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唐前騷體創作而言,其類型化最為直觀的表現,一是曆代均有騷體之作,二是同題之作曆代均有延續。其類型化的形成多是因文人的政治命運與屈原的懷才不遇有太多的相似之處,因而,騷體自然成為他們創作的一個熟悉的載體。其類型化最為集中地表現在唐前騷體擬騷、紀遊與顯誌三大類創作之中。
一、唐前擬騷創作
陸雲《九湣序》曰昔屈原放逐,而《離騷》之辭興。自今及古,文雅之士,莫不以其情而玩其辭,而表意焉。遂廁作者之末,而述《九湣》。”陸雲所言“莫不以其情而玩其辭,而表意焉”,總結出了唐前擬騷創作的兩個主要特征:一是從“情”“辭”兩個方麵都是仿屈原騷體而作;二是其中所擬又是為了“表意”,即包含創作者自己的情感體驗。所以,本文所指的“擬騷”,是指標題上或者是作品中流露出的以屈原及其所代表的騷體作品作為追擬對象的騷體創作。唐前擬騷創作從形式上看主要有三類:一是以屈原及其作品作為追擬對象的騷體;二是以反騷的方式追擬,以揚雄為代表;三是吊祭類作品。
擬騷三類作品中以第一類作品最多,主要收集在《楚辭》一書中。《楚辭》中屈原以外的作品,王逸均認為與憫屈、悼屈有關,今天看來未必。王逸《九辯序》言屈原懷忠貞之性,而被讒邪,傷君暗蔽,國將危亡,乃援引天地之數,列人形之要,而作《九歌》、《九章》之頌,以諷諫懷王,明己所言,與天地合度,可履而行也。宋玉者,屈原弟子也。閔惜其師,忠而放逐,故作《九辯》以述其誌。至於漢興,劉向、王褒之徒,鹹悲其文,依而作詞,故號為‘楚辭’。亦采其九以立義焉。”這裏王逸抓住“九”字,指出宋玉《九辯》、劉向《九歎》、王褒《九懷》與屈原《九章》、《九歌》外在與內在的聯係,外在“九”義甚顯,內在主要是指後世作品“鹹悲其文,依而作詞”,在情感與騷體形式上對屈原作品的依仿。王逸此說適用於其他各篇,如《惜誓》、《七諫》、《哀時命》,名雖不同,其實也是“鹹悲其文,依而作詞”的,而《招隱士》是仿《大招》、《招魂》的,從而形成了“楚辭”一體在兩漢的興盛,所謂“世稱楚辭”。這種追擬主要是一種模式,或者說在情感與精神上與屈原聲息相通。其中與屈原及其作品關係密切的作品有:宋玉《九辯》、賈誼《惜誓》、東方朔《七諫》、嚴忌《哀時命》、王褒《九懷》、劉向《九歎》以及王逸《九思》。除了《楚辭》中漢人所擬作品外,唐前擬騷尚有梁竦《悼騷賦》、曹植《九愁賦》《九詠》、陸雲《九湣並序》、張委《九湣》(殘)、江淹《山中楚辭》等。以反騷的方式追擬的,除揚雄《反離騷》外,班彪《悼離騷》、摯虞《湣騷》也可算此類。吊祭類三篇,賈誼《吊屈原賦》、蔡邕《吊屈原文》及顏延之《祭屈原文》三篇。但顏文四言結句,從體式上不屬於騷體,故略而不論。唯賈、蔡兩篇,賈誼文完篇,而蔡文非完篇。
(一)情感主題的延續與改變
唐前擬騷作品從情感主題來看,三類作品主要呈兩種態勢:一是對屈原騷體情感的認同並加以追擬;一是以反騷的方式對屈原過激的行為表示不解,從而表現出對屈原精神的消解。
首先,我們看看追擬屈原騷體的作品。這是唐前擬騷作品中的主要一類,源於宋玉《九辯》,盛於兩漢,延續於魏晉南朝。然而在這樣一個曆史過程當中,對屈原騷體情感的體認也因時代的變化而有不同的表現。
