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2 / 3)

這時居正和遊七已經來到跟前。居正一看這幫衣不蔽體、麵黃肌瘦的民夫,一股憐憫之情一下子湧上心頭。這都是生他養他的父老鄉親!十六歲的少年還無法經受這樣的殘暴和刺激,他脫下身上的藍布棉袍,輕輕地蓋在蜷縮在地的民夫身上,看著他凍得發紫的麵龐,居正的眼睛濕潤了。他強壓住心頭的憤怒,卻壓不住少年的耿直意氣:“人人都有父母鄉親,大人何以出手若此?”

王勇正覺一肚子怒氣無處發泄,見有人送上門來,而且是兩個年幼書生,細皮嫩肉,不免愈發肆無忌憚:“老子奉湖廣巡撫顧嶙顧大人之命催解民夫,你一個乳臭未幹的娃娃,也敢來質問老子嗎?”顧嶙正在安陸督工,何曾讓他殘忍至此,這小子在拉大旗作虎皮。

“天理昭彰,人皆有不忍之心,在下不過是看不下去而已。”

“什麼?看不下去?老子今天倒要看看你到底看不看得下去!”說罷,一個箭步跳將上來,舉起手中的皮鞭就要動手。

“慢著!”遊七一看居正要吃虧了,情急之下大喊一聲。

“怎麼,你也想挨打不成?”

“你可知麵前站的是何人?”

“能是何人?大不了一個不知天高地厚、欠打欠揍的紈絝子弟,我王勇不怕這個!說罷又要動手。

“你可聽好了,我家公子乃當今大司空顧嶙顧大人的——”遊七本來想說顧大人的朋友或相識什麼的,好臨時抱個佛腳,嚇他一嚇,也沒指望會有多大用處。哪知這位剛才還不可一世的營官大人,還沒把話聽完,就嚇得把鞭子一扔,撲通一下跪倒在泥水中,那西瓜般滾圓的頭顱搗蒜似的磕個不停,嘴裏一個勁兒地說:“哎吆!顧公子饒命,顧公子饒命,小的有眼無珠,不知顧公子駕到,剛才小的一時魯莽得罪公子,萬望公子大人不記小人過,高抬貴手,饒過小的一命,公子——”

“好了,好了,要不是我及時告訴你,這一鞭子下來,你家祖宗三代都得吃不了兜著走。莫說你一個小小兵卒,就是朝廷重臣,見了顧大人也得禮讓三分!”遊七一看他把居正當成顧磷的兒子了,幹脆順竿往上爬,狐假虎威起來。王勇一聽,更加誠惶誠恐,湖廣大地誰不知顧磷的大名,他任湖廣巡撫四年,剛直不阿,忠正愛民,深得百姓的愛戴,那些魚肉鄉裏、無惡不作的貪官汙吏一聽顧磷的大名,無不心驚膽戰,談虎色變。王勇知道顧嶙正在安陸督工,又見這位年輕人儀表堂堂;氣度不凡,所以對這個顧公子的身份深信不疑,平常人家的孩子誰敢對他這麼說話?居正一看事已至此,隻好將錯就錯:“起來吧。家父一直教導要仁厚愛民,你我都是父母所生,對待鄉親父老理當尊敬。大雨泥濘,天氣寒冷,他們又食不果腹,想必不是故意拖延,你不要過分催逼!”

“公子吩咐,小的一定照辦。還望公子念小的有眼無珠,饒過小的這一回,不要在顧大人麵前提起,不然小的就沒命了。”這本是奴才的本性,他們自己是奴才,便把別人也看做奴才,他們平時受人欺壓,沒有尊嚴,便想方設法欺壓別人,讓別人也喪失尊嚴,以此來平衡自己披壓抑的自我,抵消被折磨的痛苦。居正知道大明天子的腳下正聚集著這類奴才,帝國的版圖上正橫行著這類走狗,自己縱有五尺之軀,滿腹經綸,又能做些什麼呢?所以隻好半是威逼,半是利誘,以免惹惱了這位武夫,等自己一走,這幫平民百姓又要受苦。

“有過知改乃俊傑。我看你氣宇軒昂,前途無量,就不和家父講了,不過,希望你多多積善德,累仁義,不然的話——”

“是!是!小的一定銘記公子教誨。公子大恩,小的日後一定肝腦相報!”

