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檔案之一
致胡風(1948年2月29日,浙江天台)
胡風先生:
月初,曾和登泰、潭封二兄去看望您一次,未遇著。
那時本決定短期裏北行的,後妻子攜小女來上海,迢迢路途,沒有許多路費是不敢遠行的;而友人們和我又都是些貧窮如洗的人,於是便來到這個鄉間教書,上海事情是謀不到手的。背著戰爭流落,心裏的沉痛是深沉的。其實,與一群天真樸實的農村裏長大的學生生活在一起,本是使人喜悅的事,但心裏總是蠢蠢欲動,結果隻是落得不安而已。學校是依山傍水,清靜雅人,所以更寂寞了,也更蠢蠢思動,千裏以外的勝利是不能平息自己的暴躁的生命的。生活在悲鬱中,有時又想到一句箴言:“悲哀不殺人!”(L.托爾斯泰),也許沒有這悲哀的力量自己更不能活下去,悲哀裏有複仇的火焰呢。工作是微小的,但它可以支持我的生活,我的生命也可紮根在地上。
我曾經將兩年來寫的一些詩,整理成一冊,當時因要遠行,想留在友人處,並想轉奉給您,請看看它們,但一直生活騷亂,饑寒交加,匆匆地便來到這裏,未及送上。暑假赴滬後一定要送上,這是我久已執著的一個默願,自己的詩雖然寫得不好,時常為之痛苦!但也決不願那些市儈們殺戮我的詩。幾年來這些詩便帶在身上,與我血肉相連,不忍拋棄掉。
來到這裏,將上海寫的一束詩草成,隨信奉上。希望您能看過後寫下些評語,我是多麼不容易接受到一些真誠的“打擊”呢!有空暇的時候,請常賜予指教。翹望之至!信寄浙江天台縣玉湖村育青中學吳海華收。
匆祝安好!
屠先生與弟弟妹妹們都好!
穀風
2月29日
致胡風(1948年5月18日,浙江天台)
胡風先生:
13日寫的信讀到了。
上海愈逆亂。先生生活好吧!時常在懷念中。
這裏學校7月初考畢,我們三口之家將北奔了,即使破釜沉舟也感到壯烈!半年的休息使人更加疲敗與苦惱,幾年的饑寒掙紮也沒如此困倦過。也許在一種即使受傷但仍雄強不息的衝動裏會更活得舒展點,將永無疲倦。安靜對我不適合,感到一種壓迫與窒悶。這半年是在慘敗中學習著生活。別的友人在健康的土地上自由的活,那種流血是少痛苦的,但我卻是一直慘敗,慘敗,血淚淋漓的踽踽而行,一分一秒鍾裏都在沉默地孤單地掙紮著。付的代價太大。
7月中旬可到上梅,到時,一定與潭封、登泰他們來看望先生。
寫不出東西來,痛苦。
敬祝好!
牛漢
5月18日
致胡風、梅誌(1950年4月18日,北京)
胡風、梅誌同誌:
我十天前由西北回學校,調聘了一批俄文翻譯。我還在研究部工作。工作是我以前從未搞過的一門,感到相當吃力。蘇聯教授專家已陸續來校。
《小紅帽脫險記》已收到,天下圖書公司寄來《時間開始了》第四、第五二分冊。謝謝您們。
羅飛同誌處已去信,那位江西的同誌,我去年就寄過一信,退回來了,我並不認識這位同誌,也從來沒有和浙皖蘇邊區有過工作聯係。隻和幾個南京中大的同誌認識,可能是另外一個穀風,這個名字太多了。
第三樂章寫好沒有?希望您能安靜地生活,歡樂而情緒飽滿地寫出來。寫出來,許多年輕的讀者們在關心著,談論著,即使沒有人為它宣傳,詩還是真誠而雄強,它自己在響著,唱著,這是誰都聽到的!
