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陽曆八月,夏天在向秋天獻媚,收斂起自己的炎熱,揮灑著他人的涼爽。
下午兩點半鍾以後,綜合部機關生活區的廣場上一片靜謐,上班的人走了,上學的人也走了,那些帶孩子的年輕保姆和上了歲數的奶奶、姥姥們,並不願意領受太陽的熱情,依然在家裏隨心所欲地享受著悠閑。
譚森這一段時間下班回到家裏,除了洗衣服、搞衛生,還要做飯、陪殷玲聊天,時間緊,任務重,工作雖不能說是很光榮,但是很艱巨,每天都是累得腰酸腿疼。
他和小虹的悉心照料和好言勸慰,並不能充實殷玲空虛的內心。殷玲在病重的日子裏,向往的是平靜安逸的生活,而能夠平靜安逸生活的時候,她又開始留戀那些風風火火的日子了。想到將要永遠告別自己傾心的事業,做一個需要別人關心和照顧的家庭婦女,她感到失落、惆悵,更有一種落難鳳凰不如雞的感覺。
殷玲很不習慣一個人整天在家裏待著,不管是上午或是下午,隻要天氣尚好,她都要下樓去,在院子裏隨便走一走、坐一坐,或者是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來,獨自排遣心中的鬱悶。
生活區中心廣場的四周栽種著參天的楊樹,高大的樹冠把燦爛的陽光切割成大大小小的金色碎塊,拋撒在人行道的座椅上和地磚上。殷玲在一個濃蔭下的座椅上坐下來,攤開手中的書,漫不經心地翻了幾頁,卻全然不知書中所雲,與其說是她在看書,還不如說是書在看她。
一陣微風從樹幹的間隙中穿行過來,撫摸著殷玲蒼白的臉頰,也撫慰著她疲倦的心靈。微風帶有溫度,似乎是小時候感覺到的媽媽嘴裏呼出來的氣息,她有些陶醉,昏昏欲睡,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出生和長大的那條窄小胡同裏的大雜院裏。
“同誌,你的東西掉了!”
殷玲打了一個激靈,驚醒過來,一個老人指著地上的書簽在與自己講話,老人已經近距離地站在自己麵前,她竟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殷玲說了聲“謝謝”,從地上撿起書簽,這才開始打量老人。
老人有七八十歲的樣子,個頭不高,身體瘦弱,臉上幾條深深的皺紋在臉上鋼絲一樣地伸展著,黝黑的麵孔應該是老天爺獎賞給長期從事野外體力勞動者的徽章。
“老大爺,天氣還有些熱,您怎麼不睡中午覺?”
看到老人慈善的麵目,殷玲產生了想與他聊聊天的衝動,她指了指旁邊的一個條椅,示意他也坐下來。
“我沒有中午睡晌覺這個習慣。”老人在椅子上坐下來,回答殷玲的問話,“正是焦麥炸豆的季節,晌午頭躺在家裏睡大覺,在農村那是二流子。”
殷玲合上書本,樂得笑起來,她問老人:“您是從農村來到城裏找活幹的吧?”
“到了這個年歲誰還會用你幹活,我是來住兒子家的。”
“在城裏住著不習慣?”
“住不習慣,也看不習慣。”
“城裏夏天有空調,冬天有暖氣,您怎麼會在城裏住不習慣?農村的很多人都進城打工,向往城裏的生活方式,您怎麼又會對城裏看不習慣?”殷玲覺得奇怪。
“芥末拌涼菜,各人有心愛。城裏人覺得城裏好,可是在城裏夏天空調吹多了關節疼痛,冬天暖氣烘久了嗓子發幹。農村人有農村人的活法,也有農村人的樂趣。人吃五穀雜糧,時有春夏秋冬,夏天刮風乘涼,冬天跺腳取暖,該熱的時候就要熱,該冷的時候就要冷,那才叫痛快。
殷玲聽了老人的話,樂得笑起來。“您講話真有意思!”
她高興地對老人說。
“再說說城裏邊有些讓人看不慣的事。”老人接著講,“城裏人也說糧食重要,可是,好好的土地都種上草,還經常用小孩撒尿一樣的龍頭澆水,比伺候莊稼都經心;城裏人有錢燒得慌,有人花錢把白頭發染成黑頭發,還有人花錢把黑頭發染成紅頭發、黃頭發,像秋天田裏邊的玉米穗纓子,難看得要死;城裏人住的高樓怎麼看都像是個鳥籠子,住在樓裏邊的人互不來往,比如在我兒子家裏,電視裏隻要出來一個唱歌的人,我孫子就知道他們叫什麼名字,可是,他和鄰居對門住了好幾年,人家姓啥名誰他都說不清楚;還有,城裏的小孩出生後不讓吃人奶,隻喂給牛奶,但是電視裏做的淨是‘人奶’廣告。”
“什麼是人奶廣告?”殷玲不解地問老人。
“就是,就是------”老人不知道怎麼解釋,兩隻手在自己胸前胡亂比劃。
殷玲突然想到電視裏經常看到的豐胸廣告,明白了老人的意思,用書本掩著嘴,禁不住笑了起來。
老人被殷玲笑得有點難為情,紅著臉說:“你別笑,我講的是實話。農村人到城裏來,大多數是想賺幾個錢,回去改善改善生活條件,想長久與城裏人一樣過日子的也有,但是不多,而且主要是年輕人。啥事都要兩麵說,外出打工的人有賺錢的,在家幹活的人也有發財的;外出的人有混得不怎麼樣的,在家裏的人也有過得挺滋潤的。俺莊老梗家的順子去深圳打工,不想再回農村幹活,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找了一個四十多歲的有錢女人當老婆,老梗打電話對他兒子講,人家的兒子都是娶個媳婦,你卻是找了一個幹媽,以後不準你和那個老娘們進我的家門。還有俺莊大頭的媳婦菊花,到上海給人家幹了一年的活,後來竟然跟著另外一個男人跑了,大頭愛麵子,還不肯承認,說他媳婦沒有跟著別人跑,隻不過是在與別的男人過日子去了。我覺得,人有什麼本事就幹什麼活,想幹什麼活你得先學會幹這種活的本事,長了一副驢臉就不要去混吃馬料,有駱駝的身材也不要在羊群裏受委屈。三百六十行,種地能稱王。哪個人哪一天不吃飯?農民的本職就是把農活幹好,現在農村耕地少,勞動力多,又喜歡使喚這機器那機器,有活不愁幹。有些年輕人出來見見世麵,找些活幹,按說也應該,多數人還是應當把土地種好,把豬羊養好。農村要想拴住心、留住人,關鍵是上邊的政策要對頭,如果麵朝黃土背朝天,辛辛苦苦幾十年,還沒有幾年打工賺的錢多,人們當然都要往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