“快把這位民夫抬到村子裏調治,其他人等也好順便休息一下。”

“是!快!快把他抬到前麵村子裏!”王勇好像終於找到了立功贖罪的機會,對居正的吩咐諾諾連聲。這邊民夫們早已紛紛跪下:

“我等感謝顧公子搭救之恩,望菩薩保佑公子升官發財,前程遠大!”說罷,眾人抬起受傷的民夫,兵士們在後麵跟著,忽忽拉拉地進到村子裏去了。不一會兒工夫,就見破落的村莊裏升起了嫋嫋炊煙,伴著蒙蒙的雨霧,在灰暗的天空下冉冉上升。

江南的姻雨本是一種密不可泄的沉悶和壓抑,在蒼茫寂寥的中秋平原上,極目四望,除了零落的村莊和偶爾點綴其間的幾棵綠樹,周圍都是灰蒙蒙的雨霧,給人無限的失落和傷情。居正呆呆地站在雨中,細雨早已浸透了他薄薄的衣衫,而他仿佛全然不知,這個意氣少年的胸中,此刻正升騰起一股難以自抑的激動和豪氣,他那緊鎖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猛地摔一把臉上的雨水,衝遊七喊道:“咱們走!”

牛車又緩慢地走在彎彎曲曲的雨路上,這是一條偏僻的小路,在這多雨的季節,布滿了坎坷和泥濘。而在他們身後,剛才路過的村子裏,炊煙正穿透烏雲密布的天空,倔強地升起來,為這蕭瑟凋零的世界增加了一點生機和希望。

這天午後,大司空顧嶙心情鬱悶;情緒不暢,正獨自坐在窗前發呆。宙外雨水滴滴答答,沒完沒了,更攪得他心煩意亂。他早早種下的一畦菊花還沒有長出花蕾,就被連綿不斷的秋雨打蔫了,此刻正有氣無力地耷拉著柔弱的枝葉,任憑淫雨蹂躪。最讓他頭疼的是,眼看期限將近,自己督建的皇陵工程卻遲遲不能完工,本來打算提前完工,再回到武昌繼續做他的湖廣巡撫,現在饑荒遍地,民怨日盛,他真擔心自己的後任,現在的巡撫把事情搞糟,那樣局勢就更難以收拾了。可這惱人的天氣,雨水一下就是半月,帝陵的中殿不能封頂,他就隻好待在這兒不能回去。

要是能有幾個得力助手那該多好,顧嶙無奈地想,那樣,他就可以放心地趕回武昌,也可以放心地督建帝陵,可是——他隻有一幫隻知唯唯諾諾、畏手畏腳的庸才,可就是這些笨蛋,對欺壓平民百姓,克扣手下工錢卻無師自通。他一生氣,曾經狠狠地整治了一批,可沒過多久,情況依然如故,顧嶙整日忙於公務,也就無暇再顧及這些了。這個名震湖廣的昔日巡撫、現在的大司空對大事不乏決斷,對自己身邊的小人卻無可奈何。想著這些惱人的事情,看著窗外陰雨不止的天空,顧嶙的內心充滿了無奈和焦急,不覺一陣倦意襲來,竟伏在案上睡著了。恍惚間又來到了武昌,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十二三歲模樣,眼裏流露著乞求的目光,正有氣無力地向他走來,咦?這不是那個聰明伶俐的荊州秀才張居正嗎?他不是考中舉人了嗎?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想起來了,是自己讓馮禦史把他的名字劃掉了,才使他落到這步天地。顧嶙心中不免充滿了愧疚之情,趕緊奔過去,眼看就要拉住他的手了,卻被一陣喊聲叫醒了:“老爺,老爺!”仆人在一旁輕輕地推他。

