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醒民的耳邊又響起了領導人教給他的暗語。
整個對話過程應該是這樣的:
問:請問,你做一雙鞋多少錢?
答:那要看您做什麼樣的?
問:我要做那種紫紅色、雙麵黃牛皮的。
答:這種皮子貴,得現去上,要一個月後才能取。
問:能不能快點?我要辦喜事。
答:那得是雙倍的錢。
問:價錢貴點沒關係,要多少錢?
答:188元。保證是純小黃牛皮的。
問:你可別拿水牛皮的唬弄我。我可是個識貨的人!
答:您放心吧,要不是小黃牛的,我賠您兩雙,快進來量一下尺碼吧!
如果,這套暗語有一處不對的地方,那就證明不是自己的同誌。
車輪飛轉,車快人疾。華醒民把車子蹬得飛快,他奔向的是下一個接頭地點。王氏皮貨店。這家皮貨店,華醒民並沒有來過,隻是從領導人那裏知道了店的大概位置。
下一步的行動會不會順利呢?華醒民不禁在問自己。
車子馳過一個街口,前麵就是一條窄窄的、僅能容兩三個人並排通過的小巷道。從周圍的環境來看,這裏,應該離領導人所說的王氏皮貨店不遠了。
四處環顧,華醒民突然發現,對麵的街口處停了幾台黑色的轎車,而且,這轎車並沒有熄火,顯然剛剛停下不久,似乎正在等什麼人。
華醒民的心裏麵頓時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因為,這裏算來應該是快到貧民區,也就是棚戶區了,住在這裏的,全部都是普通百姓。平日裏,不要說是那些以車代步的達官貴人不肯來這個地方,就連那些幾乎跑遍了上海市聽黃包車都很少到這兒駐足。
就在這時,華醒民聞到,空氣似乎有一種他早已經久圍了的腥膻氣味,他的心中一喜,頭腦中的記憶一下子被調動起來,看來,皮貨店就要到了。
華醒民對於皮貨店的活計十分了解,對那種皮貨店裏常年飄著的那種帶著血腥氣和膻味兒的空氣十分的敏感。因為,他少年的時候,就和師傅一起硝製過各種各樣動物的皮毛,清楚那些動物的皮毛是經過怎樣的複雜工序之後才能變成那些達官顯貴和小姐夫人身上漂亮的皮毛,又被加工成珠光寶氣的服裝的。
至今,華醒民還清楚地記得,有一次,他和師傅到一家皮貨店裏麵去賣皮貨。那皮貨的老板硬把他們留下來吃飯。那頓飯,他們是就著各種獸皮散發出來的腥膻味兒吃的,他不但被熏得頭暈目眩,還對那個老皮匠那雙裂了不知道多少個口兒的雙手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那雙手,手背上、手腕上被麻繩勒成一道道又黑又硬的繭子死皮,指頭炸開著大大小小的裂口,有的用黑色的樹膠一類膏藥糊著,有的新炸開的小口子滲出血絲,手心和手背幾乎看不到指甲大一塊完整潔淨的皮膚。事後,頗有些文采的師傅還編了一首歌謠給自己聽:皮匠皮匠真是苦,年頭幹到臘月二十五,麻繩勒得手腕斷,錐子穿破胳膊刺破手。雙手破裂炸開口,滿身腥膻逐人走。
這時,他才理解,為什麼他的師傅為什麼在出售獸皮時,幾乎不與對方講價的原因。
可巧,前麵的小巷口,有一家小小的拉麵館。
華醒民決定進去填補一下肚子,順便打聽一下情況。
剛要進門,一個跑堂模樣的人擒著一桶髒水出來了。
王醒民便問:“掌櫃的,這附近有一家王氏皮貨店嗎?”
看到華醒民的一身打扮,那人的臉色就是一變,他忙不迭地一哈腰:“先生,一直往前走,再往左就到了。”說著,就慌裏慌張地拎著桶向不遠處的一條排水溝走去。
看到那跑堂的神色,華醒民心裏麵頓時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看來,情況可能有變。
於是,華醒民走進店去,此時,店裏麵還沒有其他的客人。他挑了一張靠近窗子的桌子坐了下來,這裏,可以很方便地看到小巷道的情況。
跑堂的回來了,華醒民喊道:“給我來碗炸醬麵,要快點!”接著,又掏出一枚大洋放在桌子角上。
看到桌子上的錢,跑堂的神色略微平靜了些,也不像剛才那麼緊張了。
他趕緊一鞠躬:“先生,太謝謝您了。”
看到,是這一身打扮讓這跑堂的心生怯意了。
華醒民一笑,又問:“你給我說說,這王氏皮貨店手藝好不好,我想做一雙鞋。”
跑堂的一聽,又有些緊張,四處一看,見沒有其他人,就壓低了聲音問:“先生,他這手藝沒的說,不過,您還是到別的地方去做吧。弄不好,這地方要出事兒!”
