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有人總結一下這一年來的詩了。不是叫壇主來做,叫讀者,叫人民來做總結。
徐放說他要寫完《學詩手記》,想提出他對詩的看法,我看不會寫得太好。他的第一篇半年前已讀到,不好。
你應該寫一篇或幾篇詩論,或者隨筆也可以,當然頂好是像你的《論民族形式問題)一類的總結性的東西。你是有魄力、勇敢的人。當然寫了一定要論說紛紛,加上罪名。但這是次要的,為了祖國和人民,挨罵挨打都可以。你寫吧,別人不會真誠而嚴正地寫的。必要時,我也要寫一些。當然我寫不出“總論”,隻能寫一些小問題。舵,該大力扭轉啦。但舵手(詩的)還沒站在舵座上。隻有一些青年的真誠的手固執地堅貞地在船邊在河水裏一劃一劃的。
你最近寫了些什麼?有詩嗎?
我很希望在這個時候,讓《七月詩叢》第二輯出版,整隊出來,人們會認出來,這是“詩”!這是久未聽到的聲音。或許會喚起人們的力量來寫真詩。
我現在才感到中國沒有一個好詩刊,多麼需要嗬!《大眾詩歌》裏沒有詩歌。誰也不理睬它。
魯煤一定常到你那裏,他說和楊有了真愛。大概已經火熱啦。路翎最近生活怎樣,很想念,都請代為致意。
冀訪是否到了中央戲劇學院?
最近在《文彙報》上讀到羅洛的一輯小詩,寫得很不好,膚淺。假如說我的詩有花沒土壤,他這幾首小詩,隻能算作幾片不連枝幹的飄零不定的葉子。不知你看到沒有?他能寫出好詩的。我看到過他,也看到過他的一些好詩。但為啥寫得那樣粗淺呢?
好!
漢 1月20日
致胡風(1951年1月29日,沈陽)
胡風兄:
日前寄上一信,《月光曲》徐放抄寄來了。讀過,喜愛得很。詩剛寄到,我和三四個同誌就讀了兩三遍,他們都是農民出身的老兵,我怕他們看不慣旭他們卻出乎意料地靜聽著,乖乖的,像孩子聽著搖籃曲那種樣子似的。這樣的詩,他們甚至沒有讀過,但讀了卻戀戀不舍了,這是因為他們並不懂什麼“五四體”、“自由體”,他們是傾心的讀詩,沒有絲毫流行的成見。後來由一個山東口音的同誌朗誦了兩遍,他還能體會到詩的溫柔和歡樂,大家都說,“這老家夥,心還不老呢!……”有一個暫住在這裏的誌願兵,我不認識,他借去抄本,說要抄一份,我向他說:“你愛詩嗎?”他說:“火線上有時休息時,實在想看到詩,愈溫柔愈好。”他第二天才還我。他說:“我抄了一份,帶到朝鮮。”其實這個二十幾歲的青年,從前並沒想到自己會喜歡一首詩,但他喜歡了,不是“政治詩”,而恰恰是這一首溫柔的《月光曲》。我讀的時候,感到這首詩的氣息是那麼鬱香。不是不成熟的果子,好看,味道不足,他好像是一個老透的香瓜,看起來皮色不鮮不嫩,但味道是深厚與猛烈的,因為他戰鬥的時間長。看到一個人的喜悅,一個久經風霜戰鬥的戰士的一股真實人性的溫柔。就如你寫的郭俊卿似的,在戎馬奔忙中,在炮火裏,生命還潛在著最溫柔的東西。隻有真正的硬朗,才有真正的溫柔。缺一樣,就都沒有。好像一個人跋涉到一個山頂後的一陣輕鬆。這種輕鬆是和痛苦的長征是分不開的。但沒有痛苦,也不會有這一陣輕鬆。我讀了一個真實的人的喜悅,看到一條河,從源泉到人海。——這是我的一些感受,怎樣想,就怎樣寫了,算是一些“共鳴”吧。很亂。
《祖國》出版,我讀到,很痛心,它不沉重,太輕,正如你說是花朵,花朵是輕的,連枝帶根才能有重量。但那是去年的詩,今年我跨過了它,遠遠的。不回頭。
這禮拜正在寫一首長詩。不是上次提的《我的祖國》。
《我的祖國》還是一些片斷,一下抓不動。但被另一股熱情抓著了,寫了一首v祖國魂》。本來它是《我的祖國》的一篇,現在這家夥野得很,帶著我跑得很遠,翻過幾個曆史的高峰,因此,我把他單獨寫了一篇,已寫好初稿,大約有1200行,他算是我二三年來第一首長詩。今天上午想改,但動不得,他太野性了,沒有大力,牽不住他的生命。還得很好整理才成,有些亂。我想舊年前一定可以定稿。很愉快。我寫了一棵帶土壤的開花的樹。
我和深厚的曆史開始彙合了。我才看到更大的溫柔,更大的力量,更大的詩。我想這一年,我能寫出不少詩的。
吳平說去看了你一次。她已痊愈,孩子也胖了。
又寫出什麼嗎?祝福您。
好!