我這次到了西北一趟,都是老地方,感受很多,寫了七八首短詩,但回校以來,工作忙,還無時間靜下心改出來。
最近研究工作很紅火,白天忙一整天,晚上十點以後才有時間看一陣書刊,但工作愈忙,詩的衝動也一樣在生活裏萌動,有時實在想寫。
北京近來正醞釀著一種詩的格律問題,據說,每句六七字,每節都有一定的行數,詳細情況,我還不清楚。王亞平、徐遲、馮至、林庚、艾青等都已經寫起這樣的詩,對一些年輕人是一種痛苦的束縛,但對一些年紀老的(不,生命衰老的),卻是一種安慰,馮至、林庚等是十分愜意的,他們幾十年一直這樣寫。說這是中國風格的正統詩。天知道。我是每天都熱情洋溢地想讀到詩,尤其是我曾經熱愛過的詩人,我是十分關心他們的。田間最近出版了一冊《抗戰詩抄》,有些詩,我覺得很好。不知道您們讀到沒有?但他有些詩,確實和徐遲、任鉤等人的詩走在一起了。
您們最近寫出什麼新東西沒有?
前天和魯煤談一陣,對阿壟的自我批評,我們認為勇敢,但還沒有談出自己的真正的思想。實際上,有些意見,還是好的。肯定的,還是要肯定。錯誤的,勇敢改正。
目前,形式主義泛濫,實在喧嘩得心痛,但好詩,還是要產生的。蘇聯的詩,內容是光彩的,形式也是光彩而生動的,決不是先創造出一種形式,再號召把文藝趕進去!我是不進去的!中國,應該多產生一些聶魯達、西蒙諾夫寫的真誠的人性的詩。
來信吧!
《彩色的生活》印出來沒有?它收進去哪些詩?我還不知道,請你們告訴我一下。
敬禮!
牛汀 4月18日
致胡風、梅誌(1950年8月7日,北京)
胡風、梅誌兄:
很久沒有給你們寫信了。十分懷念。近幾個月以來,時常在報紙上讀到一些關於“胡風”的訊息,使我十分痛苦,有幾篇東西,令人氣憤,太惡毒。好的批評,應該誠心接受,但有意的鞭笞卻是很不正直的事情。現在好像有這麼一個傾向,誰要是說胡風還不錯,詩寫得還好的話,會遭人罵的。
這是很不好的,形成一種自上而下的壓力。雖然如此,還是有人喜歡胡風的詩。即使某些地方還有意見,但意見也是很忠誠,這樣的年輕人我遇到的最多,一口罵倒的,我還沒遇到過。這種刊物上報紙上形成的對胡風的看法,並不是十分可怕的,很多年輕人還是喜歡這些詩,因為對於胡風這十幾年來的情況,他們是很清楚,並不會那麼壞,是有相當深厚的感情的。因此,讓人忘卻胡風,或者把胡風塗抹得不像個人,還是有認識的,還是有一種不可斷隔的情感存在。
這種不正常的偏向,我是堅信會過去的,也許會延長一個時期,但終究要水落石出的。三四個禮拜前,曾碰到徐放和路翎,談了很久,感覺是相同的。
我的工作是十分忙碌和零碎的,沒有寫詩的機會,西北途中寫的七八首短詩,至現在還沒有心境修改好。有這麼一個心情,在政治上,是十分炎熱的,生活是好的,但好詩,我卻覺得有很多在“地下”,沒有茁長出來,在群眾中悶著。
我雖然寫不出好詩,然而,我的詩也是悶在胸裏。這是與政治情勢很不和諧的氣象,使人傷心的事情。
最近學校過暑假,辦半天公,我有空來想詩,有可能寫一些。
魯煤見到過幾次,因為我又搬到六條胡同,住得遠一些了,最近沒有看到。他不談詩。隻高興寫劇本。
聽說梅誌兄又寫出一個童話,希望出版後寄我一冊。
胡風兄這幾個月寫了些什麼?我看到《大眾詩歌》的詩訊上有一條消息,說“胡風在開上海文代會”。不知道寫出什麼沒有?還是老開會?
有幾個刊物,對冀訪的詩打了幾次。
那個詩叢,還是沒出路嗎?十分惦念。
敬禮!