跑堂的說:“剛才來了一些穿黑衣服的人,都拿著槍,向裏麵去了,現在還沒出來呢。”
聞聽此言,華醒民心裏一驚:“難道,這裏暴露了嗎?他頓時覺得沒了胃口。應該怎麼辦?”
麵條很快上來了,跑堂的又是一鞠躬:“您慢用,口味不好您早說!”
華醒民裝模作樣地拿起筷子,眼睛卻向窗外瞄去,密切注視著外麵的動靜。
就在他挑起第一筷子麵條往口裏送的時候,小巷盡頭忽然響起了一陣密集而淒厲的槍聲。
聽到槍聲,華醒民心裏麵立刻一驚:“看來,真的是出事了。”
又過了不大的一會兒功夫,隻見從小巷子深處跑來了一些人,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個個麵帶驚慌之色。華醒民衝出門去,一把抓住一位老者,把他拉進門來,問道:“到底出什麼事了?”
那老者一見華醒民的的穿著打扮,著實嚇了一跳。他語無倫次地說:“嚇死人了,嚇死人了。”
華醒民讓跑堂的給他倒了一杯涼水,又把他按到椅子上,和顏悅色地問道:“到底怎麼回事?你說清楚些。”
那老者見華醒民雖然一副打扮挺嚇人,但說起話來卻不算凶惡,又喝了一口涼水,才稍微平靜下來,這才詳細地說清了事情的經過。
原來,這老者自打出生以來,就一直在這個小巷裏麵生活,對這條小巷熟悉得很。這王氏皮貨店就在他家的對門,兩家隔門相望,要是有點什麼事,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別看這皮貨店搬到這裏麵才幾年的功夫,但由於皮貨的質量好,做工講究,誠信經營,皮貨店的生意還算是不錯,遠遠近近的都有來訂製皮貨的。特別是皮鞋,來訂製的就更多一些。
皮貨店的王老板,實際也就是一個老皮匠,和他熟悉得很,那絕對是一個老實人,從來沒和左右街坊吵過嘴,有著很好的口碑。平日裏沒事的時候,老皮匠和他偶而還湊在一起喝上幾盅,下幾盤象棋什麼的,兩個人處得很好。
就在大約一個多小時前,老者和皮貨店的王老板正在閑聊的時候,皮貨店裏麵來了位顧客,自稱姓李,說是要做一雙紫紅色雙層皮的皮鞋,要得還很急,王老板和他說了幾句,不知道是因為嫌要的價錢太貴還是取貨的時間太長,買賣沒有成交,那姓李的看樣子很生氣,就走了。
誰想到,就在老者回家吃飯的功夫,那姓李的竟然領著10多個身穿黑衣的人來了,也不知道為了什麼,一進門就把老皮匠給抓起來了,還到處東找西翻,好象是要找什麼東西。
最後,也不知道是找到了什麼。反正,那姓李的讓手下人把老皮匠一家人全都帶走,還留下幾個人。
誰想到,臨要出門前,這平時老實得恨不得幾錐子紮不出聲的老皮匠竟然像瘋了一般,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把錐子,把其中一個人紮傷了,還順勢搶了他的槍,用這把槍打死了他們的一個人。
情急之下,那些黑衣人亂槍齊發。結果,不但打死了老皮匠,連衝上來的他妻子兒子都被打死了。可憐這一家三口,全都沒命了。你說說,這世道還叫不叫人活了。不就是一雙皮鞋的事兒嗎?
說到這裏,老者說不下去了。
聽罷,華醒民知道,這位以皮匠身份為掩護的老共產黨員情知自己的秘密聯絡站已經暴露,為了向他這個就要前來接頭的人示警,采取了這種同歸於盡的慘烈方式。結果,他的妻子和兒子因此慘遭毒手,他隻覺得一股熱血湧了上來。
就在這時,小巷裏麵又走出了一群人,窗內的人隻能看到他們的臉部側影。
就在那一瞬間,華醒民覺得其中一個人似乎在哪裏見過,但倉促之間,好象又不知道是在哪裏見過。他陷入了深深思索當中。
“先生,您還有事嗎?”那老者的話在耳邊響起。華醒民揮了揮手,那老者急匆匆地出去了。
華醒民仔細回憶那老者說過的每一句話。姓李?猛然,如同電光石火一般。華醒民想到了一個人的名字:李效飛。
對,肯定是他!
