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九年。這年的氣候特別怪,依照往年,江南一帶在四五月份就是梅雨季節,一年的大部分雨水都在一兩個月內集中而至,到夏末秋初就應該豔陽高照,天高氣爽。可是今年從一開春就燥熱難當,滴雨未至,遂使整個湖廣大地幹旱成災,許多莊稼都被旱死,有些地方竟顆粒未收。可是官府和朝廷的賦稅並不減少,做官的老爺才不管你是旱是澇,隻要能按期收足稅糧,他們就有升遷的希望,更何況自己還要留足私房,以備萬一什麼時候官運不通,也好以此度過餘生。有權不使,過期作廢,這句民諺幾乎成了所有文職官員的座右銘,所以整個湖廣大地,這個聞名天下的糧倉福地,在嘉靖十九年竟成了饑荒災區。大批農戶拖家帶口,遷往他鄉,尋求生路。那些安土重遷勉強留下來的本分人家,實指望入秋能風調雨順,好稍稍補貼一下饑餓難當的肚子,可偏偏天不遂人願,剛剛入秋,當莊稼人打算趁天氣晴朗整田插禾,播種小麥之際,蒼天就像專門跟這些不幸小民作對似的,下起了綿綿雨。起初還是忽雨忽晴,到後來幹脆一下半月,遂至江河泛濫,土地被淹,人們殘留心中的那一線希望終於被這無情的陰雨徹底澆滅了。
在從湖廣省城武昌通往安陸縣境的小路上,一輛牛車正緩慢地走著。這是一頭年老體弱的黑牛,它平日強壯的肌腱因為主人沒有糧草而漸漸萎縮了,除了肚腹間還殘存著鬆弛的脂肪皮層,背上已是瘦骨鱗峋。現在,這頭精疲力盡的黑牛正在主人越來越頻繁的皮鞭催促下,吃力地趕路。由於連日陰雨浸透了厚厚的土層,道路變得泥濘不堪,布滿大大小小的水窪,一腳踩上去便“撲哧”作響,細細的江南雨不停地落在它消瘦的身上、臉上,順著它的鼻梁、眼角流下來,有的竟浸入它的眼睛,弄得它不住地眨眼才能看清前麵的道路。在牛車的車廂前麵,一位麵色黝黑的老農,頭戴笠帽,身披蓑衣,焦急地催趕著他心愛的牛。這種天氣,他本不願意趕這泥濘的鄉路,他的老夥計已經有半月多吃不飽肚子了。看著和自己朝夕相伴、相依為命的夥計累成這樣,他也於心不忍。可是身後這位相貌俊秀的年輕官家願意出十兩銀子,這可是個不小的數字,用這十兩銀子他可以再買五頭牛,可以買全家四口兩個月的口糧,看來他一定是有急事,他想。老朋友,別怪我老頭子,等這趟差事完了,我給你買上等的草料,咱們休整半個月再幹,他衝前麵的牛夥計嘟嚷著。
車後簡陋的車篷裏,端坐著兩位少年,一位眉清目秀,氣宇軒昂,身穿藍色棉布夾層長袍,頭戴拱頂相公帽,渾身上下顯得幹淨利落,纖塵不染,另一位身穿粗布衣衫,顯得機靈異常。他們正是剛剛中舉的荊州少年張居正和他的書童遊七。此刻,居正正眉頭緊鎖、心事忡忡,許多年輕秀才夢寐以求的中舉絲毫不能給他帶來輕鬆和愉快,他要日夜兼程趕到二百裏以外的安陸縣,去拜見正在那裏督工的大司寇顧嶙。從知道考試結果的那一刹那,這個打算就在他心中出現,而且就像耽擱了今天就再也見不到他似的,沒有作片刻停留,馬上動身,盡管他身上隻有十五兩銀子,還要趕回荊州,卻還是毅然拿出十兩雇了這輛牛車。遊七在旁忍不住提醒他:“少爺,五兩就不少了!”居正沒有說話,把銀子塞到老農手裏,他知道現在民間的疾苦和饑荒。
路途遙遠難行,又加上陰雨不停,估計要到後天才能趕到安陸縣。少年居正一時無事,不免坐在車裏看起外麵的風景來。天空灰蒙蒙的,田野裏空空蕩蕩,寂寥無物,一望無際的湖廣大平原此時正浸泡在一片水澤之中,細雨落在上麵的雨篷上,刷刷拉拉,如泣如訴。哎!居正長歎一聲,一種無法自抑的憂傷之情充溢心間,三年前的一段往事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那是嘉靖十六年八月,年僅十三的張居正信心百倍地到武昌參加三年一度的鄉試。誰不知道他是荊州聞名遠近的少年才子?他兩歲識字,五歲就能背誦《論語》,八歲便出口成章,十二歲得中頭名秀才,區區一個鄉試又有何難!那時的居正想到自己輝煌的經曆和家人的期望不禁飄飄然,以為中舉輕而易舉,便在試卷上縱橫捭闔,任性發揮了一通。誰知成績公布,榜上竟然沒有他的大名,年少狂傲的他立即想到自己被主考官督學禦史馮坤馮大人陷害了。他當即跑去找馮禦史論理,而且出言不遜地說他“營私舞弊,愧受皇恩”,不料馮禦史竟然毫不生氣,還彬彬有禮地把他請到內廳,那裏正端坐著一位體魄魁梧、麵容可掬的慈祥長者,乃是湖廣巡撫顧嶙顧大人。原來,居正的試卷正如他自己所料,果然文壓群儒,理應得中頭名,是顧大人讓馮禦史把他撤下的。居正還清楚地記得當年在鮮花遍地、碧空如洗的武昌城裏那富有戲劇性的場麵:“顧大人為何無端使佞,陷害學生?”“貴公子何以說老夫陷害於你?”
