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節 陪著父親走到人生盡頭(1 / 2)

劉小雲

我父親有哮喘的毛病,那是戰爭年代留下來的。打仗時,常睡青紗帳,晚間,人們都卷旱煙抽,既能驅寒、驅蟲、提神,甚至還能避免蛇的靠近。抽的是劣質煙,有時還抽芝麻葉和榆樹葉曬過烤幹炒熟的煙葉,卷吧卷吧,大家同享。

哮喘後來就發展為肺氣腫,父親於上世紀七十年代戒煙戒酒,但不可避免地又發展為肺心玻再加上消化不好,營養上不去,體質就更弱了。

八十年代初期開始,他經常要住醫院。作為子女,我們就得在安排好工作和孩子的同時,到醫院去陪侍他。從那個時候起,父親與我們就有了很多的話題,可能是他覺得我們也該成熟了,可以理解他,或是能夠與他共同探討一些問題了。尤其在他滿腹情懷念舊時,我們能跟隨他的思緒。

他有時會想起家鄉,幾十年都沒有回去過。1982年8月,他到長治,汽車在蜿蜒的大山裏盤旋,路過榆社,他眼前一亮,寫出了絕句:“結伴同行到太行,濁漳河畔話滄桑。沿途村舍皆關注,榆社原來是故鄉。”在榆社午休時,縣委幫他找來一些舊友,他一高興,又吟一首詩:“傍午留餐榆社城,聞音來訪舊時朋。滔滔不盡家鄉話,共勉山區諸事興。”從長治回來,途經祁縣時,他情不自禁再吟一首詩:“榆黃進入白晉還,山川飛複舊容顏。當年戰跡依稀是,仍在昌源伏水灣。”

在太行山上走了一圈後,他寫了《思鄉曲》:“因病因忙不還鄉,夢裏縈繞柳岸旁。但盼老年多健在,尤思同輩共安康。傳言生產諸多好,鼓舞心情喜欲狂。待得閑餘回去看,挨門歡笑話滄桑。”但是,他真的是回不去了,隻好在病床上為家鄉風景素描:“麵對南崗獨秀鬆,二郎朝日映山紅。空王高峻連天峙,居住花明柳暗中。”

他真的太想念家鄉了。在山醫二院住院時,一位榆社幹部孫國祥也因病住進了這所醫院。專門到幹部病房來拜訪他,而且每天去向他求教詩詞寫作。他委托這位年輕的幹部到我們村裏去看看他詩中寫到的那棵鬆還在不在。

在醫院裏,父親給我講述過他和我母親為何是青梅竹馬,又如何華年結發。有時候,他怕我理解錯了,還再三告訴我,是你死去的母親。有一個寒風搖窗的夜晚,我和父親在醫院裏各捧一本書看,我看的是我上電視大學的課本,而他看的則是一本夾著幹支梅的《千家詩》。

夾梅之頁,正是古人王琪之詩《梅》:“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隻因誤識林和靖,惹得詩人說到今。”父親在後兩句還用紅筆畫圈。我拿過書來瀏覽此詩,才知道這首詩說的是林和靖隱居孤山梅嶺,以梅為妻,以鶴為子,獨享其清幽隱逸之趣。我倏然悟道,父名峰,母名梅,而大姐名鶴。我向父親笑笑,意在你當初給大姐取名,是否取意於此?父親不置可否,由此我覺得父母親非常淡泊清心。一會兒,父親起身倒墨,我趕緊鋪紙遞筆。隻見他刷刷書寫了幾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梅姐愛吾情最深。”後來,我們都放下了手中的書,他給我講了他們之間琴瑟和諧的恩愛往事,他說,這一切都是他在歲暮之時才洞曉其分量的。

1985年元旦後,我又陪父親住進了醫院。那天我不知道為什麼能對父親說那樣的話,讓父親老淚縱橫。我說,人家當閨女的,大年初二都回娘家,可我們沒媽了,也就沒娘家了,啥時候能回娘家團團圓圓過個年哪?我這話刺傷了父親。盡管他這些年既當爸又當媽,但他在這個問題上忽視了我們的情感需要,或者說,因他的身體原因,招架不了我們上下兩代人。父親哭了,我也哭了。父親說,今年過年,你們都回家,爸爸和你們一起過,咱們三世同堂一起過大年。但不要在初一初二,那兩天,老同誌們都要來拜年,不要湊一塊兒。

初五那天,我們在並的姐弟四家十餘口人,全部回家。其實,父親那天體力真的不支。下不了樓,隻好在樓上臥室陷在一隻沙發裏,間歇地喘著氣。我們是一家家被叫到樓上的,父親時而親親這個,時而摸摸那個,哪個都是他的心頭肉,對哪個都有一番寄語,他給孫輩們發了壓歲錢。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特後悔為什麼要對父親講了那番話。讓他那樣竭盡全力地彌補自己對孩子們的歉疚。

初五過後,父親堅持不下來了,還得回到醫院。而這一次,他似乎知道他回不來了。把他從樓上抬下來時,他在客廳停留片刻,深情地回眸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