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人生的開篇之作
第二次人生的開篇之作
前些年寫過不少詩話,其中有一則說:“我現在所以頑強地活著,拚上命地寫詩,就是為了把被刪去的人生補齊,為了能傾吐出淤積在心裏的塊壘和晦氣,希望清清白白地回歸到曆史的懷抱。”然而,被刪去的多半無法補齊了,從心裏傾吐出的血淚也隻是一點一滴而已。
幾十年來,在活得最艱難屈辱的日日夜夜,曾寫過許多劄記,默默地,孤獨地,幾乎天天寫。有的匆匆地記在本本裏或紙片上,更多的隻能刻記在心裏;絕非妄圖有朝一日向誰報複,而是一種生命本能的訴述和呻吟,不成文,不成句。
還寫了幾十首詩,有一些已編人詩集《溫泉》,仍有一些擱置在書櫥的一個角落,沒有清理出來。前不久為《人民文學》雜誌整理出七八首,寫了二千字的說明,近期可望刊出。這些不甘幻滅的詩稿,殘缺不全,大半顯得非常稚拙和生澀,幾乎沒有一首是完美的。有一首已收在(溫泉)中,題作《鷹的誕生》,寫得非常艱澀,每個詞語似乎與過去的詞語完全不同,仿佛都是我第一次生造出的,比鷹下一顆蛋還要難。
但是生成每個詞語時,也有鷹下蛋時的那種預示著生命即將飛翔和歌唱的喜悅和幸福。
這幾篇散淡粗簡的劄記,寫於“文革”期間的1971年和1973年,當時我在湖北鹹寧文化部“五七幹校”生存著,管製比過去鬆了一點,有了一間獨居的陋室,我取名為“汗血齋”。孤獨和鬱悶逼(憋)得人難以忍受,開始默默地寫點不成文章的東西,姑且稱作“劄記”,好讓心靈獲得一點吐納和呼吸的機會。說不上是什麼自覺的理性行為,更多的是人性的原始感應。回憶當年的“我”,幾乎處於失語的狀態,不知道真正的人該如何向世界發出自己的聲音,多年來隻會被動地條件反射地寫那些認罪式的文字(與心靈無關的符號)。一旦有意識地提筆(如握著自己的命運)寫一篇文章,即使全身心地投入,寫出的也隻能是“人之初”時呀呀學語的東西,絕不敢妄稱為文章。要想找回自己失落多年的個性語言,談何容易!必須從當年的那種虛偽的頌歌體和暴虐的大批判的時代音域中突圍出來,一切一切都須重新開始,首先是語言。真應了“歪打正著”的那句俗話,曆史讓我有幸體驗到了“重新做人”的快慰。對於那些扼殺和刪改人性的人物們,他們最懼怕的正是這個新人和新的語言的出現。
這幾篇文字,從沒有公開過,一直藏匿在書櫥的一個神聖的角落,發黃的紙張已變得十分的焦脆,字跡已有許多風化和漫漶,幾乎難以辨識,隻好請老伴謄清,我作了很少的文字改動。原稿幾年前已由上海圖書館收藏。現在將它們送出去發表,心裏仍然很不安。不是因文字的幼稚而慚愧,我不僅毫不為此慚愧,反而感到格外驕傲,但是,裸露創傷總會引起人們的某種憐憫或議論,而我最怕這種憐憫,即使是誠意的。生命敏感的部分最好隱藏起來,正如十年前施蟄存前輩對我說:“一個人一生經曆的一切,決不該被剝得淨光,那樣靈魂會感到不安。”當然這幾篇文字並不屬於隱私或創傷。但我這兩天重讀時,仍禁不住地流了不少的眼淚。而且讀的同時,忍不住地加了些“夾注”,這對年紀輕的讀者可能起些助讀的作用,因為他們沒有經曆過那段荒誕的曆史。
還應當說一說當年寫作時的真實心情。記得當時我有一個十分堅決的做人作文的原則,絕對排除當年的那種狂躁、高昂、令人憎厭的空洞語言,要盡力寫得平凡一些,寧靜一些,真實一些,單純一些,決不可摻入些許的虛偽,寧可拙笨點、幼稚點。因此,這幾篇習作畢竟是我“重新做人”後難得的值得紀念的文字,是我的新的人生的開篇之作。
