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3 / 3)

“大人為國事操勞,也當注意身體才是。”

“哎!別提了,老夫本想早日完工趕回武昌,卻不料工程一誤再誤,害得你趕這麼遠的路。公子一路上有何見聞?”

顧嶙這麼一問,居正的心情一下子又低落下來:“不瞞大人,學生一路所見,沒有令人高興之事。從武昌至安陸將近二百裏,一片災情,大片良田被淹,幾成汪洋;饑民流離失所,苦不堪言。想學生苦讀十年書,竟不能為他們減少絲毫煎迫之苦,真是枉讀聖賢啊!”

“公子之意,莫不是說讀書無用了?”顧嶙聽居正這麼一講,心情也沉重起來,不禁關切地問。“學生不是這個意思。聖賢之道,不可不讀,然隻讀聖賢,又如何救民於水火,昌國家於大興?”

“那依公子之意?”

“學生愚見,大人明鑒:我朝自洪武以來,提倡道德治國,推行王道政治,凡朝廷典章製度,無不以忠孝為本,道德至上。然曠日持久,到今天卻隻見世風日下,民不聊生,國勢衰微。學生以為其中症結乃缺乏考度也。沒有考度,則典章如同虛文,製度如同擺設;沒有考度,則道德沒有力量,王道沒有依憑。”

“對!對!”顧嶙連聲讚同。多年的政治生涯早已使他認識到國家和社會腐敗的症結所在,可他苦於不在朝中,沒有實權,隻好望洋興歎,卻無可奈何,現在聽居正一講,立即覺得切中時弊。

想不到僅僅三年,那個意氣自信滿嘴大道理的少年竟成長得如此迅速,自己當時的心血沒有白費。

“公子所言極是,老夫聽來頗有雲開霧散之感,不過老夫尚有一事不明,這法度與聖賢書又有何關係呢?”

“大人過獎。學生以為,所以不行法度,正是因為聖賢之書。”

“此話怎講?”

“舉國上下皆以為聖賢之道可以興國,滿朝文武都以為聖賢之道足以濟世,所有府衙之官都以為聖賢之道能夠安民,這法度還會有人講嗎?不以規尺不成方圓,無人講法度,則聖賢之道無法有效地發揮作用。如此看來,國家之病,隻在聖賢之道。”居正講完,認真地看著顧嶙,他想知道自己的觀點能不能得到自己所尊敬的老人的讚同,而顧嶙卻偏要考驗一下這個才思敏捷的少年,就像欣賞一篇自己字斟句酌費盡心力而成的文章,總喜歡想盡種種辦法挑剔一番,以期望它能達到完美無缺。顧嶙身為聞名遐還的大文豪,深知文章需要精益求精,而對人才又何嚐不是如此?

“公子所言,老夫亦有同感。老夫記起多年前的一件往事,當時我正在安陸縣任上,對所有衙役親眷提出一項要求:凡欺壓民夫,搶奪民物者一律杖責二十。偏巧有一日,老夫的堂弟被人告發,依公子之見,老夫應當如何處置?”

“依學生之見,當援例杖責二十。”

“可他是老夫的堂弟,古人雲,孝悌為本,忠義為先,子為父隱,家醜不揚,若依例而行,則法度行矣,不過老夫將難容於家人,依公子之見,老夫又當如何?”

“學生以為,社稷事重,家事次之,仍當援例杖責二十。”

“如此一來,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又當如何處理公務?無法處理公務,談何社稷為重?”

“這——”居正答不上來了。三年來,他經常深思熟慮,尋找濟世良方。他遍覽史冊,發現曆代末世的通病,無非是官場腐敗,政令不行,本以為憑借嚴格法度就能肅清敗政,力挽頹局,但經顧嶙這麼一問,才發現自己的想法仍嫌幼稚,不夠成熟,也愈發感到顧嶙的遠見卓識和思慮周詳。無妨,年輕的居正知道自己的淺陋,也知道求教和學習,他朝顧嶙深施一躬:“學生愚鈍,請大人明示。”

“不瞞公子,老夫當初所做正如公子所言,但從此堂弟與老夫不再往來,現在,我們已經有二十年不見麵了。每每想起此事,老夫便覺世間諸事萬不可一概而論,權變之術,陰陽之理,本可不察啊!”