牛漢8月7日
(我的一個小女兒,在“七七”那天死了。)
致胡風(1950年10月24日,沈陽)
胡風同誌:
來到沈陽已經一星期了,工作還沒有決定,住在招待所裏(東北旅社,七層大樓,我住在第七層)。成天沒有啥事,隻聽了三次報告。本來打算到新的崗位後再繪您去信,但沒有事幹,也就隻好提前完成任務了。但心情實在不寧靜,急迫地等待著。工作分配問題,雖未確定,但看樣子恐不會過鴨綠江了,聽說人民大學幹部是由空軍司令部包幹,我填寫誌願書上寫著:隨軍記者或文藝工作。空軍裏也有文藝科,但不知道搞些什麼?還未最後通知,也許有一線希望讓我過江去。今天已公布一批過江幹部名單,他們已穿起黃軍裝,和朝鮮人民軍一樣的軍裝,我也真想穿一套,然後在出發前,照一個像,給您們寄一張來。大概三兩天就可決定了。
和我們同樓住的有蘇聯小紅軍,也有朝鮮同誌。我還是頭一次看到紅軍,他們和我們一樣,廿歲左右的小家夥,成天打打鬧鬧,躺在窗口作遊戲,唱歌,有一兩個年紀很小,滿臉茸毛,我們對他笑,他也對我們笑,笑得十分憨。和我們一塊的一個農村來的幹部,十分喜愛他們,一聽見小紅軍笑,就出去看他們,雙方不說一句話,但都已經認識了。好像誰給我們早介紹過了,一個同誌說,“毛主席和斯大林同誌介紹我們認識了的”。我們唱世界民主青年進行曲,他們也和著唱,不同的語句,但歡樂的旋律是同樣的。有一個朝鮮兵,很棒,老是敞著棉上衣,胸脯子圓溜溜的,背著一支衝鋒槍,上大街他也背著,不笑,不唱。我想和他說幾句話,但又實在找不到一個機會。但他會看出我的,對他,我是很熱愛著,也許將來會在一個朝鮮的山穀裏或是小村莊裏碰到。
今天不見他了,大概都回去了。他那支槍我十分喜愛。當我在街上看見朝鮮同誌的時候,我心裏是格外感動,我希望,他們在中國生活得也像在他們自己的祖國一樣溫暖,但我知道,中國對他們再好,他們也還是想馬上回到他們的血跡淋淋的祖國去。
過江的幹部今天都穿起了軍裝,聽說今天就出發啦。
我們還沒有確定。希望不大了。
您還在《人民日報》社住著嗎?《為了朝鮮,為了人類》一詩修改好沒有,我還希望讀幾遍。這十天,又寫了些什麼?我堅信您會寫出真實的作品的,我還是希望您能安定下來,長期地安定下來,好好寫些東西。年輕一代的中國青年,都是為此注視著您。把《青春頌》寫出來吧!然後把《時間,開始了》精印成一巨冊。
《祖國》大樣不知道徐放同誌給您看過沒有?我請您替我修改一番,《毛澤東,您還記得我嗎?》一詩裏,有許多地方我打算修改,但我又離開了北京。我請您費點心改一番。其他詩,也請改一下。這樣,我就放心了,不然心裏總是壓著一塊石頭。如沒有給您送去,可打電話問一下徐放同誌。
工作確定後,就可以開始寫詩。
暫勿來信。等工作確定後再寫信給您。
路翎夫婦好!不另寫。
好!
牛漢10月24日
致胡風(1950年10月27日,沈陽)
胡風兄:
日前寄上一信,想已讀到。
已確定到空軍政治部文藝科工作。來信請照信封番號寫。還未具體分工,生活亦未安定下來,因為文藝科還是新成立的。工作主要是搞文藝創作是確定了的。情況還很陌生,尤其對部隊工作,最初隻能下苦功夫熟悉這一新的工作。寫啥東西一時恐怕還無法進行。茫然得很。
生活還不安定,這幾天還不可能安下心來寫封長信。
但我是多麼希望接到您的信,告訴我這十幾天您的情況。
是否要搬家?《為了朝鮮,為了人類》一詩如已發表請剪寄我一份。
徐放同誌將《祖國》大樣送給您看沒有?我很希望您能把它校改一番。同時希望將對這個集子裏的詩的意見寫給我一點,可以嗎?我等著。
吳平去看您沒有?
匆致好!