1998年6月10日
一朵奇異的花
當我們從濃雲沸騰的五老峰,一溜小跑到得山下(其實還在山上,不過給人的感覺已經從高峰落腳到山下),回頭仰望來路,滿眼翻騰的雲霧,那五老峰仍隱在神秘的雲霧之上。暴雨顯然就要來了,雲霧濕漉漉的,可以抓住擰出水來。但是,我們當時一點不慌,仍然興致勃勃,一路上欣賞著陰森森的獅峰口。
同伴中有人眼睛真尖,走到路邊潺潺的山澗邊,從雜草叢中摘了一朵黃色的野菊花,聞了又聞。我對他說:“這花太普通,不好看,我昨天在龍首崖那一帶的陡壁上采到了一朵奇異的花,當時讓人要去了。我明天一定再采一朵。”他沒有說話,似乎不大相信我真能找到什麼奇異的花。
我說的千真萬確,那花,有幾分似喇叭花,又有點像倒金鍾,藍裏帶紫,花瓣很堅實,如玻璃雕刻的一般,有彈性,發著瑩瑩四射的光芒。難怪在廬山上這麼濃重的霧和暴風雨中,它仍然開得如此從容鮮豔。什麼樣的山上就有什麼樣的花,廬山上的雲霧裏的花應當是堅強的花。聽說西藏高原的雪線以上,茫茫的雪裏有一種花開放著,叫做雪蓮,不論色澤,還是形態,都是獨一無二的。據說那雪蓮散發著奇香。我在龍首崖陡壁上采到的那朵花,可惜當時沒有聞聞,我想一定也有奇香,而且人世間絕不會再有另一種同樣的氣息。
第二天,我們再遊龍首崖時,我為了找那朵花,一路上到處覓尋。奇怪,再沒有發現一朵。難道全廬山上就隻有那一朵,而且可巧讓我見到了?我十分懊惱,好像說了謊話。
這一兩年來,我一直思念著那朵奇異的花。不論走到哪個秀麗的山野,哪個城市的花圃,總惦記著我見到的那種奇異的花,可一直沒有見到一朵,連類似的都沒有。但遲早要覓尋到一朵,我就不信,人世間隻有那麼一朵。
1972年
夢 境
當我們正在含鄱口山上一個茶館裏,全力以赴地烘烤濕衣裳的時候,有一位女同誌跑進昏暗而陰冷的茶館,狂呼著:“快去瞧,鄱陽湖現出來了!”真是白日做夢!這麼一個濃雲沸騰、風風雨雨天地黑透了的日子,哪裏能望見什麼鄱陽湖?幾個打撲克的壓根兒不相信,仍然專心致誌地玩牌。
我相信世界上有奇跡。受到我的鼓舞,有幾個旅伴,不約而同地跑出屋子。哎喲,仍然是雲天霧地的一個混沌世界,可是那個女同誌卻指著遠遠的不可知的地方,說:“看,那裏,不是一片藍藍的湖水嗎?那兒還有幾座小島,喏,喏,看清楚沒有?那是幾艘漁船,啊,居然還有五六隻老鷹在飛哩……”她講得活靈活現,不容有任何懷疑。可是我什麼也沒有看見。那女同誌固執地自信地指著一個地方:“順著我指的地方仔細瞅……”啊,看見了,我也看見了。不錯,那裏像拉開了幕布似的,真真切切現出了一片美妙的湖山,我們禁不住地高呼起來,“真美,真美!”奇怪的是,我仿佛看見在那藍藍的湖水上、幾座島嶼上、飄飄蕩蕩的漁船上,還閃爍著金黃色的陽光,而那陽光,又似乎跟平常的陽光不大一樣,有點像夢境裏的恍惚的感覺。夢中所見的陽光山水景物,正是這麼渺渺茫茫的情狀。沒有做夢,完全清醒,卻看到了真的夢境。這還不是奇跡嗎?是什麼神奇的手竟然能把千層雲霧撕開那麼大一個破綻,而且正巧讓我們看到了鄱陽湖。廬山難得一見的奇景,在幾秒鍾之間顯現在我們的麵前,真正是一生的幸運。淋濕了衣裳,渾身發冷,肚子饑餓,都算不了什麼!