來的人確實是李效飛。
對於搗毀這家共產黨的秘密接頭地點的他來說,這次行動既是成功的,又是失敗的,因為,這個結果對於他來說,與目標有著相當大的一段距離。
李效飛能夠發現王氏皮貨店的秘密,純屬偶然。
自從那次奉命抓捕武南的行動失敗,武南得而複失後,李效飛就被調到南京任職。可巧,他的新任屬下當中,有一個是上海人。這個屬下為了讓李效飛照顧自己,就托他的親屬在附近小有名氣的王氏皮貨店訂製了一雙皮鞋。
這雙皮鞋的確做得相當不錯,不但是樣式美觀,而且顏色鮮亮,穿起來既不板腳,又不壓腳。讓李效飛十分滿意。
於是,李效飛就讓屬下又訂做了一雙。這雙鞋拿回來之後,李效飛拿到手裏仔細觀摩一番,卻意外地發現鞋窠裏麵有一點點白色的粉末。仔細一聞,有一種盤尼西林的氣味。這讓心細如發的李效飛心裏麵一動。經仔細詢問,這雙鞋是和給別人做的鞋一起捎回來的。
捎回來後,就直接送到了他手裏。
這也就是說,鞋裏麵的盤尼西林粉末是在皮貨店裏麵帶出來的。
李效飛知道,因為盤尼西林在消炎殺菌上的良好療效,受到各界的普遍歡迎,更是受到軍方的重視。再加上日軍對於中國的封鎖,這種藥不但數量少,而且價格昂貴,根本不是一般的老百姓民能消費得起的。日本軍方把這種藥當作重點管製藥品,一些有頭有臉的人也常常倒賣來發財。
作為皮貨店,因為工作關係,用點消炎藥膏之類的還屬正常,但能舍得用盤尼西林的卻不多。
而且,這盤尼西林是用來溶解後注射的,無論如何也不該在鞋窠裏麵出現粉末。
這家皮貨店肯定有問題!
想到這裏,李效飛決定對這家皮貨店展開偵察。但是,由於分屬兩地,調查隻有是悄悄進行。所以,在相當一段時間內,偵察幾乎就沒有開展。但李效飛卻一直把這件事牢牢地記在心裏麵。
可巧,就在前一段時間,上海當地有了空缺。在李效飛的要求和運作下,他又被調了回來。這件事就又被撿了起來。
正像人們所說的那樣,人和人不一樣,有的人想幹一件事,會因為受到各種阻力就半途而止,而有的卻會一直堅持下去。事實證明,通常獲得成功的都是後者。
李效飛就是屬於後者。
自從那次武南在自己手裏得而複失後,李效飛一直把這件中當作是自己的奇恥大辱,他一直想著要把失去的麵子找回來。怎麼找?當然是要在產黨的身上找回來。
重新回到上海之後,李效飛就馬上就組織人員投入了對王氏皮貨店的偵察。為了不引起對方的懷疑,李效飛著實動了一番腦筋,最後才確定了行動方案。
李效飛認定,如果這家皮貨店當真是共產黨的秘密接頭地點的話,接頭暗語肯定是根據這家皮貨店的行業特征來準備的,這樣才不容易引起他人的懷疑。
根據這樣的判斷,李效飛派出不同的人到王氏皮貨店去談生意。
為了讓皮貨店的人不起疑心,李效飛派去的這些談生意的人,化妝成了各行各業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事後,李效飛對些人去談生意的詳細經過進行仔細詢問,包括雙方對話,對方表情等等,都做了詳細記錄。
接著,李效飛又對這些記錄做了彙總、分析、整理,從中尋找其規律。很快,李效飛根據這些資料精心設計了一套試探用語,並派專人進行了試探,了解了整個經過。所有的一切都讓李效飛覺得皮貨店可疑,於是,他派人對這家店鋪進行了監視。這家皮貨店很可能是中共方麵的一家貨物中轉站。
就在前幾天,李效飛接到密報說中共方麵將有一批藥品轉移,但中轉地點尚不清楚。據監視的人說,最近,皮貨店的生意仿佛比有些日子好得多,總有前去訂貨和取貨的,而且,到這家皮貨店的人是各種各樣的人都有。根據這些情況,李效飛判斷很可能這個中轉地點就是這個皮貨店。
作為中轉地點,這裏具有遠離鬧市,不容易被發現的優勢。
因此,李效飛才決定對這家皮貨店進行突然搜查。
這次行動由於老皮匠最後突然發難而造成了意想不到的結局。
傍晚時分,李效飛回到家裏麵,還在回想著下午的行動過程。他始終沒有明白,那些被送來的藥品到底被藏在了什麼地方,為什麼皮貨店裏外都搜遍了,卻什麼也沒有搜到,難道真是自己判斷失誤了嗎?不應該呀,據監視的人說,這幾天根本就沒有向外發的貨。李效飛又一次仔細回憶整個行動的過程。
當他回想到,那老皮匠在聽說他要留下幾個人在屋裏麵守候時那痛苦和憤怒的表情,李效飛一下子明白了,他肯定是在等什麼人,是自己的這次行動打亂了對方的計劃,這個老皮匠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向來接頭的人示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