“幹什麼!”顧嶙好端端的夢境被打斷,好不惱火。

“老爺,門外有人求見。”仆人更加小心翼翼了。

“我不是說今天不會客嗎?你沒聽見?”顧嶙更加來氣了,這幫無用的東西,攪得我連個夢也做不成。他想起現在鄉試早該結束了,不知那個被自己擋下的張居正怎麼樣了,剛才的夢是不是說他這次沒有被錄取?那可真是我老夫的罪過。

“老,老爺,那人說是你的熟人明友,說你一定會,會見。”仆人嚇得結結巴巴,心中暗罵:我他媽今天是有病!明知這老頭子心情不好,還攬這個費力不討好的差事,待我出去把那個不懂事的孩子大罵一通,解我心頭之恨。

“老爺恕罪,小的這就去趕他走就是了。”說完急急忙忙向外走,想趕快躲開這個是非之地。“慢著!”顧嶙好像想起了什麼,一種隱隱約約的期望使他喊住了仆人。

“那人長的什麼樣?叫什麼名字?”

“回老爺,是個年輕人,叫張居正。”

“什麼?你說什麼?”顧嶙騰地站起來,一個箭步衝到仆人麵前,兩手使勁抓住他的胳膊,“你再說一遍!”

“回,回老爺,叫,叫張居正。”嘿!老子今天算是倒黴透頂了。仆人以為又在哪裏得罪了這個脾氣暴躁的老爺了,心裏一個勁兒地叫苦。他還記得去年他的好朋友因為打了一個買菜的農夫,被顧嶙打了十鞭子,趕回家種田去了,今天自己是不是也得卷鋪蓋滾蛋?

“哈哈!”顧嶙突然大笑起來,“來人!”兩個仆人應聲而至。

“你,去準備酒菜,最好的;你,去收拾一間上好房間,快去!你,快去迎客!”顧嶙興奮地吩咐著,這可悶壞了剛才那位倒黴的主兒,他一邊慌裏慌張地向外跑,一邊在心裏嘀咕:這人有病?居正的到來把顧嶙幾天來的鬱悶心情一掃而光,他突然變得像個孩子了。

“歡迎!歡迎!”

“顧大人一向可好?學生張居正叩見大人。”

“舉人新貴光臨本府,是我老夫的福氣!你我忘年之交,我看客套就免了吧。”

“學生謝過大人。不過大人何以知道學生中舉一事?”

“哈哈,曠世之才,區區鄉試豈不易如反掌?這個老夫還不知道?”

“大人過獎,此次應試,仍覺才疏學淺,不能應付自如,日後還當更加努力,方不負大人重望。”

顧嶙見居正經過三年的磨練,已日趨成熟,心中不免感慨係之:“哎,老夫一句話竟耽誤了你三年的功名,你不怪罪老夫吧?”

居正趕忙躬身下拜,情深意切地說:“學生不敢。大人三年前的教誨無時無刻不在學生耳邊,自聞大人教誨,學生才知天下有陰陽,是非有曲直。學生能有今日,全仗大人的教導,大人乃學生的再造父母也。今次鄉試已畢,特地趕來拜謝大人。”

“公子太客氣了,來,快請坐!”

“大人請!”

說來也怪,居正一來,連下了半個月的雨竟然跟著停了下來。徐徐清風從北方吹過來,陰雲密布的天空被扯開了細細的一條縫,接著,這條縫慢慢拉長,變寬,不一會兒工夫就露出了蔚藍色的天空。久違了的藍天!這是飽受顛沛流離之苦的湖廣農民夢寐以求的藍天,這是大司空顧嶙神往已久的藍天,這是少年居正壯誌翱翔的藍天。隨著天空中藍色的縫隙繼續增多,大片的雲朵開始緩緩地向南移動,天晴了。中秋的陽光穿過流動的雲朵照下來,顧嶙小小的書房裏立刻顯得光線充足,生氣勃勃,這一老一少的情緒越發高漲,顧嶙悶了十幾天的話匣子一打開就關不住了:“你我今日一定要好好聊聊,老夫無人說話,早已煩悶多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