我相信,黑透了的天地間,常常有奇異的夢境出現。
但是,有幾個遊人還是表示懷疑:“真的是嗎?”後來茶社的一個女服務員,從屋子裏走出來,她隻瞄了一眼,就笑笑說:“不錯,是鄱陽湖!”經這位含都口的人證實,大家才去掉懷疑。那幾個牌迷,剛出來要觀賞這個夢境,卻一下子幻滅了,他們後悔不迭。那雲霧的幕布又拉上了。滿天的雲霧越來越低沉,越來越濃重,一場暴風雨就要襲來。
趕緊下山回旅社吧!
1972年
在懸崖邊
我久久地兀立在一塊巨大的岩石上,觀賞著暴風雨之前五老峰頂上的雄渾氣象。有那麼幾分鍾,四周突然雲消霧散,開朗了起來。我朝身邊環視了一下,哎喲,幾乎把我怔呆,我原來一直立在萬丈懸崖的邊沿。如果往邊上再走一小步,就必然掉下去粉身碎骨。有雲霧時,莫測高深,一點不怕,等到看清楚,才感到真正的可怕。我的膽子自小很大,好冒險,逞英雄,但是,發現自己真的立在萬丈懸崖邊,卻現了原形,腦袋不由自主地暈眩了起來,雖然並沒有退縮,躲開那懸崖邊,然而,隻朝下望了一眼,就不敢再多望,那深不見底的峽穀,那麼森人,那麼陰鬱,仿佛對我張開巨口,使勁兒地吸我。我的身子,禁不住地朝萬丈深穀傾斜,我使出全身勇氣才稍稍穩定點兒,沒有繼續朝懸崖下傾斜,但渾身已經冒出了虛熱的汗。記得羅丹雕塑過一尊墜落深淵前的人,恐怖永遠凝固在青銅裏,讓人顫栗不已。
五老峰上的萬丈懸崖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當一個人還不知道已立在懸崖邊的時候,身心能夠平靜,一旦發覺身邊一步遠就是萬丈深淵,就再也無法平靜。但是,也正是這個關頭,可以鍛煉人的勇氣和膽量。懸崖並不可怕,無需躲避它,隻要曉得不去找死怕個甚?家家冬天有爐火,有誰伸手進火裏去?這並不是膽怯。生活裏的懸崖峽穀很多,往往是被人推下去毀滅的。
1972年
含鄱口
冒著暴風雨,我們終於登上了含鄱口,但已經是饑寒交迫,精疲力盡了,渾身濕透,臉色凍得發青。有誰低低地說一聲:“真虧啦!”我感到異常慚愧。因為我與一個同誌撐一把傘,而我又不像他濕得那麼全麵徹底。我沒有盡到責任。
在雨傘下麵,我們商量好(其實是我的主意):回到旅社,有人要說:“這麼狼狽?為什麼非要登上五老蜂?…看,把你淋得可憐煞人!”諸如此類的言語,我們決不顯出疲憊或後悔的神色,隻說“不遊五老峰太虧了,付出再大的代價也值得”。事實上,我們確實沒有吃虧,不但登上了五老峰的頂點,而且觀賞到滿山飛雲,滿天混沌,平生未見過的大自然的奇景。直到今天,我還認為,那次遊廬山最盡興最滿意的正是上下五老峰的那段艱險的經曆。那種震懾魂魄的磅礴氣勢,一生中很難遇到第二次。
但是,我們確實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上到含鄱口那個閣樓,同伴問我:“有什麼吃的?”我說:
“有。”摸了摸挎包,還有一個芝麻糖餅,一個饅頭。我把糖餅遞給他,他沒有客氣。我非常後悔,早晨為什麼不多帶幾個饅頭?我們狼吞虎咽地吃了那點僅有的食物,太少了。