“為人父母官,領受皇恩,理應秉公視政,無端幹涉馮大人份內職權,撤換學生,阻撓學生功名,不是陷害是什麼?居正越說越激動,竟有些咄咄逼人了,“大人可知當今朝政不明,國運不興,民不聊生,惡人當道,症結何在?隻在言路不暢,選才失度,遂使有誌者無以報國,有才者不得重用,有誌有才者遠離聖明,遂使蠅營小人媚上欺下,淩厲百姓。大人身居高位,可知民間疾苦,蒼生艱難?”
“老夫略有耳聞。”
“大人可知我大明朝自太祖洪武以來,一衰再衰,所為何來?”
“老夫亦有淺見。”
“那又為何侵權幹政,枉命徇私,命馮大人排擠我呢?”
居正正值風華少年,還不知陰柔之道,他心中隻有從聖賢那裏得來的教化,隻有理想社會的規則,隻有少年誌氣。在嘉靖年間,官場腐敗已經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莫說區區一個舉人名銜,就是朝廷命官,達官王爵,也可以公開拍賣,政界升遷謫調,無不以賄賂銀兩多少為準。在這種社會風氣下,平民百姓誰敢逞強論理,隻好忍氣吞聲,小心度日。偏偏居正自幼嗜書如命,整日沉浸於道德典故之中,哪裏知道官場中的微妙?要是碰上一個飛揚跋扈、欺淩百姓的主兒,居正這回必定闖下大禍,不但自己難逃官司,就連家中父母親戚,也會牽連受累。可居正這回吉星高照,正好遇上了名震湖廣的清官顧嶙和愛惜人才的禦史馮坤,這二人知交深厚,在政見和性情上也多有默契,那日一見居正的文章氣度恢弘,思路清晰,論理精辟入裏,更為獨特的是居正一改當時咬文嚼字、不務實際的清談之風,不媚俗、不矯飾,於字裏行間透出一股大家風範,不禁喜愛有加,等查過考生名冊,才知這個名叫張居正的考生隻有十三歲,不禁大為驚訝。馮卸史對顧嶙說:“此子乃將相之才,顧大人以為他比賈生如何?”賈生就是賈誼,是漢朝宰相,輔佐漢文帝開創了曆史上有名的“文景之治”,賈誼自幼聰敏好學,十二歲便有宰相之誌。顧嶙回答說:“賈生不如他。”
“顧大人以為此子文略當獲頭名嗎?”
“本官以為此生文才超俊,理當中頭名。不過,少年得誌易輕狂,不如此次暫不錄取他,也好讓他頭腦清醒,小受波折,日後前途定不可限量。”
“顧大人的意思是故意讓他落榜,以激其奮進?”
“這是馮大人的職權,你自己決定吧。”
雖然最後馮禦史采納了顧嶙的建議,但是顧嶙的心中並不輕鬆。這畢竟是全省三年一度的鄉試,關係到一個人的前途,這樣的決定自然要冒很大的風險。但是一看居正在堂堂一省巡撫麵前竟然毫不畏懼,伶牙利齒,出口成章,除了對這個文才超卓的少年愈加喜愛,對自己的決定不免增加了幾分信心。他禮貌地邀請居正坐到書案前:“公子聽老夫解釋。公子認為應當造福天下嗎?”
“學生以為應當。”
“公子認為應當如何造福天下?”
“掌握大權,領受聖命,驅除奸佞,推行明政。”
“公子認為怎樣才能掌握大權?”
“嚴於律己,剛正不阿,勤勉視事,秉公執法。”
“依公子之見,既然皇恩浩蕩,為何國家日趨衰弱,民間日趨貧困?莫非天下隻有公子一人通讀聖賢,德行至上,滿朝文武百官都是蠅營敗類,無惡不作嗎?”