牛漢1月29日
致胡風(1951年2月5日,沈陽)
胡風兄:
前天剛寄上一封信。
這兩天的早晨與深夜,我已開始讀《詩與現實》。對我太熟悉了。我十分渴望再次讀讀《七月詩叢》第一輯的詩篇,我要像小學生一樣溫習這些史詩。我十分焦急地想讀到這些真實的詩,我必須讀這些詩,我不能離開這些詩。讀著《詩與現實》,使我更強烈地感到祖國的詩太少了。因而,使我更想念這些曾經(現在)為祖國出過力與爭過光的詩篇。
前天,我到沈陽市書店找了個遍,都沒有買到。難道是絕跡了嗎?回來,我想到,你那裏一定還有,如果你還有幾套的話,請分給我一套吧!原先我有一套,離北京時叫別人要去了。我這裏隻有你的《朝鮮》《時間開始了》等四冊,綠原的《終點,又是一個起點》(文叢之一),第二輯還缺一冊賀敬之的。如果不全,寄幾本也成。
我正在寫《中國,你的詩呢》。但沒有多餘的時間思考。
另外,寫成一首《號聲在響著》,約五百行。我改好以後,就寄來。短期內成天還得忙“三反”,又要出差。我一定用心寫成他們。我可以在深夜寫。這些時,我激動得很。
生活得安靜吧。祝福你。
再握你的手!
牛漢2月5日
致胡風(1951年2月10日,沈陽)
胡風兄:
寫來的兩封信,都讀到。
舊年前,我出差一星期,到北滿跑一趟,冰雪天地,還是頭一回看到。很高興,工作忙亂,沒寫出一首詩,但有一股力量已經貯存在心裏了。
過年,熱鬧了三四天,今天開始整詩。我寄北京的詩稿,不知道你帶上沒有?我已寫信給吳平,請她郵給您。不合適的,壞的,希望斫掉,或者不用。假如可以找到書店印,悟想寫一點“後記”。您那篇《祝福祖國,祝福人民》能放到這冊詩裏,最好。不知道合適不合適?要是您同意放進去,我就不寫這篇“後記”了。
最近,我的情緒,叫大詩吸住了。小詩冒不出來。大詩寫成,即寄給吳平,您到北京就可以看到。
我回北京一趟,不很容易,除非是因公。隊伍的紀律是不同學校。我是真想到北京一趟,我盡量想辦法。大幹部是經常到京開會的。但我隻是一名營級軍官(比萊蒙托夫還高一級呢!)。
回到上海,歡聚一個時期是幸福的。我是見過梅誌兄一次的,現在閉起眼還能想到她的模樣,和吳平同樣的瘦小。那個老大娘還在嗎?都替我問候,我向她們致以軍禮。
我時常還想到您們那座小樓的,尤其那兩大書架子書。這次回上海,是不是商量把它搬到北京的問題?到北京好,離心髒近些。
好!