在茶社遇到幾個熟人,他們正圍著一盆炭火玩撲克牌,見到我倆濕成那個慘兮兮的樣子,熱誠地讓了座。我和家驤力勸他到隔壁一間空屋,脫下濕衣擰擰幹,他倔強地不說一句話。後來還是脫下褂子,我幫著在炭火上烘烤.烘烤了好久好久,還是那麼濕。烘烤濕衣的同時,也烘烤了我們的手臂和前胸,身上漸漸有些暖和了。
時間匆匆地過去一年多了。現在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不論在五老峰上,還是冒雨下山,已經沒有一點寒意,全部經曆變得極其溫暖,似乎當時遊山不是深秋,而是春暖花開的季節。那渾身的冷雨,已經由於不斷地回憶,烘烤得一絲不剩了。
一段神秘的路
我們五六個遊客,被暴風雨滯留在含鄱口上。天越來越晚,大家焦急萬分,都來到等汽車的地方。風斜雨急,大家都打著傘,立在一個牌坊下麵默默無語。有人說,時間已太晚,又遇到這麼大的雨,汽車不會來了。如果沒得法,徒步回牯嶺,像我們這一千人,得準備走兩個鍾頭以上。這個現實問題把大家弄得十分不安。
天無絕人之路,正當我們束手無策的時候,含鄱口有兩位賣菜的婦女下山,見了我們,很關懷,說她們馬上回牯嶺街上,我們可以跟她們一路走,並且說隻要四十分鍾。她倆每天一早來含鄱口,下午四五點鍾返回去,風雨無阻,這一帶的每條捷徑,自然是最熟悉的了。大家有如遇救般歡喜。
不過我心想,走四十分鍾就要到牯嶺,或許有點誇張吧。昨天我親自問過一個旅社服務員同誌,他說上含鄱口看日出,一趟要走一個半鍾頭,還得趕著走。現在路如此泥濘,怎麼時間倒可縮短?心裏自然有點疑惑,也不好多間。
那兩位婦女到公路邊一個屋子裏去呆了一會兒,出來每人撐一把傘,還挑了副擔子,盡管擔子不重,但比空手要累贅。
四十分鍾?我看一個半鍾頭也不止!
她們走在我們前頭。我們這一千人就像一支遊擊小隊般,一個跟一個默默地在後邊行進。走的是一條好像已荒廢了的小道,貼著山腳,曲曲彎彎的,但並不難走。我一向是以快腿出名的,個子大,跨距寬,但我那時非得加勁邁步才能跟上。
一路上,大家沒有話說。我在後邊望見我們的帶路人在隊列的前頭,挑著擔子,步態從容,沒有一點趕路的樣子。
當我們真的已經走到牯嶺時,她倆喊了一聲:“到了!”我看看表,幾乎讓我驚呆了,一共才走了二十八分鍾。怎麼會有這麼快?仔細回想一下,真也有點莫名其妙。隻覺得當時一路上什麼也不想,甚至什麼也不看,隻顧朝前趕路,一會兒穿過一片灌木叢,一會兒翻過一個山丘,還跨過一次公路,不是走下山來,簡直是飛下山來的……讓我一個人再走回去,就毫無把握了,如何走都忘記了。
我一直納罕,為什麼我們當時能走得那麼快,而且走的當時,並不覺得太累人?直到現在,我還不解其中的奧妙。
從此,我相信,人生漫漫途程中,的確有捷徑。
凋零季節的野花
我知道這一帶的山野上,什麼地方有最美的花。我不告訴任何人。