“那依大人今日之見,此事又當如何處理?”居正的好奇和求知欲正被顧嶙一步步地調動起來。“老夫也無良策。依例杖責,則家室不寧;網開一麵,則法度休矣,既能嚴行法度又可保後方無虞,此乃將相之才具也。古人說得好,齊家治國平天下,隻有家室平安,才能造福眾生;兵法又講,後備足則勝算成,後備空則敗績定,也是這個道理啊!”聽了這段話居正頓覺耳目一新,本來隻想著來拜謝三年前的教誨,哪知今日所得遠勝三年前!

“大人教誨,學生銘記在心,以後定當體察陰陽曲直。不過大人以為學生所說的法度當行嗎?”“依老夫之見,法度非行不可,然行法度的目的,無非是造福於民,懲戒腐敗。偶有法度之外,通變之功亦在法度之上,公子同意老夫的看法麼?”

“大人所言極是。”

經過這一番談話,顧嶙對居正越發喜愛,這真是一位救國之才,想我顧嶙為政二十幾年,才遇到這等超俊之才,可見國家人才難得呀!不過,且要看看他的誌向如何:“公子文才俊逸,氣度不凡,日後定可成為遐邇聞名的文壇宿將。”顧嶙故意說到。

“這——”居正欲言又止,他知道顧嶙又在試探自己了,他也知道顧嶙是當時有名的才子,和王韋;陳沂、朱應登並稱金陵四大家。以居正的抱負,對舞文弄墨本不屑一顧,但如此一說,不就是對顧大人不恭了嗎?顧嶙見他猶豫,知道他有難處,便鼓勵道:“公子但說無妨。”“顧大人見諒,學生以為詩詞固美可以欣賞,但不能保國家昌盛;文章雖精致足以教化,卻無法救民於困乏,學生的誌向並不在此。”

“那公子的誌向不妨說來老夫聽聽。”顧嶙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湊了湊。“學生在家常聽父親講起學生先曾祖,平生急難振乏,以微薄收入施舍窮人,寧願以其身為蓐薦,使流離失所者安睡其上;學生少年也曾有誌,願學先曾祖,周濟鄉裏,即使有願意割取耳鼻者,也決不吝惜。然而世道艱難,生民多處於困頓之間,以一人之微薄之力,何以遍施恩惠,廣及世間貧苦?所以學生惟願有朝一日能夠進入朝廷,擁有實權,才能有機會懲惡揚善,廣行法度,造福百姓。學生淺陋妄想,大人不要見笑。”

顧嶙想不到這小小少年,竟有如此抱負,他懸在心頭的石頭終於落地了。三年前,馮禦史看完他的試卷,曾經感慨地說:“此子將相才也。”今日看來,果不其然。顧嶙知道大明帝國一顆璀璨的政治明星就要升起了,或許他真能如己所言,廣行法度,造福百姓,那不正是我大明朝的福氣嗎?想到這,他又關切地問:“那公子是否參加明年的會試?”

按照明朝的規定,讀書人要想進入仕途,必須參加考試,首先是每年一次的府考,在各縣分別舉行,考中者就是秀才,成為府學生;秀才每三年參加各省的鄉試,考中者為舉人,舉人就可以作官,不過一般是低級的地方官,而且很難升遷;舉人們三年參加北京的會試,考中者便為進士;再選優秀者參加由皇帝親自監考的殿試,殿試成績優秀者為一甲進士和二甲進士,我們平時所說狀元、榜眼、探花就是一甲的前三名。進士一般都會得到朝廷的重用,其中文法優秀者可以進入翰林院。明朝重視科舉甚於任何一個朝代,這大概與太祖洪武皇帝不信任高官和上層社會,主張從下層社會選拔官吏有關。自天順二年開始,明政府規定,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南北禮部尚書、侍郎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明曆代宰輔一百七十餘人,出自翰林院的占十分之九。所以,參加會試,考取進士,進入翰林院,是讀書人進入朝廷,獲得政治權力,甚至成為宰輔的必由之途。嘉靖十九年是鄉試之年,恰好第二年就是三年一度的會試之年。顧嶙希望居正能夠順利考取進士,以實現他的濟世宏願,所以才這麼問。