牛漢 2月10日
致胡風(1951年5月10日,沈陽)
胡風兄:
好幾個月沒有寫信給你了,但我還是知道你的訊息的。
這期間,我曾在報上讀到你的兩篇文章,《給日本作家的一封信》與《(文藝筆談)後記》,而且曉得你到過鬆江縣:幾個月來,我生活和工作都很動亂,北滿南滿跑了一趟,雖然沒有寫出一首詩,但祖國又給予了我新的寫詩的力量,又滋育了我。日前吳平來信說你於“五一”前到北京,並且在路上寫了一首幸福的詩。我知道你有真誠的戰鬥,就能幸福地寫詩。真誠的愛祖國與愛曆史的人,是真正的幸福和愉快的人。這種愉快和幸福是與那些不真誠的戰鬥但卻啃舐祖國幸福的沾沾自喜的人們的“幸福”和“愉快”是不同的。在十幾年來,你(還有許多真誠的作家們)戰鬥的幸福和愉快是無時不在激發著我們這些年輕人的戰鬥(尤其在文藝上的戰鬥),知道了什麼才是真正的幸福。
今年春天徐放來過一趟沈陽,你的情況他談了許多,最後他用低沉的語調告訴我“胡先生生活不好,心裏苦得很……”。我心裏痛苦萬分。但我還是相信,即使你再痛苦些,你對祖國與人民的愛還是忠心耿耿的,你是一個百煉成鋼的人。你還是真正能夠感到祖國和人民的熱愛的人。曆史會認識你,愛你,保衛你的。
在我們詩裏和生活裏有你的力量,在我們的生命裏有你的生命,假如我們這一些年輕的人能算作詩人,那麼,首先你是一個詩人。真正的祖國的詩人!
徐放來沈陽時提到你可能參加政府部門裏的一些工作,我是十分同意的,但不知道你究竟做什麼事?說是有三個工作。我倒希望你能編《文藝報),雖然艱巨一些,困難多些,卻是最適合於你的工作。對祖國貢獻就更大些,將直接使中國文藝真正活躍起來。這件事也許早已過去了,但我當時是這樣想的。徐放是希望你到文研(講)所教書。不知道你這次來京是否會決定。我是老早就希望你有一個適合的工作,真誠的工作,將更使你深人到祖國的內部,祖國將更容易與真實的認識你。也許有許多人還是不希望你參加一個工作,盼望你一直痛苦的“流落”。
把力量使出來吧!
最近我深深地體會到一點,目前中國文藝創作上(尤其是詩),客觀主義仍然嚴重地存在著。我記得抗日時期蘇聯曾堅持肅清這種消積的、僵死的、冰冷的創作偏向。中國目前存在這種偏向就更是不足為奇的了。最近一個朋友來信批評我的詩,說《彩色的生括》感動了他個人,有感情,有血肉。但他說這種詩畢竟還是“小圈子”感情,隻寫了個人。
他叫我增加生活常識,社會經驗。意思就是說我的詩總是擺不開個人感情,再客觀些說隻有這樣,我才能把我的詩寫得更偉大與深廣一些。我完全不同意,這正是我所反對的一條客觀主義的道路。那個同誌既然說《彩色的生活》感動了他,又為什麼說那是“小圈子”的詩呢?這是講不通的。
最近我讀了伏契克的《絞索套著脖子時的報告》,我更相信了什麼是詩,伏契克誰也不能否認說他不是一個真正的戰鬥者和真正的詩人。我是很虛心地讀著目前報刊上發表的詩,我很氣憤。王亞平、沙鷗、田間……的詩,實在不算好詩。照我的那個同誌講,他們寫的不是個人感情,是國內外大事,是頂好的詩了。但我總覺得,詩人,寫不出個人的感情,就寫不出曆史的感情。但這個“個人”,決不是個人主義的“個人”,而是集體裏的一個人,隊伍裏的一個戰鬥兵。大的戰鬥給了詩人以力量,而詩人就以這種力量把戰鬥寫出來。曆史的震動與一個兵在戰鬥裏感到的震動是一脈相通的。詩人隻有以自己更火熱的戰鬥感情投入、擁抱、熔煉到大的戰鬥裏,詩人個人的感情就與曆史的感情融在一起,然後才能把曆史的感情在詩人的抒情裏真實、高度的激發與凝結出來。任何不動個人感情寫詩的人,都是虛偽的。他們也許隻能比畫出戰鬥者的樣子,但戰鬥者的心靈和血肉卻寫不出來。更寫不出戰鬥者的希望!這些詩人們,是用“政治概念”和“一般原則”強調詩的政治性的。一些人認為這不犯政治錯誤,但作為一個詩人,卻真正犯了錯誤,不隻是創作上的錯誤,也是政治上的錯誤。這些詩人,都是客觀現象的奴才!失去戰鬥力的兵——解除武裝的兵。他們隻能千篇一律的幹巴巴的套用成語,和敘述現象過程。真正的僵詩(屍)!隻做到現象的概括,卻永遠不會是時代的歌手,更不會是時代的預言者。詩人的激情真誠地通過現實又跨遠一步的喜悅和希望,更會受到人的指責,說是小資產者的幻想。但列寧曾經說“夢想是好的”,可見列寧還是同樣喜歡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我這樣想,戰鬥裏的革命英雄主義,在創作上也許就是一種浪漫主義的表現。但這種浪漫主義者首先他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在蘇聯同是好詩人,但卻是有不同的創作個性,這種不同的個性,有機的彙集成蘇聯詩的性格。中國現在是硬叫人走進一個木框子裏,千篇一律。詩人都沒有個性,更沒有時代的性格。