一個星期日的早晨,幹校連隊假日,我“死鬼作樂”,一個人去采花。秋天的山野上,千百種花已經凋謝了,幸而還有不下幾十種野菊花。我走向一個不常有人去的荒寂的山丘,在萎萎莽莽開始顯出敗相的灌木叢之中,遠遠地就嗅到了濃鬱的清香,立刻看見了繁星般的菊花。就像仰望夜空時,乍一看隻三三兩兩稀稀疏疏的星,但是定睛細看,啊,那麼多,簡直像星海。秋天山野上的菊花也是如此,隻要你深深的垂下頭看,越瞅越多:藍的、黃的、綠的、紫的,五光十色,閃閃爍爍,正像滿天明亮的星。
菊花是山野上一年之中最後的花。深秋,它們不怕夜霧侵蝕,冷霜狂風也摧不敗它們。當村口那幾株高人雲霄的楓樹遮天蔽日的紅葉,在幾次秋風中凋零殆盡的時候,這些微不足道的長久匍匐在楓樹下麵的野菊,卻傲然地默默地開著小小的花朵,它們開始擁有了天空。
在幾個山丘上,我踏遍了叢莽,手掌被荊棘劃了許多傷痕,冒出了血珠。我采了幾種藍色的野菊,有深藍如湖水的,有淡藍如晴天的;還采了幾株金黃的,那麼晶亮,那麼高貴,細長的花瓣,形成一圈陽光。白菊花又那麼素淨,紫菊花格外地別致。花,正像人一般,都有各自的風度與性格。
當我在一片灌木林裏尋覓,突然遠遠地望見了一穗一穗的紅瑪瑙般的珠子,在陽光的照射下,分外地吸人靈魂,我狂歡地奔向它。它叫什麼名字我可不知道,是密集的圓粒的果實,卻又奇妙地顯出了花朵似的風姿。我猜想,這可能就是《紅樓夢》裏的絳珠仙草,絳珠,不就是紅珠子嗎?當然,它曾經一定開過花,但那花是什麼樣子,什麼顏色,我毫無所知。我有一種奇怪的想法,它的花朵可能是非常平凡的,並不引人注目,多半沒有什麼芬芳,可是,這種花,往往能默默地結出非常珍貴的果實。我想折幾穗,它的莖細長,並沒有自衛的利刺,但卻異常有韌性,使了很大的勁兒,才折斷了它。斷口處流出了幾滴汁液,竟然也是紅色的,十分濃,像人的血,連它的莖葉,也都是紅色的。
1973年
桂林的大蟒和老虎
遊完七星岩出來,我們三個人已疲憊不堪。通過一段開闊地帶,烈日當頭,無法躲藏,人真像在蒸籠裏被蒸得半熟。好容易走到一個有點樹陰的地方。一進入蔭涼,立即得救似地想坐下來。正好,有兩個長條石凳。兩個當地孩子在樹陰裏默默地玩蛐蛐,可憐的小動物,圈在一個很精致的竹器裏,頭頂頭地在爭鬥噬咬。四周靜得昏昏欲睡。
在我們的斜對麵是桂林的動物園,同伴小盧畢竟比我和方君有生氣,提出往裏麵去看看。我說桂林可能有大蟒,倒該去見識一下。或許因為無聊之故,三個人真的走向動物園。沒有一絲風,還沒走人動物園,已經後悔了。可是小盧似乎很有興趣,我與學究方君隻好奉陪。我想起廬山動物園,見過幾隻會說人話的鸚鵡,對著遊人直叫:“鬥私批修!”“XXX萬歲!”還有一隻滿臉胡須、麵龐圓胖而紅潤的大猴子,別開生麵,看了還覺得沒有虛度時間。我斷定桂林地處亞熱帶,理應有一些可看的動物。
動物園裏簡直沒有幾個人。不出所料,先見到了蟒,在一些小屋子裏蜷縮著,一動不動,乍一看,還以為是一堆灰暗的泥土,既無美感,又引不起什麼趣味。我用石子對它們接連打擊幾下,那蟒還是頹然不動,真正是堆泥土。隻好向它們告別。
在空曠而寂寞的園內,艱難地走了一段路,看到前麵有個牌子,上寫一個宇:虎。真找到個有生氣的動物!於是我們振作起精神,去看這隻桂林的虎。走近一看,確實在鐵柵欄裏麵,臥著一隻斑斕大蟲,看去很美,真希望它睜開眼睛。