牛漢 10月27日
致胡風(1950年11月6日,沈陽)
胡風兄:
來信讀到,我明天要到一個機場去,約八天可歸來,能在走時讀到來信,十分愉快。
《朝鮮》印出來,請寄我一冊。我走的前夕,說把這首詩轉給人民廣播電台,但次日忙亂了一天,給攪忘啦,在火車上就想起來。很對不住你。我已給這個朋友去信——人民廣播電台播音科長齊越同誌。他大概日內即來訪你,我告訴他說,認識了,就可隨時向你要新作品。他朗誦十分出名呢!很真誠的一個人,不好說話。希望能幫助他。
他在蔣管區時愛朗誦我的詩。這次我寄回北京一個短詩集,我叫他也選幾首詩播一下。播你的詩,我這裏也可聽見的。
來東北,寫了八九首小詩,寄給吳平了。她大概要找你。都是些小東西,甚至是情詩。一定有人會說它是散文,個人感情。但我實在是用心寫的。以後就可以寫些“感情大”的詩。因為經常可以到機場去看到戰士。
我成天是讀書,寫詩。分配工作就是編審文藝創作和創作。可以寫出東西來的,首先是有時間,可以說成天是讀寫時間。我很滿意。同誌們亦都好,熱情,天真。我想過些日子,就可寫長點的詩。
讀到信,你又沉悶了幾天。其實,成天在《人民日報》上發表的詩,都是口號詩。真的詩,太重,太沉,一些人感到壓得受不住,就像壓在他們那好露頭角的頭頂上。但我還是希望你的詩能讓更多的人讀到,這是人民的權利,你能拒絕嗎?來這裏,又把你10月份在《人民日報》發表的幾篇東西仔細讀了一遍,這些東西我想你可以寫許多。也不易碰傷別人。對嗎?但,它們也還是好詩。
我寄回去的那個詩集(八九首短詩,大約有三百多行),希望你給我改改,都是些素描,浮雕性很濃。因為都是征途感受到的。我讀了,都覺淡了些。但我有時是有心這樣寫,我是盡量真實、樸實,因為感動的是生命,不是單憑文字。
我都是把生活裏首先感動了自己的情感寫出來。以後如能把自己的感情付與大的戰鬥中,就更結實了,我的情緒很高。
吳平是個很怪癖的家夥,她不好動。也可能是肚子太大。我的孩子送到人大托兒所去了。她可以時間多些,我寫信叫她譯些詩文。
我總希望你能久住北京,安心寫作。
有機會,到北京時,我們一定好好扯扯。我的嘴粗得很。
有空來信吧!
我一寫出詩來,就寄吳平,她會送給你。
牛漢 11月6日
致胡風(1950年12月22日,沈陽)
胡風兄:
我由機場回來已五六天,生活還是照舊,成天讀書寫作。行政工作是很少的。這兩天我又讀了一遍《奧尼金》,感動了我,感動得深,也很痛。
我寄回北京的那些短詩,吳平來信說已送到你那裏。
讀過有啥感覺,告訴我。這些詩,連同我這一年來寫的詩,我沒寫好,寫得不深,火勁不強烈,我是以一種單純的熱愛,在這個龐大而紛雜的世紀,浮雕著一些新的花紋,我好像是為了中國的美麗而生活,而雕刻。這種傾向,妨礙了我更深地突人世界的底層,實際上,我很痛苦。那些花樣複雜的、垂死的、虛偽的、市儈的、諂媚的、腐敗了的與真實生活交融一起不可分的更寬廣而真實的生活內容,我沒有寫,或者說我暫時沒有能寫,這裏麵,包融著我的一些消極成分。生活在這裏麵,而我是片麵地擁抱了新的美好的一麵,但“新”在現在還是不寬的一麵啊!這樣,我就隻能歡樂地浮雕著一些美麗的花紋,刻得不深,沒有把這生活刻透。我這樣理解,不知是不是對?你信裏說“感覺得淡一些”,我想是對的。但我知道我並沒有對生話輕佻與侮辱過一次,我還是真誠地生活。我相信,我還是寫出了詩。但這詩,從來不能滿足我,隻能是在這一個時期,由於自己的弱點和消極的一麵,它們妨礙了我。但無論如何是力量不強烈。沒有突進去,就隻有浮雕一些花紋。我是知道這個痛苦的弱點的。
最近我正在醞釀著一個長詩,我又一次把自己的生活不留一分地化到這長詩裏。我想寫出這個世紀的風貌。已經動筆寫了一些片斷。但不知道能否順利寫完它。
我是一定要寫,好好地寫一些東西。
近幾天,我又寫了些小詩,可能寫出十首來。大半是關於戰爭的。也許比上次那些更猛烈些。過三五天,我就可以抄寄給吳平,讓她送給你。
我還有這麼一個主意:總想把生活裏感受到的,寫一些短小的抒情詩。蘇聯的史起巴巧夫、伊薩可夫斯基、古歇夫等人的像一顆心一樣小的抒情詩,我是非常喜愛,我也想把自己的生活裏的感受,真誠地凝結起來,寫成一些美麗的樸素的小詩。這些小詩,即使短小,但它是真的,像一顆小小的悲痛的歡樂的赤心。寫出自己的歡樂,寫出祖國的脈搏來,即使一次脈搏跳動或波動都可以的。好些“詩人”在不動情感地編著紙紮的玩意兒。我要叫讀者感到那些詩是假的。我總是想在這方麵,寫出一些短小的詩來。寫成三四十首時,把它們編成一輯,印出來。就像一叢花朵。或者像一叢綠葉。
但我還不放棄寫幾首長詩。我想我能寫出小詩,我也能寫出大詩來的。我是自信自己的力量的。
我想,最近,你一定寫出一些詩文來的,我已經有這種感覺。生活得還寧靜吧?是否一時還不離開北京?不要離開北京吧!把你的家搬到北京好了。我說不出理由,但我覺得這是一件大事。不隻是一件家事。
亦門的那首小詩,真好。這是一年來少見的好詩。
這樣的詩,和史起巴巧夫們是同樣偉大。再談。
敬禮!
