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一臉壞笑:“老板,您真棒。”接著,他又說:“就這樣的笨蛋,還不如趁早死了算了,活著也是浪費糧食。”
老板一笑,卻沒有再說什麼,心裏卻說:“你不也是個笨蛋嘛,要不能在我這兒討飯吃?”
又過了一段時間,項財在花完了身上最後一個銅板,貧困潦倒之際,也想到了這個問題。
但是,當項財再次回到那家珠寶店問及那破碎的寶塔時,卻被一頓臭罵趕了出來。
為此,他真後悔。
項財沒想到,他還有更後悔的事。
這一天,在捧著一隻破碗要了半天飯仍然一無所獲之後,他有了新發現,這就是他的兩隻手的手腕處竟然再也不能動了,稍稍地動一點都鑽心的疼痛。
這是怎麼回事呢?他的兩隻手從來沒有拿過什麼特別重的東西呀!
項財百思而不解。
直到後來,項財才想起來,曾經被他的雙手捧過的那隻價值連城的碧玉寶塔。
什麼叫價值連城呢?對此,項財並沒有一個準確的概念。不過,他想,要是把這寶塔換成白花花的大洋,肯定是數目相當可觀的,他的兩隻手肯定是拿不動的。這也就是說,他的雙手曾經托起過不知道多少塊大洋,那可是讓他能吃飽穿暖、不會被人像對待離家的狗一樣攆來攆去的白花花的大洋啊。
這也是值得驕傲的。他項財再也不能自由活動的雙手上曾經托起過不知多少塊大洋。這種事情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遇到的。
然而,當一陣的自豪感被再次襲來的“雙手不能自由活動”的痛苦的潮水淹沒過後,項財心中漫過的是心裏麵更大的痛,因為,他曾經殺死過自己的哥哥,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
這種心靈上的痛苦和肢體上的雙重痛苦就如同他不得不想方設法弄來的狗皮膏藥一樣,粘到他的身上,讓他想甩也甩不掉,一直陪伴著他那由於貧困而失去了活力的蒼白生命和無聊的時光。
項財在被貧困折磨的痛苦之中,時常勾起他對曾經托起過價值連城的寶塔的歡快的回憶,直到他幾年後被逃離上海國民黨敗兵誤殺為止。
送走了父親,跟隨著華醒民回到了租住的小屋,梅如雪又累又困,卻怎麼也睡不著覺。那剛剛經曆過的險惡的一幕仿佛還在眼前。
聽了華醒民的叮囑,梅如雪隻覺得心裏麵一陣陣慌亂。躺在幹淨而又簡樸的床上,她不知道,該不該脫下衣服去睡。
思慮再三,梅如雪還是伸出手去解開了衣服的紐扣,接著,又脫掉了褲子,鑽進了被筒。
那被子是那種純淨的白,帶著一種她早已經熟悉、夢繞神牽的男人氣息,這氣息讓她覺得一陣陣的臉紅心跳,卻又抑止不住想要把這氣息吸到胸腔裏。
對於父親梅嘯天的做法,她沒有一絲一毫的心理準備。她沒想到,看透世事的父親會如此簡單,又如此迅速地把自己交給另外一個男人,盡管這個男人是自己傾心相愛的人。
這些天來,梅如雪一直是在忐忑不安當中渡過的。
她擔心匆匆離去的華醒民,擔心飄然而去的父親。
當然,她更擔心那個心狠手辣的王棠會親自或者派他的手下會找上門來。畢竟,女人太過於漂亮在許多時候也是一種災難。
另外,她將會過上一種怎樣的生活,長期以來她一直追求的愛將來能是個什麼樣子?
