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重踏奔喪之路(3 / 3)

袁巡捕慌忙鞠躬:“多謝曾大人!”

“大哥!”曾國藩正要叫人收拾行裝,準備明日啟程,忽見曾國華哭著進了門。

“什麼事?”堂堂五尺大漢,居然淚流滿麵,豈不是膿包一個!曾國藩真的有點看不起這個六弟了。

“大哥。”曾國華經此一問,哭得更厲害,“父親大人去世了!”

“你說什麼?聽誰說的?”曾國藩猛地站起來,雙手死勁抓著六弟的肩膀問。

“四哥打發盛三送訃告來了。”

曾國藩手一鬆,癱倒在太師椅上,淚水從微閉的雙眼中無聲地流出來。好一陣子,他才睜開眼睛,輕輕地吩咐左右:“拿喪服來!”然後轉過臉,對袁巡捕說:“國藩遭大不幸,不能應命前往南昌,請代我多多向文中丞致意,務必請他早日緝拿凶手歸案,以慰德大人在天之靈。”

深夜,曾國藩從悲痛中蘇醒過來。他前前後後冷冷靜靜地想了又想,如果說當年母親去世最不是時候的話,那麼父親不早不遲死在這個時刻,真可謂恰到好處。目前局麵,處處掣肘,硬著頭皮頂下去,日後會更困難,無故撒手不管,上下又都會不許,不如趁此機會擺脫這個困境,把這副爛攤子扔給江西,給朝廷一個難堪。這水陸二萬湘勇,除開他曾國藩,還有誰能指揮得下?到時,再與皇上討價還價不遲。曾國藩的心緒寧靜下來,他坐在書案邊,給皇上擬了一個《回籍奔父喪折》:“微臣服官以來,二十餘年未得一日侍養親闈。前此母喪未周,墨絰襄事;今茲父喪,未視含殮。而軍營數載,又功寡過多,在國為一毫無補之人,在家有百身莫贖之罪。瑞州去臣家不過十日程途,即日奔喪回籍。”他想起德音杭布之案,今日之境遇,是越早離開越好,決定不待皇上批複,即封印回家。

鹹豐七年二月二十一日,是個愁雲慘淡、天地晦暗的日子。早幾天氣溫和暖些,水邊的楊柳枝已吐出星星點點的嫩牙尖,這幾天又被呼嘯的北風將生命力凝固了,偶爾可看到的幾朵迎春花,也全部萎落在枯枝下。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鳥兒不敢出來覓食,全部蜷縮在避風的窩裏,企望著豔陽天的到來。吃過中飯後,曾國藩告別前來瑞州送行的彭玉麟、楊載福和康福等文武官員僚屬,以及文俊專程派來吊唁的糧道李桓和瑞州城的知府、首縣等人,帶著六弟國華、九弟國荃、仆人荊七踏上回家奔喪的路途。

兄弟三人都不說一句話,默默地騎在馬上趕路。曾國藩的心更像滿天無邊無際的陰雲一樣,沉甸甸、緊巴巴的。他望著水瘦山寒、寂寥冷落的田野和馬蹄下狹窄幹裂、凹凸不平的千年古道,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這悲哀不是為了父親的死。父親壽過六十八歲,己身功名雖僅隻一秀才,但兒子為他請得一品誥封和皇上的三次賞賜,整個湘鄉縣,沒有第二人有如此殊榮。做父親的可以瞑目,做兒子的也對得起了。曾國藩悲哀的是他自己出山以來的處境。

從鹹豐二年十二月出山以來,五年過去了,其中的艱難辛苦、屈辱創傷之多,正如眼前的錦江水一樣,傾不完,吐不盡。錦江水尚可以向人世間傾吐,自己肚子裏這一腔苦水,向誰去傾吐呢?——“好漢打脫牙和血吞”,他也不願向別人傾吐。望著不見一隻航船的枯淺的錦江,他眼中出現了水麵平靜的湘江和波濤起伏的長江。這兩條曾被他深情吟詠過的江河,差點兒吞沒了他的軀體。兩次投江,羞辱難洗,多少年後都將成為子孫後世的笑柄。滿腔熱血、一顆忠心為了收複皇上的江山,捍衛孔孟名教的尊嚴,卻落得個皇上猜疑,地方排擠,四麵碰壁,八方齟齬,幾陷於通國不容的境地。這幾年除了痛苦,得到了什麼呢?論官職,依舊隻是個侍郎。江忠源帶勇,從署理知縣升到了巡撫。胡林翼帶勇,也從道員升到了巡撫。這倒也罷了。還有許多像陶恩培、文俊、耆齡一類人,心地又壞,才質又庸劣,也一個個加官晉爵,手握重權。天下事真是太不公平了。但是,想想自己,他又不禁搖頭歎氣。論功勞,武昌、漢陽、蘄州、田鎮,收複了又丟失,最後還是別人再奪回的。來江西兩年多,九江、湖口至今未下,長毛仍控製七府四十餘州縣,有何功勞可言!難道說長毛不能滅,大清不能興嗎?難道說今生就隻配做一個書生,不能做李泌、裴度嗎?

不遠處的田塍上,一個農民牽了一頭羸弱的水牛在走著。看著這頭疲憊不堪的牛,曾國藩突然想起了衡州出兵那天,用來血祭的那頭牛。水牛漸漸地消失在薄暮中,看不見了。曾國藩低頭看著自己,猛然發現,這幾年來,自己明顯地瘦弱了。還不到五十歲,何以衰老得如此之快!腦子裏又浮現了石鼓嘴下的那頭牛,它即將斷氣,痛苦地抽搐著,兩隻榛色的眼球鼓鼓地望著蒼天。曾國藩奇怪地覺得,那頭牛仿佛就是他!

天色更暗,北風更緊,黃昏來臨了。四周的山河、田地、房屋、道路慢慢模糊起來。出路在哪裏?前途在哪裏?曾國藩無法預卜,隻覺得眼前天昏地暗,心情萬般蒼涼。他現在什麼都不想了,也不要了,僅僅巴望著早點回到荷葉塘。他太疲倦了。他要在父親的墓旁靜靜地休息一段時期,然後,再將這幾年所經曆的一切,作一番細細的回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