最近我實在忍受不住這種客觀主義的僵屍們在文壇上啃舐祖國的幸福和愉快了。
我自己也深深地感到自己太貧弱,還沒有深入到曆史的深處,在我生命裏還沒有包容時代感情的大的力量。隻要一個人能有力量擁抱和熱愛了整個曆史,那麼他就有力量把這個曆史的熱力和性格在個人的感受上激發出來。我將慢慢地鍛煉自己這種大的氣魄。祖國是會給予我這種大的氣魄的。
我寫的那兩首長詩還未完成,《祖國的早晨》謄好五分之四了。我想把祖國最動人的時辰,曆史最光彩的時辰寫出來。前幾天我才有空又翻出來,我將再錘煉它一次!
6月份裏可以寫成的。這算是我這幾年來的一首最大的詩。
最近組織號召寫劇本,我將大力寫。但我沒有寫過劇本,組織上可以給充裕的時間寫作。我將好好地寫。讀了不少的劇,柴霍夫的劇本我都看過了,我喜歡他的劇本。
這幾個月你寫詩來沒有?寫吧!祖國的偉大的壯麗的詩篇在你的生命裏。
我上麵瞎扯了一大通。說的也許不對頭。請你給我指出來吧!來信!信寄“沈陽和平區南十馬路23號原工人政治大學內”交我。
我生活很好。吳平說你這次身體看起來很精神,我相信。有空就到我家,吳平可以給做些菜吃吃的。
好!
牛漢 5月10日
致胡風(1951年10月23日,沈陽)
胡風兄:
五個月沒有給你寫信了,也不曉得通訊處,思念是很深切的。這期間又一直未讀到你的一篇詩文。隻在《解放日報》上見到一篇有頭無尾的報導,還是寫英模人物的。不知為什麼隻刊出一次而再不連載了?十分令人不愉快,弄得莫名其妙。當然你更不愉快了。
我想你這五個月一定很辛勞,日夜在為土改工作而激動著。相信你一定能夠寫出許多真誠的詩來,或者美好的報導,像你曾經雕塑的郭俊卿一樣,你又雕塑了一些農民。
我還想,你的(青春爽)也許在土改中獲得力量而完成了它。
也許有人以為你真的沉默了近半年。這期間,愛你的人,是更懷念你,感到見不到你的寂悶;討厭你的人,是希望你永遠沉默下去。但你恐怕還生活得很起勁與歡樂呢,比我們還結實些。真誠的人,是永遠有人思念著的。我在這期間,證實了這句格言。
昨天吳平來信,才知道你已回來。她找你兩趟未遇。
她聽徐放說,你這次回來,可能接受一個工作任務。我非常關心這件事。有許多人是專門拿“胡風不參加工作”的藉口來曲解你,撕裂你。當然,你為革命而工作,也決不是怕人指責而幹的。前幾個月,就有人勸過我不要再與胡風接近,“胡風不是一條路上的人”。這樣想的人,恐怕還不少。實在可笑。人,是有思想感情的,不是一塊木頭能任人取拿來又摔過去的。什麼人是我喜歡的,我十分清楚。
這一年來,使我知道了更多、更複雜的、也更真實的人情世事,我感到我已長成人了。
五個月來,我沒有寫出什麼詩來,但草稿卻已經不少了,不下十首。總不願夏天寫,而願意在冬天的夜裏寫。這是我的一個怪脾氣。現在我正打算用心修改它們。《在祖國的麵前》,天下出版社大概十月份能印出,大樣我已校正過,徐放替我寫了一篇《付排小記》,你那篇代序,書店不給加上,我心裏一直不寧靜。這本詩集共收輯了十五六篇詩,有三五篇你沒看到過。他們說《我會回來》會遭到批評的,人們會說“小資產”或者模仿西蒙諾夫的《等著我》。我當時確實有這種想法:蘇聯這樣的詩,是好詩,中國為什麼不要呢?!我就是寫這種詩的人。因此,我也寫了一篇情詩,但我還是真誠地寫著我自己的感情。其實我認為西蒙諾夫那篇短詩裏還有不真實的地方。他比起史起巴巧夫、聶魯達、希克梅特來,要遜色一籌的。也許我想得不正確。我十分喜歡聶魯達。武爾貢的《黑人說》我也十分喜愛。這半年,我在中國沒讀到中國人寫的好詩。《祖國的麵前》也許日內即可出版,看過後,給我好好地寫來些意見,隻有你能擊中我的要害。因為你最理解我。我盼望著。
《祖國》曾經有人批評過。不是好心好意地幫助我,我沒有理他。
這幾個月,我讀了不少譯詩,海涅與裴多菲我喜愛上了。昨天買了一冊馬雅可夫斯基的《列寧》,還不是全本,但缺得不多。太好了!