這些都還是一個未知數。
梅如雪是在一個偶然的時候知道王棠受傷不治身亡的消息的。
那天早上,吳老太太出去買早點,順便給梅如雪帶了一份兒。梅如雪急忙道謝。
吳老太太卻大度地一擺手:“謝啥謝,我老太太看你這孩子臉蛋子叫人心疼,一個人出門在外也不容易。這段時間,別看我沒問過你是幹啥的,也能看出來,你不常出門兒,也沒幹過啥活!和你一塊兒的小夥子不在,我怕你出點啥事兒。”
吳老太太說是的確是實話。
雖然華醒民在臨走時並沒有言明這個他突然送回來的女孩兒到底是什麼身份,與他是什麼關係,又為什麼會來到這裏,但吳老太太也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肯定是非比尋常。飽經世事的吳老太太當然知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道理。況且,這麼多年,吳老太太沒兒沒女,多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作伴也不是什麼壞事。
實實在在來講,在華醒民離開的這一段時間,梅如雪可著實吃了一番苦頭。特別是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一些事情,在她沒有親手做過之前,她真沒有想到過許多看起來十分簡單容易的事裏麵還有那麼多的學問。
因為,在家裏時,梅如雪過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飯食起居都有家人照顧。而現在,她卻要自己照顧自己,要和那些以往從來沒有摸過的柴米油鹽打交道。
梅如雪為自己做的第一頓飯是做米粥。在她看來,這應該是最最簡單的。不過,就是這第一頓飯也讓她大傷了腦筋。
首先,是生火的問題,然後是該放多少水和放多少米。結果,一會兒加水,一會兒添米,煮出來的是半生不熟的像稀粥又像米飯的東西,還有一股子煙熏火燎的氣味。吃著不知道什麼滋味的粥,梅如雪第一次覺得自己竟然是那樣的笨拙。
這讓她感覺到,真是像一本書上所講到的,其實,有些時候人的生活過於安逸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並不能算是好事,因為,它會扼殺一個人最基本的能力。相反,吃一些苦倒是件好事,它可以讓人成熟。和現在相比,以往的時候,她就像生活在真空裏一般,她如今的生活才是真真正正實實在在的生活。而且,她知道,她梅如雪已經不是從前那個處處有人庇佑的小姐了,而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小市民。清楚了這一切的她雖然感到有些無奈,卻也有了些慶幸。
畢竟,她才20來歲,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不過,讓梅如雪覺得感到慶幸的是,由於有父親臨別前的資助,她用不著去為經濟上的事發愁。
為了安全,也因這一段時間的落差太大了,梅如雪幾乎是不出門。好在華醒民臨走前已經備下了足夠她用上一陣子的日常生活用品,加上房東吳老太太是個熱心人,經常在自己買菜是為梅如雪帶回來一份兒。還總能在她需要的時候給梅如雪以恰到好處的指點,既讓她解脫困境,又不會覺得難為情。
梅如雪本來就是個聰明人,再加上以往在府裏麵,梅如雪與蘭兒耳濡目染,也學到過不少知識,母親生病時,她也著實做過不少事情。這樣,在不長的時間裏,她就能比較熟練地應對生活中的實際問題了。
與以往相比,梅如雪簡直就像變了一個人,幾乎可以擔起了家庭主婦的重任了。
而且,通過這些交往,吳老太太與梅如雪之間也變得熟識起來。這也真是應了有些人常說的一句話:不論是什麼年代來說,漂亮女孩兒的臉蛋通常就是一張通行無阻的特別通行證。吳老太太的幫助讓梅如雪切實有了這樣一番體會。
聽到了這樣直白不加掩飾的話,梅如雪孤寂的心頓時感到一陣溫暖,因為從小長到大,她一直是在父母親及家裏下人的嗬護下長大的。
除了後來遇到的華醒民,還沒有其他人關愛過她。
她由衷地說:“老人家,這一段時間,真是讓您費心了,我這年輕輕的,能有啥事兒!”
沒想到,吳老太太話鋒一轉,才又說出了另外這個讓梅如雪感到意外的消息。
吳老太太說:“我老太太這可不是咒你,人這一輩子,真不定碰上啥事兒!經的事越多,膽子就越小。你就說這電燈泡兒吧,以前從沒聽說過這東西還能炸死人,可就有人讓燈泡炸死了。”
“什麼,燈泡還能炸死人?”
聽了這消息,梅如雪也覺得很意外。
雖然梅如雪對電器一類的知識並不豐富,但她也得這事情多少有些奇怪,而且,她有一種直覺,這事情似乎應該和自己有一定關係,便問道。
吳老太太說:“你還沒聽說過?報上都登了!我這就給你找找看。”
還沒等梅如雪阻攔,吳老太太就快步走了出去,很快就拿了一張破舊的報紙回來。
梅如雪接過來一看,這張報紙早已經殘破不堪,顯然不知道被多少隻肮髒的手痛苦地揉搓過,好像還用來包裹過燒雞或油條一類的油性很大的食物,有的地方甚至透亮了。根本看不出原來是什麼報紙,但“某區警局偵緝隊長被炸不治身亡”的消息卻還能看出來前因後果,還有一張略有些模糊的照片。
這照片不大,看不太清死者的模樣。但由於梅如雪對於王棠的容貌是刻骨銘心的,所以她仍舊一眼認出,照片上那個血肉模糊的頭顱正是王棠的。
看到這張照片,梅如雪頓時覺得壓在她心上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她終於可以不再過那種擔心受怕的日子了。
有人說,女人天生都心軟,這句話當真一點不假。
眼見著曾經和自己有過一段時間交往,還迫得自己離開溫暖的家的王棠落得死於非命的下場,梅如雪在感到高興的同時,她的心裏竟然有了一絲憐憫。
畢竟,那個記憶中誌得意滿、有著青春活力的麵容和這個血肉模糊的照片之間的反差太大了。
不由自主地,梅如雪自言自語地說:“真可憐。”
看著梅如雪的表情,吳老太太說:“你這孩子,心可真軟”。
接著,她又問:“你說他可憐?要說可憐哪,還是他家裏的人可憐。”
梅如雪一聽,有些疑惑不解。
吳老太太一笑:“孩子,你歲數小,好象還沒出過幾次門,經曆的事也不多。他一死,啥事兒都不用琢磨,算不算享福?他家裏人到了過年過節的時候,是不是得想起他?會不會要想著給他燒上幾張紙?會不會為他哭上一場?你說說,是不是這麼一回事兒?”