等侯很久,大蟲卻紋絲不動。我們三個不約而同喊了幾聲,希望驚醒這隻昏睡的大蟲,毫無反應。性急的我踏趟地敲了幾下鐵柵欄,仍不見動靜。我扔下幾塊石子,希望它睜開疲憊而灰暗無光的眼睛,立起身來,在柵欄裏走動走動,聽一聲淒厲的虎嘯。那憤怒的嘯叫即使是衝著我們而發的,也無妨,隻要能把這隻昏沉沉的天地驚醒過來。但它不但不動一下,而且索性把頭背轉過去,不再看我們一眼了。我們在炎炎的陽光下熬不住了,那老虎把四隻蹄腿舒舒服服伸開,揮動華麗的長尾巴,攆走幾隻蒼蠅,我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這畜生分明在攆我們走!
正打算走開,我無意中看見這間狹窄的虎屋的水泥牆壁上,有幾個長長圓圓的深坑,顯然是這隻老虎在早先什麼時候,用它的利爪抓的,或者是用虎牙咬的.深坑的四周,染著斑斑點點的變成紫黑色的血跡,仿佛一首絕命詩題寫在牆壁上。再仔細看看那四隻虎爪,全都是破裂的,是它絕望地在牆壁上抓的。也許虎爪是管理員剪掉的,就說不清了。不過我不大相信有誰竟然忍心地把虎爪剪掉,還有虎的牙。難怪虎如此地憎惡人!
當我們離開桂林動物園,這隻虎,給我留下的深刻的印象是:一隻殘破的虎……然而又是多麼令人感佩的一匹不甘寂悶的困獸,一個在命運麵前頑抗到底的生靈,它一直背著我們,用鋼鞭似的尾巴一揮一掃地要攆我們走開。我羞愧得無地自容。
那幾條盤曲的泥土似的大蟒,本來沒有給我留下深的印象,當我們匆匆地離開動物園,路經大蟒時,不願再瞧它們一眼,而它們也始終沒有看看我們這三個落荒而去的遊人。大蟒一樣地憎惡人,我不得不這麼想。
1973年6月
我與石頭的情誼
生人走進我的陋室,首先看到的是書,老真不少。坐定了,舉目掃視一圈兒,立即又會發現在案頭和書櫥裏,有許多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石頭,被供在很顯眼的地方。書,石頭,再加上我,就大體上形成了我的生存境況。這則小文主要說的是石頭,我不說,深沉到極點的石頭自己不會說。它們有的如北京城舊王府門口的石獅子,雄踞在《托爾斯泰文集》和(魯迅全集》的前麵。有的如大山一般聳立,緊緊靠著梵高的自畫像冷人驚異的是,石頭粗獷的紋路竟然與梵高的筆觸非常的相似,二者仿佛有著某種血緣。有一塊石頭,還用精致的木盤托著。但仔細端詳一番過後,在這麼多的石頭之中,卻找不到一塊配稱作工藝品的,從形態到色澤全是些未經洗磨打光的天然石,通體裸露著不馴的野性。有的你去摸摸,會紮疼手。來訪我的人之中(大半是寫詩的)有幾位望望石頭,又望望我,困惑不解,問;“為什麼如此尊重這些石頭?”我笑笑不作回答,生怕越解釋越使人感到玄乎,我已經有過兩回教訓了。但是人家向得既誠懇又有道理,不應當回避才是.因此過後心裏總慚愧不安。這也就是我為什麼寫這則小文的緣由。這一回能不能說明白也不敢說。因此講述我與石頭的不同尋常的情誼,真有點像講解一首詩的創作過程,我最怕講,從來講不清楚。我對一位詩人這麼說,他一下子頓悟了我與石頭之間的奧秘。我和他快活地笑了好一陣子。隻有談詩才能如此心領神會。