來信吧!告訴我你這半年來的簡單動態。寫了些什麼?你生活得怎樣?
我的通訊處還是:沈陽和平區南十馬路23號。
好!
牛漢10月23日夜工作十分忙亂,不是寫詩的氣氛。非常不暢快。沒辦法的事。又及。
致胡風(1951年11月12日,沈陽)
胡風兄:
來信讀到。牙疼已一周,今天稍有好轉,又是禮拜,無論如何應該給吳平與您寫封信,不知道你南歸沒有?十分思念。我希望您能生恬得好一些。
詩集印出來了,朋友們大概已給您送來了吧!印得太簡陋了,紙質太壞。心裏挺悶。我是一個十分愛美的人。
老板一定會賺錢。當然詩集的好壞,是決定於詩篇。我這兩天在床上翻了幾十遍,內心裏感到比《祖國》要好些了,才愉快一點。詩裏有些熱,有些光輝,有些我自己的理想的成分了。幾個友人來信,把他估計很高,要把他拿去諷刺那些已經衰老的詩人。本來還有一些詩篇想編進去,但總感到還輕薄一些。(我這半年來,在日記上草寫了近二十首短詩,但未修改謄好。整黨過去再說吧!)這個詩集,有一些人一定有看不慣的地方。《我會回來》,我知道人們會批評他,但我坦然無愧地放進去,不管怎樣,真誠不真誠,作者體會最深切。當然那些連自己的感情都無法體會的人除外,他們是看慣了沒感情的贗品了。這個詩集,我是心愛的。因為有自己的風格,有自己的真實的心血。那些不用心血寫詩的人,是不會心愛自己的詩的。我記得今年秋天,有一次在書店,我看見幾個士兵、工人買了我的《祖國》,我十分不安,因為我確實不滿意它,我真想過去阻止他們:“這個詩集不好,等作者寫出下一個好的集子,再買吧!”我沒有說出口,但給我教訓很大。為什麼要真誠與嚴肅地寫每一行詩?
我從心裏體會到了。寫一首好詩,祖國的人民該多愉快呢!!有時我環視一下書店架子上的詩集,很可怕,就像看到東安市場裏的玩具店的擺設。祖國的人民,當他們還未嚐到蜜(好詩)的時候,他們還想象不到好詩的樣子呢I他們還饑不擇食地啃那些又冰又幹的東西。我心裏十分痛苦。中國需要詩,好詩,真正的詩,不隻是需要一行,需要幾百萬行。
這個詩集,我總感到還不夠很熱,很壯實。頭一篇,我就感到太輕薄了。後邊的幾首,《想念》《我會回來》《前進的時候》,我比較喜歡。《塔》我修改了一點,但還不滿足。
你給我好好提些意見吧!您知道,讀一首好詩難,聽一聲中肯的真誠的批評又該多麼使人高興呢。尤其我,和文壇上的前輩們又聯係太少,等於沒有。有時候自己也有一個不虛心的思想,總不是那麼勁頭大,認為一些人,不會給我什麼好東西的。這就使我更孤立了,這實際上是不對的。
應該把自己的詩,給每一個人看。
這一個月您生活得怎樣?工作最後確定沒有?念念。
寫出什麼詩文沒有?寫呀!祖國和人民在思念你呢。
您能不能送我一張照片?
