死的界限,未能與母親相擁相抱訣別,鑄成我千古之憾的話,此刻便是彌補這個遺憾的最珍貴的時刻。機不可失,失掉了真的永遠不會再來。於是,我扶著棺木,眼淚婆娑地對安睡的母親輕輕言語:“媽媽,再讓我抱您一次身,請您再為女兒擦一次淚……”我真的去握母親的手,去摸那雙締造了我們這個家庭的手。然而,母親經過風化的手已經發酥,母親的臉龐,母親的身體……除了黑的頭發和白的牙齒,母親的一切一切已經分解,母親真的已經不存在了。我用雙手輕輕地捧起母親的一切一切,放至知青哥備好的水槽之上,那水槽下邊是一個深深的壕溝,用來燃燒劈柴。我小心翼翼地將柴油灑於母親的屍骨,點燃了這無情的火。眼巴巴看著母親的身體變成了灰,看著嫋嫋上升的如雲的煙,那是母親的魂靈,魂靈的去處是天堂啊!我長長地籲了口氣,這一切都已在我是手中完成,不管旁人如何議論我,也不管閻王如何懲治我,母親是會滿意我的,畢竟她能回到親人的身邊。夜深人靜時,她能與每個親人輕輕耳語,相互關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