“學生還記得三年前大人對學生的教誨,少年得誌易輕狂,仕途險惡,以學生淺陋之學,未成之性,即使僥幸成功,也有害無利。所以學生打算明年不參加會試,隻等時機成熟再應考不遲。”

“公子謙抑有禮,老夫很高興。不過老夫以前所說隻是對中才而言,公子絕非中才,乃上才也,所以不妨明年一試。”顧嶙盡管這麼說,實際上還是以為居正年齡尚小,十七歲的進士畢竟曠古少有,因而難免會道眾人猜忌排擠,這對於他的遠大誌向並不是好事,可他又不願以己之見耽誤了這位才華橫溢少年的前程,剛才的夢對他是一個警示。

“大人誇獎,學生愧當。不過學生心意已定,等四年以後再入京考試,望大人見諒。

太陽剛剛升起來,田野裏已經三三兩兩地布滿了躬身插禾的農民。盡管中秋時節的清晨已略有寒意,但他們此刻卻已是汗流浹背,許多人幹脆脫掉了上衣,任憑汗水順著消瘦的脊背、脖頸流到臉上,也顧不得站起身來擦一把。他們要把連綿陰雨給耽誤的時間槍回來,盡管時令已經有些晚了,但總算天不絕人,從兩天前天氣轉晴以來,一直陽光明媚,氣溫逐漸回升,這樣,他們的晚季水稻就會迅速紮根定苗,說不定還能有一個好收成呢。因此這幾天湖廣平原沉浸在一片忙碌之中,幾天前還處在絕望邊緣的百姓現在分明已在心中充滿了希望。豐年常知足,凶年賣子女,這些辛苦一生的莊稼人,他們沒有高遠的誌向,沒有顯赫的權柄,除了依靠老天的恩賜度過平平淡淡的一生,在這個世界上誰還能給他們以真誠的關愛和同情呢?在縣城外麵的大道上,居正和顧嶙正依依惜別。短短的三天時間已經讓他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兩個人似乎都已經忘記了他們之間巨大的年齡差距。他們都擁有俊逸的文章,都對那些在田間勞作的人民抱有無限的同情,都時時期望著帝國的昌盛,都閱曆千年風塵孜孜尋求救世良方,區區幾十年又如何能夠阻擋他們的交流呢?短短的三天時間又如何能讓他們傾訴完各自的衷腸呢?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顧大人請回吧。”居正戀戀不舍地說。

“居正,此去幾百裏,路途遙遠,還望多加小心。”

“顧大人放心。學生告辭了。”說罷,跳上牛車,遊七和車夫已經等待多時了。

“慢!”顧嶙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麼,衝已經起步的牛車大喊一聲。居正急忙跳下車,來到顧嶙麵前。

“顧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隻見顧嶙解下腰上束官服的犀帶,雙手舉到居正麵前,深情地說:“日後你定不束此,權且表示老夫的一番心意吧!我希望你要有遠大的抱負,要做伊尹、顏淵,不要隻做一個年少成名,隻知舞文弄墨、唱風吟月的秀才啊!”

“顧大人知遇之恩,學生沒齒難忘。學生一定知難而進,不負大人重望!”

牛車浙漸遠去了,在它的兩旁,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平原上是辛勤耕耘的農民,太陽照在他們裸露的脊背上,那上麵滾動的汗水正閃耀著晶瑩的光芒。在他們的頭頂上,深不可測的藍天下,飄浮著縷縷白雲,它們悠閑地俯著這個苦難的世界,看著那個年輕的讀書人正在無邊的平原上艱難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