“這——”十三歲的居正沒有了剛才的怒氣和盛氣,回答不上來了。
“依老夫之見,當今時弊、乃聖恩不明,法度不行。聖恩不明則奸人興,法度不行則國家亂。老夫為官多年,曾見無數風發學子,少年得誌,然品性未定就入官場,不幾年就忘記遠大誌向,與惡人同流合汙;縱有耿直忠男誌士,卻因不知陰陽,不通變術,不久也遭人陷害,不成建樹。老夫讓馮禦史阻你中舉,實因老夫憐惜你才華俱備,廣擁天資,乃匡世救國之才,不願國家棟梁早早成名,忘乎所以,毀了一生,也不願你不通就裏早入官場,被人排擠。但等你心性漸熟,閱曆漸多,誌向漸定再就仕途,才能前途遠大,實現你的恢弘大誌呀!還望公子體諒老夫一片苦心,多多自重才是!”
顧嶙一席話,讓居正茅塞頓開,不禁對顧嶙欽敬不止,他趕緊離座,伏身叩拜:“大人一番教誨令學生耳目一新,想學生意氣有過而智用不足,定難擔當國家重任,日後學生定當謹記大人教誨,盡心磨練,不負大人點撥之恩。”
三年過去了,居正終於得中舉人。三年以來,顧磷的教導時時縈繞耳畔,顧大人高瞻遠矚、深謀遠慮的智慧每每在他忘形之際令他清醒,也讓他開始在聖賢之書以外體察民間疾苦,研究曆史陰陽變故。而今,十六歲的居正已是一個少年老成、頗有城府的青年了。他那略帶稚氣的臉上時時布滿憂鬱之色,那是當他看到生民塗炭、民不聊生、國勢日頹時由衷的焦急。聖賢的教誨和曆史的教訓令他成熟,勤勉不輟,時時自勵令他通達。而所有這些,沒有三年前顧大人的諄諄教誨又怎麼可能呢?因此,他中舉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不顧路途遙遠,千裏迢迢趕去拜謝,表達三年以來時時縈繞於懷的欽敬和感激之情。
居正正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浮想聯翩,忽聽得前麵趕車的老農“籲——”一聲輕喝,牛車停了下來。“老人家,怎麼回事?”“回公子,前麵有人擋路。”居正和遊七急忙下車看個究竟,原來有一幫人正聚集在泥濘的路上,本來就不寬的鄉間小道被擋得嚴嚴實實,牛車過不去了。距離此處不遠處是一個破敗的小村落,幾間年久失修的茅草房正浸沒在蒙蒙的細雨中,在陰晦的天空下顯得更加死氣沉沉,了無生機。在他們身後是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一直通到寂寥的天邊,雨幕的後麵,雨水早已淹沒了路田的界線,要不是有稀稀拉拉的小樹做標誌,幾乎看不出來這是一條路。一位身穿鎧甲,手拿皮鞭的軍官正衝著幾個軍士和十幾個衣衫襤褸、凍得抖抖索索的農夫訓話,一位渾身血肉模糊的農夫正蜷縮在路旁的泥水中,隻見他雙手抱頭不動,好像已經昏死過去,軍官拿皮鞭朝地上的人一指,聲色俱厲地說:“各位,你我都是大明天子的臣民,服役交稅,理所應當。現在邊境告急,國家有難,我等需要火速趕赴邊境,保衛國土,似這等拖拖拉拉,行動遲緩,什麼時候能到達?若再有故意延遲,行走不力者,莫怪兄弟我不客氣,這位仁兄就是例子!”
軍官名叫王勇,本是安陸縣王家村人,自幼頑皮任性,不學無術,十七歲那一年,正趕上韃靼叩邊,便應征入伍,吃起軍糧來。憑著一身賊膽橫肉,在軍隊裏倒也吃得開,不久便升任營官,號令一百二十號人,得意非凡。這次邊境告急,征集兵役的聖旨下到各省,令各巡撫火速督辦,王勇便被派到家鄉安陸負責解送兵役。本來明朝的兵戶大部分都集中在邊境沿海,一般情況下用不著到內陸產糧區來征兵,無奈隨著政治的腐敗和經濟的滑坡,軍備也日趨荒廢,在役士兵紛紛逃跑,導致兵源不足,隻好把征兵範圍擴大到全國各省。明朝的兵役戶籍是世襲的,一家如果先代是兵戶,那麼這一家世代都是兵戶,開國皇帝洪武本來是想用這種製度保證兵源,但是隨著國家日趨衰敗,戶籍管理早已名存實亡,許多兵戶為了逃避兵役,紛紛篡改戶籍,有的幹脆成了無籍黑戶;那些在戶籍冊上還能查到的兵戶也因為今年的饑荒無法支撐,大半已逃離本土,所以王勇此次隻征集到十幾個人,還不知道回去如何向上司交代,升官晉級的計劃恐怕就要泡湯了。更惱人的是這倒黴的天氣,連綿雨一下就是半月,搞得人人心情鬱悶,精疲力盡,算算交差的日期將近,耽誤了軍機大事,他如何擔當得起?所以這幾天他的脾氣特別火爆,稍不如意就對民夫拳打腳踢,剛才那位民夫因為饑餓無力想坐下休息一會兒,就被他一頓毒打,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