不知大家讀過賈平凹的散文《醜石》沒有,我的這些石頭乍一看,比賈平凹商州老家門口的那塊“醜石”還要醜。
賈平凹寫的那塊“醜石”,實際上是從天上降落下來的隕石,不要看它黑黝黝的,它曾經補過天,在茫茫宇宙間發過光和熱,本是天體神聖的一部分。賈平凹會曲曲彎彎地寫文章,寫成一塊具有異相的偉大的“醜石”。要是說我的這些石頭“醜”,我也決不會同意,但它們確實沒有一塊補過天,在天上發過光和熱。它們大都來自地下深淵,那裏比沒有黎明的黑夜還黑得深黑得沉。也許僅僅由於我和石頭有著這種共同的命運,我們才相遇。如果它們在天上,我在地下,我隻能仰望它們。如果我在天上,它們在地下,而且被埋得很深,我們哪裏能相遇?我們能相遇,這隻能說是天造地設的緣分。
有不少年頭,我抗不過天大的厄運,又妄想時刻衝破深深的窒悶,幾乎如夢遊人一樣天天尋求心靈的慰藉。人世間難以獲得的珍貴的情誼,居然在大自然中領受到了,於是我有了另一個屬於心靈的隱秘而廣闊的世界。鷹和它悲壯的一生,樹和它神聖而高尚的根,囚籠中虎的不羈的靈魂,如暗夜閃電般絢麗的蚯蚓的血,還有此刻仍與我朝夕與共的這些石頭……它們在那些漫長而困厄的歲月中拯救過我,賜予我超人的力量。在我的心目中,它們幾乎是神聖的存在。對它們的感念之情,我寫過不少的詩篇,隻有對沉默的石頭還沒有讚譽過它們的美德。
我的第一塊石頭是在深深的地層下閃現的。在湖北古雲夢澤服勞役時,有一次在炎炎的陽光下翻土,麵前突然出現一塊鵝黃色的石頭,我彎下腰身,捧起了它,它比一般石頭重得多,我用裸身的熱汗攘淨了它,它像被喚醒睜開眼睛似的閃射出凝重而深情的光芒。一位古典文學專家把它接過手,掂了又掂,摩挲了又摩挲,還用舌尖舐舐,對我說:“你找到塊寶貝,多半是田黃,不過打磨起來極難。它在地下至少埋沒了幾萬年了。”他又說:“可以斷成石料,打磨成最名貴的圖章石。”我為什麼要傷害它,把它肢解為圖章?不能,決不能!應當保存它完美的形象,也可以說是一個經神聖的土地孕育而成的詩的意象。並不是因專家鑒定這塊石頭才突然變得珍貴起來,我從地下遇到它的那個瞬間就感到它的靈性。偌大的一片未開墾的荒地,全是椿色的膠泥,為什麼隻發現這一塊石頭,它怎麼能經受了幾萬年的深埋而沒有化為泥土?我帶回宿舍後,藏在枕邊,夜裏常常摩挲它,擱在額頭,沁涼沁涼的,仿佛有一股清瑩的泉水浸潤著我燥熱的肌體。我曾試圖寫一首詩,但沒有寫成.隻記得想寫它三個高潔的品性:第一,它堅硬,經得住埋沒,抗得住腐化;第二,它沉默,耐得住寂寞;第三,它心中聚著不滅的火,遇到打擊,能燦然進發出來。這塊石頭(就是托在木盤裏的)給了我很大的智慧和力量。我從此學會了石頭的沉默,發現沉默是最堅固的語言,沉默是最深遠的境界。如卡夫卡所說,一個人或許能逃得過歌聲(還有詛咒),但絕逃不出捕捉不到的沉默,沉默是一個沒有盡頭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