作為追擬作品,在情感的表達上,以認同屈原情感為主,主要表現在對屈原作品中懷才不遇和憤世嫉俗情感的承繼。如作為屈原弟子的宋玉,其《九辯》反複渲染的情感主題是懷才不遇與憤世嫉俗兩個方麵。《九辯》最為人激”,賞的是開篇一段對蕭瑟秋天的描寫,它之所以引起宋玉“悲哉,秋之為氣”的悲秋感觸,來源於宋玉麵對秋天的兩個心理焦慮:時光飛逝的自然生命焦慮以及功業無成的生命社會價值的焦慮,所謂“愴怳慷恨兮,去故而就新。坎廩兮,貧士失職而誌不平”。正是這兩種焦慮的驅動下,宋玉抒發了懷才不遇與憤世嫉俗的情懷。這樣的情感主題與秋色秋氣在《九辯》中反複傾訴,始終回 蕩,成為一種情感旋律。如第二章雲“悲憂窮戚兮獨處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繹”、“專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願一見兮道餘意,君之心兮與餘異”,主要是用欲見君而無由得見來表現“悲憂窮戚”的懷才不遇心情。這種心情在以下各章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現,如第三章雲:“悼餘生之不時兮,逢此世之俇攘”、“豈不鬱陶而思君兮?君之門以九重”與此相聯的就是篇中的憤世嫉俗的情感表現,對黑白顛倒的現實的批判,尤其是對眾鳥皆有所棲、鳳凰無枝而棲的楚國黑暗政治的指斥,並對造成這一切的根源——君王識人不明進行了揭露君棄遠而不察兮,雖願忠其焉得?”“國有驥而不知乘兮,焉皇皇而更索?”賈誼《惜誓》、嚴忌《哀時命》同樣也表現出類似的主題,如賈誼《惜誓》開篇即雲“惜餘年老而日衰兮,歲忽忽而不反”,也基於嗟時傷逝、功業無成的生命焦慮。為排除這種焦慮,作者“登蒼天而高舉兮,曆眾山而日遠”,最後作者“乃至少原之野兮,赤鬆、王喬皆在旁。二子擁瑟而調均兮,餘因稱乎清商。澹然而自樂兮,吸眾氣而翱翔”,生命的焦慮似乎在與仙人為伍中得到舒解。正如屈原“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離騷》)一樣,作者“念我長生而久仙兮,不如反餘之故鄉”,但是故鄉卻是小人當道,賢才受製,黑白顛倒,賢愚錯置,致使作者隻能以“非重軀以慮難兮,惜傷身之無功”自解,以“見盛德而後下”的鸞鳳自喻,以“遠濁世而自藏”的聖人為榜樣,表示願作遠離濁世的麒麟,而不作受製小人的犬羊。全篇展現的正是屈騷式的個體與黑暗現實對峙下的懷才不遇、憤世嫉俗的情感。雖然飄搖高舉、遠世自藏,不是屈原自沉式的選擇,但是一定程度上也表現了屈原式的抗爭。嚴忌《哀時命》生不逢時的情感主題也相當突出,標題“哀時命”三字就明顯地標示了這一情感,開篇雲“哀時命之不及古人兮,夫何予生之不遘時!往者不可扳援兮,來者不可與期”,極其強烈地表現了生不逢時的憂歎。篇中有意欲求通君王的努力,有對故鄉的思念,更有對黑暗現實的批判中所呈現的強烈的懷才不遇的憤懣。作者也想到“退將複修吾初複”,所謂“時厭飫而不用兮,且隱伏而遠身”,但是始終擺脫不了“時曖曖其將罷兮,遂悶歎而無名”生命驟逝、功業無成的困擾,並表現出“願壹見陽春之白日兮,恐不終乎永年”的無望情緒。所以,“哀時命”本身就包含著懷才不遇與憤世嫉俗兩個不可分割的情感主題,王逸《哀時命序》曰:‘忌哀屈原受性忠貞,不遭明君而遇暗世,斐然作辭,歎而述之,故曰《哀時命》。”基本上概括了這一主題特征,隻是相對於屈原的騷體,更多了些抗爭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