接著,吳老太太長歎一聲:“女人哪,要是能嫁個好人家,知疼知熱的,就算有福了!”
聽了這話,梅如雪心裏一動:“那您跟我說說,啥叫有福,啥叫沒福?”
吳老太太一愣:“要我說嘛,能活得樂樂嗬嗬,沒病沒災地活著就是福。人哪,沒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吃不了的苦。有一得就有一失,沒有讓你全都占全的事兒,要不,人怎麼就有兩隻手呢。”
梅如雪覺得一陣奇怪:“這怎麼會和人有兩隻手扯上關係呢?”
吳老太太一笑:“你知道嗎,這世界上誰最公平?就是老天最公平。它給你一隻手幸福,保準讓你另一隻手拿的是痛苦。當官兒的有人捧,有人敬,上火的時候自個兒知道;老百姓叫人看不起,可過好自個的日子,別的啥都不用管。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聽了吳老太太的話,梅如雪止不住問道:“那您老看看我有沒有福?”
吳老太太笑了說:“嗨,我老太太哪知道。有沒有福,那得自個兒看。自個兒覺得舒服就是福。再說了,啥叫福?啥叫禍?這話兒,我和在這兒住的那小夥子嘮過。人世上的事,你不經它,你就摸不準它。這世上的事啊,就是兩個字兒:福和禍。這福字兒和禍字兒半邊一個樣,半邊不一樣,也就是互相牽著走。它呀,就像農村裏頭羅麵的籮,咣當一下搖過去是福,咣當一下再搖過去說不定就是禍。好事兒要是過頭兒了,就是壞事兒;壞事兒過頭了,可能好事兒就接著來了。”
回想起這一段時間的經曆,梅如雪越發覺得吳老太太的話飽含著深刻的道理,簡直就是一位哲人。
吳老太太又說:“要說起來,這人哪,都說活著累,為啥?還不是沒事兒亂想才累。從前的事兒再想也沒用,都過去了;以後的事兒想也白想,還不知道是啥樣兒,過好今兒的日子就行了。”
送走了吳老太太,回想起吳老太太那看似不經意的話,梅如雪頓覺得眼前如同開了一扇窗,心情頓時開闊了許多。
“是呀,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怎麼想也改變不了;以後的事兒是什麼樣,自己也不知道,還是過好現在吧。和自己所愛的人生活在一起,不正是自己長期以來一直夢寐以求的事情嗎?”
對,不管前生,不管來世,隻過好今生。梅如雪默念到,她下定了決心。她要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給自己所愛的人。
華醒民正向他日思夜想的小屋走來。
他身穿著一身質地不俗、顏色素暗的長袍,頭戴禮帽,一派儒雅的仁者風範,起發顯示得氣質軒昂,身材挺拔。
那天,華醒民在偶然之間殺死了阿吉阿祥兄弟,解救了梅嘯天父女,並把梅如雪送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屋後,就立刻向領導人彙報了整個行動的經過和下一步的打算。
領導人對於梅如雪的出現也是深感意外。畢竟,這是以前沒有考慮到的事情。但經過推敲,還是同意梅如雪留在華醒民租住的房間裏。一來,梅如雪也的確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同時,經過長時間的考察,他們認為吳老太太也是一個值得依賴的人,雖然她並不是黨的地下工作者,但是卻同情革命,又有著較深厚的社會關係,這些都是可以充分利用的地方;二來,華醒民也接近了而立之年,如果長期身邊沒有一個女人陪伴,也很容易引起周圍的人的懷疑,梅如雪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來說對他也是一種保護。
雖然王棠的死並沒有引起太大的波動,但是,領導人還是決定華醒民應該蜇伏一段時間。這對於他來說,也是一種完成一項危險而又重大的任務後的一種心理補償。
走到熟悉的小屋門前,他的心裏驀然有了一種久離家鄉的遠方遊子的激動。
華醒民伸出手去,用彎曲的食指和中指輕輕地敲響了房門。
這個時候,天已經黑透,早早吃完了飯的梅如雪此時正躺在床上閉目養神。
半夢半醒之間,梅如雪又回到了與華醒民初識的日子。
她夢見,她獨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一群荷槍實彈凶神惡煞般的日本兵出現了。那個日軍軍官長著一雙惡狼般凶狠的眼神,仿佛要把她一口吞吐到肚子裏。接著,她被關到一間黑屋子裏麵,這屋裏麵好黑好冷,她覺得心裏麵一陣顫栗。她多想有人能夠抱緊她,保護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