牛漢 12月22日
致胡風(1951年1月15日,沈陽)
胡風兄:
年前曾寄上一信,想早讀到。
我第二次寄京的七首詩,徐放來信說,已轉給您了。讀後有何感受?修改過後,希將意見告訴我。是否比第一次的詩戰鬥情緒濃厚與猛烈些,我想《塔》也許渾厚一些,寫的時候我有這樣感覺。
最近,我正日夜思索與凝結著一首較長較大的詩,但他不比短詩,我可在那一刻鍾的激情裏把生活裏感覺到的東西使勁抓起來,再用勁一雕即成。但寫一首長詩,這樣廣闊的生活,光彩繽紛的,旋律交響的一個世界,我有些感到吃力。一個多月來,我想寫一首《我的祖國》的詩,站在這首詩裏麵,我被無窮無盡的祖國的力量所吸引與衝擊,好像不可能一絲一縷地寫完它,而要用千年不息的瀑布與連綿不斷的暴風雨那樣的力量才能寫出來這樣壯麗與偉大的風貌。我已經寫出一些片斷,但還是以寫短詩的心情零星嗬成的。大的力量,我還沒激起來。可能最近因為吳平產後不利,接連發燒使我情緒受到阻礙與轉移。您是有這種體驗的。現在已經不是我要想寫這首長詩,而是詩(戰鬥)向我挑戰並火熱地洗煉我,我就像一根雷管一樣,連著一次生命的巨大的震響。一定要點著它!我希望能在三兩個月裏寫成即是好的。我記得布洛克寫《十二個》就是成天被那種感人的詩的鳴響所包圍。我想你寫《安魂曲》與《歡樂頌》時,也一定不是平靜與間斷地寫,而是狂熱地寫,不是拿著筆,而像是用一支燒手的劍在雕詩。就像大的車床製造發動機,而不是用一把小刀一劃一劃地製造。我是有這樣的體會,但還力量不足。當然我不會去市儈地把一點晶鹽衝成一大碗水,說這是一個美麗的湖。把自己的臉打腫,說是胖啦。長詩,不是你叫他長,叫他大,而是他走來的時候,就是一個龐然大物,你壓都壓不小,你吹也吹不大。我比喻的對不對?
昨天看到《文藝報》上有人抨擊xxx的一首長詩,說得很對,應該告訴他說:“詩人,你還沒有寫出一首詩!”但使我也很痛苦和羞愧.而並沒有“太快人心”的感覺。他為什麼總是那麼昏頭昏腦、粗陋不堪地編詩呢?我在討厭他的詩之前,我首先想到他是不是一個真誠的布爾什維克,一個莊嚴的人!xx更不用提啦。
徐放離開人民文藝組,到秘書處工作。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這次寄京的七首詩,請你修改過以後,考慮一下,投給一些刊物試試看,《塔》那一首,我想投《人民文學》。但不知道合適不合適?我最近倒有這樣一個打算,還是盡量多發表一些自己的詩為好。為什麼不叫人看到呢?有時感到冤得很。你看投哪裏合適就投到哪裏吧!