有空寫信和寫對詩集的意見來。
好!
牛漢 11月12日
致胡風(1952年2月3日,春節,沈陽)
胡風兄:
信早讀到,心裏很沉重。不論怎樣,我還要祝福你的幸福與生命。全家過年好吧。
部隊這幾十天來,日夜忙“三反”,我又是支委,更是忙。
但是過年四天假期中,我還請假回北京一趟,住了三天。看望了一下家人與友人,感到幸福。北京“三反”更猛,吳平日夜奔忙於火線上,她是一個真實的戰士,瘦弱了一些,孩子們卻長得十分頑強。
見到徐放兩次,路翎未得會麵,電話聯絡幾次未通。魯煤南下土改,他的愛人見到一次,看情勢很不平靜,女的處境不好,她讀了魯煤的信,不敢回……詳細情況不悉,總歸不是好現象。我沒有探問到底。
留在北京那幾天,我一個人領著孩子走動了走動,北京使我留戀。我十分懷念你,正因為你是才離開北京的,人雖然遠去了,但你的傷口的血,流彙成的湖還在,它還未冷凝,冒著熱氣。血湖的四周,你的體溫與激情的呼吸長期暖熱了的氣息還凝然不散——當我走過煤渣胡同的時候,我如此的思念你,一個真正的人,祖國的真誠的戰士。我在門口停留了半天,我真想去看看,那一間小房子,那裏一定還充溢著你的火熱的血氣。而你,現在也許正在祖國的南方,坐在火盆旁邊和孩子們談笑呢。你應該休息休息,幸福幸福。
你是一個為祖國流血過多的人,幾十年,血流不停。為什麼獨有你不幸福與不歡樂呢?然而,你是最理解幸福最先擁抱過歡樂的戰士,你有長期轉戰的疲倦,因為你從沒有休息過。你對祖國是負責的。今天當別人瘋狂的時候,你正在冷靜地苦思著明天。我深切地感到:即使在今天,一個真誠的人,被人正確地理解也是很不容易的,也許,再過幾十年以後,我想在中國才可以辦到人與人沒有矛盾;人的莊嚴與真實,才不受到損傷。今天,卻正因為一個人莊嚴,真實,才受到損傷。以前,我對這件事想得有些單純。這次回北京,我雖沒見到你,但還聽到許多關於你的訊息——別人認為是不莊嚴的,但我看到了莊嚴,別人冷冷地談論你的“窮迫”的生活,我卻熱辣辣地思想著一個生命。今天中國,人還是不尊敬人的,人還是汙損人的。人還是不尊敬一個勞動者,人還是不尊敬創造自己的勞動。這是中國的恥辱。我氣憤得很。有一個詩人(文學出版社的),本來還是比較正直的(中庸的,庸俗的),但也說:“胡風,虛心點就好了……”我沒有表示態度,但他是看到我的眉宇間的怒火的,他再不敢談了。我原先想著,向他征求一下對我的詩集的意見,但一看那種情況,我就冷了。我在他麵前說了許多使他傷心與驚訝的粗壯的話。你說的對,許多“老前輩”們都衰老了,他不理解新的東西了,向他們虛心,等於繳械。那幾天,給我一個很強烈的思想:我走在前麵了。我原以為自己是一個小兵,掛在隊伍裏,我想前邊一定有“老前輩”領著,但我回到北京四下一望,詩壇冷靜無人。哪裏有隊伍呢!詩人們到哪裏去了!老詩人們都停滯不前了,他們不動,還擋著我們的路。跨過他們,我走在前麵了。不必要的謙虛我不要的了。在文學出版社,我看到蕭三的一個詩集正在準備排印,詩集名叫《禮物》,我看了幾篇,生氣了,我不客氣地說:“如果出版,可真給中國丟人!”這是蕭三二十年來的詩,簡直幼稚得可憐!我真不知道他怎樣能在蘇聯印出五冊詩集。那位詩人,也說“不好”。桌上還躺著何其芳的《夜敢和白天的歌》。這就是中國的詩嗎?決不是!說艾青到蘇聯後.寫了不少詩,但詩裏盡是一些“遊記”與隨感的東西。好像詩人是一個遊客一樣。走動著,並沒有長著一顆心,他沒有寫出一首好詩。我想隻要是一個普通的人到蘇聯就應該寫出詩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