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渡:作為一個詩人,您最討厭的是什麼?

牛漢:我討厭固定,討厭規範,討厭被歸於某一不變的旗號之下,比如總說我是“七月詩人”,仿佛這已成了我永遠的身份。所以我說我身上有遊牧民族的特色。遊牧就是拒絕定居,永遠尋找水草最豐美的地方。

但我最討厭的還是“通過(某首)詩表現了什麼”這種邏輯。它把詩的語言降低到奴隸的地位,僅僅當成一種工具。

語言和詩人是平等的互動的。一個詩人找不到語言隻能表明他愚蠢、無能。

曉渡:您曾用“生”、“生成”、“母性的虔誠”等字眼來描述您創作時的語言感受;在談到作品的修改時,您又說您“希望改得盡可能顯現出那種原生的狀態和氣息”。這些都是至為中肯的經驗之談,您能就此舉一二創作實例嗎?

牛漢:我的那些說法,有的人可能不同意,但至少我是那樣體驗的。所謂,母性的虔誠”是說一首詩從醞釀到誕生的過程,仿佛一個自在的生命。比如我寫(麂子),最初沒有最後一句“哦,麂子/不要朝這裏奔跑”。這句詩似乎出自上帝之手:不是我忽然想起來的,而是詩到了這一步,必須寫成這樣,否則就背離了詩。事實上,這隻麂於是被打死了,我是懷著悼念的心情寫這首詩的,我不願承認它的死,它太美了。散文《少年和螢火蟲)與此類似。本來這是在鹹寧時的一段往事。一個少年曾對我說,螢火蟲忽閃忽現,你怎麼也拍不到它。我說這麼美的東西,你怎麼忍心拍死它呢?

後來我就虛構了一個故事,說一個少年在拍螢火蟲時忽然心有所感,手停在了半途,於是就對別人說螢火蟲誰都拍不死。最後我加了一句“劊子手除外”。這句話就是從語言中長出來的,是孩子對你的一個考驗。

說到“原生的狀態和氣息”,這是我對自己的詩在語言上的要求。我看重直接的、原始的反應,要的是那種熱騰騰的、剛蒸出來的語言,讀來神完氣足,富於音樂性,像一場豪雨一氣嗬成,而不是斷斷續續、零零散散的。詩要達到這種境界不容易,推敲是少不了的,有時又相當微妙。比如我有一首詩,寫一個多年遭難的詩人改不了他許多悲傷的習慣,其實是寫我自己。初稿時詩題叫《忘不了的習慣》,後來改成了《改不了的習慣》。這“改不了”較之“忘不了”,就更接近”原生的狀態”,雖然隻是一字之差。

曉渡:您的詩在修辭上有什麼特別的考慮嗎?

牛漢:我追求語言的純潔和力度,希望詩中每個字、詞都是獨立的,不依靠任何東西站著;因此我很少使用形容詞,每行最多一個。相應地,我很少用成語或現成的語言。

我也希望我的詩平易些,非常非常透亮,如《蝴蝶夢》《半棵樹》。

有一點我不說一般讀者恐怕注意不到,就是我在詩中從不使用汙辱動物的語言,以人類為中心的語言,比如“蠢豬”、“笨驢”之類。這和我多少年不被當人看的經曆有關。

隻有當你活成了一具生物時,你才能體會到豬、牛、羊、一花一草的神聖、純潔和莊嚴,體會到豬的眼睛真有神,羊真善良。它們和人是平等的,有時甚至比人還高貴些。人有什麼權利汙辱它們呢?我也非常討厭“夾著尾巴做人”這種話。人哪來的尾巴?

曉渡:對1979年以來的詩歌發展您有什麼看法?對當前的詩歌狀況及前景呢?

牛漢:我認為1979年以來是新詩史上第二個高峰期,成就很大。突出標誌是產生了一批經過摔打、鍛煉的中青年詩人。作品站得住的,二三十個總有吧,包括一批女詩人。“五四”以後二十年是第一個高峰,有成就的、能站得住的詩,照我看超不過二十個;現在加上老一代的,要多得多。

作品起點也高。這不單純是個數量問題。

由於種種原因,詩目前生存很困難。正式出版的詩刊越來越少。法國5000萬人,有600餘家詩刊詩報;美國紐約一個區,可以朗誦詩的場所有近百家;相比之下,中國就很可憐,詩的生存空間太小了。詩在大刊物上多用來補白,風氣如此。有人說詩不景氣,低穀;有人甚至謾罵詩人,認為詩不值一提,連“青樓女子,年老色衰”這類語言也上來了。真可怕!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人反駁。

盡管如此,我認為現在詩總的說來還是很嚴肅的,整體上也屬正常。我很關注民間詩歌報刊,有幾家很有分量。

當然閥題也有複雜的一麵。有人仍然熱衷亮旗幟、擺擂台。

但凡這種情況,往往角色不行。

說到前景,詩當然不會毀滅;一個沒有詩的民族是悲哀的民族,也可以說是要滅亡的民族。長期以來人們習慣了依賴環境,這條思路恐怕得變。我們不期待救世主,也不指望誰恩賜。也許一切僅僅是一個過程,在困境中經受考驗,探索出路。今後的詩可能更接近一種自然景觀,而非人為現象。河邊上,懸崖旁,哪兒都可以長。

曉渡:您經常閱讀哪些中青年詩人的作品?您認為他們的特色何在?

牛漢:近幾年常讀的有昌耀、王家新、西川、韓作榮、歐陽江河、翟永明、韓東、於堅、陳東東、唐亞平等,還有西部的幾位詩人,不下幾十人。許多更年輕的寫得也不錯。這些詩人有活力,視野比較廣闊,受外國詩的影響比較明顯。

曉渡:您對《詩刊》有什麼看法和希望?

牛漢:《詩刊》我是每期必讀的,老讀者了,也很關心它的命運。這幾年總的印象是在苦苦經營。有一些好作品,但缺少有震撼力的大詩、好詩。另一個突出的印象是,相對於思想界,詩歌創作中的焦點問題沒有引起必要的關注和討論,比較沉悶,不像八十年代那樣生動。希望《詩刊》隨著改革開放的大潮不斷改進,不改進是沒有出路的。

曉渡:非常感謝您今天所談的一切。最後,能請您用一句話概括您眼下的自我期許嗎?

牛漢:有一個自己的精神境界,做一個頑固不化的“活東西”!

刊於《詩刊》1996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