吳平又到醫院去了。她大概無法去看你。生了一個男孩子。我很愉快。
快過舊年了,你是否要回上海去團聚?
《為了朝鮮,為了人類》已在此地書店看到單行本,印得很精巧,我又讀了幾遍,改得好了,上海解放報辛笛說太散文化,不精煉,我倒感覺不出來。恐怕他是不得不那麼添幾句“應時”的話,其實已經不“應時”啦!現在對你的作品,人們是都不得不重視,不能不受感動,但總得添幾句壞話,不然就好像犯了什麼嫌疑似的。這是一陣罡風,臭風,浮動的人會被吹得東倒西歪,但也有更多的迎風起舞的勇士,而曆史更是不管這一股臭風要按軌前進的。
來信。這兩天又寫了幾首短詩,但大詩還在洗煉著我,總要寫出來的。
好!
牛漢 1月15日
我總希望你,沉下心來,寫一篇抨擊目前詩壇混亂的論文,澄清一下這一股惡流。你有這樣的魄力!為什麼不寫呢,為了祖國,為了人民,你要這樣寫,即使有人圍擊你。看樣子不經過一場論爭,中國的詩是通不過1951年了。寫吧!你是勇敢與真誠的一個人!曆史會保衛你的。又及。
致胡風(1951年1月20日,沈陽)
胡風兄:
前幾天曾寄上一信,想已讀到。
很長日子沒有讀到你的來信,很想。但我是知道,你也在關懷我。今天吳平來了病後第一封信,從床褥上站起來了,而且孩子長得還挺好。很幸福。但是吳平是多麼痛苦地從血泊中與病熱中支持過來,一個人的誕生是多麼艱難。
她說你還特意送去七萬塊錢給她買爐子,她非常感謝你,比爐子更溫暖的是仁慈的友情。爐子,使我也感到有一股火熱的熱呼呼的溫暖衝洗著我。使我想起北京你住的那間溫暖的有綠色窗幔的屋子,不是什麼能使屋子那麼火熱,而是裏邊住著一個仁慈的火熱的人,現在我像坐在你那間房子裏。祖國的體溫是和這一股溫暖分不開的。
離舊曆年還有半個多月了,我想你也許要回上海團圓一次吧!祝福你。
昨天到書店,讀到《新觀察》上的《祝福祖國,祝福人民》。我感動很深,詩教育了我,讓我再前進。每一個青年同誌讀到都會感到你那種對祖國和人民真誠的祝福,不隻是關懷我和你所熟悉的青年人,你是深切地關懷正在發育的祖國的青春。不隻是叫我們前進,要讓祖國再前進,祖國的詩再前進。
現在,我的生活和工作,百分之百的放在文藝學習與創作上了,這是幾年來沒得到的好日子。生活裏被我痛苦地壓抑了好久的生命們,冤魂們,都衝出來了,前呼後嗬。上封信已經告訴過你,詩在衝擊著我,燒著我。生活的浪潮和喧響把我卷起來,有許多久久回響在我心胸裏的不能衝出來的東西,都將歡呼而出。
第二次寄京的一束詩,徐放說已轉送給你了,看後有什麼感受和意見,我等著你告訴我。這半個月來又初草了七八首小詩,還有一首長一點的詩《祖國魂》。修改了幾次沒有成功,索性平靜幾天再說。我已經在苦心提煉這些樸素與真摯的小詩了,我最近好像才忽然感覺到這是一個抒情的時代。當然這種抒情是因為有了戰鬥的光彩的曆史才產生了的,誰接觸到了曆史誰就有了抒情的願望。小詩也是寫著大世界,大感情,也能刻透生活,就像探礦的鑽針一樣,雷管一樣。就像中國的一句諺語說:“麻雀小,五髒六腑俱全”。咱們的國家裏真誠抒情的詩人太少了(是指詩壇上漫步的一些詩人),詩裏沒有血肉,因此也沒有熱,冰冷冷的,幹巴巴的,從概念從形式出發,寫出自己,寫出祖國的詩人真太少了(當然有許多真誠的詩人們在寫著啊!而且很多)。這些人是不值一擊的,隻要一指即從高空掉下來,摔成骨粉(他們是沒有血肉的),就如xxx和xx之流的骨粉。除非他們重新向詩低頭,重新鑄煉他們自己才成。中國的詩,好像已有轉機,詩抬起頭來了,好艱難。但還會有人打擊他的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