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3 / 3)

時光荏苒,不知不覺間已是隆冬時節。十一月二十日,天降大雪,北京城頓時一片銀裝素裹,凜例的寒風從遙遠的大漠呼嘯而來,穿過皚皚白雪下麵的宮闕紅牆,發出一陣陣尖利的聲音。遠遠聽去,就像是人們無奈的呼喊,痛苦的嗚咽,真是一派天寒地凍,好不蕭殺!

大街上空空蕩蕩,除了偶爾一隻覓食的麻雀飛過,隻有披銀掛素的樹枝在風中瑟瑟搖曳,不時從樹上掉下來的積雪被風一吹,紛紛揚揚,然後又無聲無息地散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不下半點痕跡。就在這刺骨的寒風中,厚厚的雪地上,滿臉怒氣和焦急的張居正在遊七的陪同下,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奔徐府。這次,他不是去傾訴自己的壓抑,也不是去聆聽政治的教誨,他要為自己摯愛的民族和國家,為他的好友和兄長,也為自己的理想和政治見解做最後的申辯。

事情還得從一年前說起。嘉靖三十年三月,中國和韃靼開馬市,第一個反對的就是兵部員外郎楊繼盛。楊繼盛也是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進士,和居正是同年。明朝的慣例,同一年考中進士的人自然形成一個集體,他們互相提攜,互相關照,稱為“年誼”,同一省或同一縣的官員稱為“鄉誼”,由於婚姻關係而聯係在一起的官員,包括男女雙方的遠親近屬,稱為“姻誼”。所有這些五花八門的關係網錯綜複雜地盤結在一起,構成了明朝政治的基本特征,也是明中後期政治腐敗的原因之一。居正和楊繼盛因為是同年,自然也就是“年誼”之交,平時免不了往來談飲,時間一長,慢慢地成了好朋友。居正喜歡楊繼盛豪爽耿直的性格和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義氣,楊繼盛則十分欽佩居正的深沉剛毅和藏而不露。更重要的是,他們二人都擁有一腔報國之誌,都是甘於為社稷舍家忘身的熱血男兒。楊繼盛看清了仇鸞賣國的嘴臉,上書奏言十不可五謬。當時世宗正在猶豫之中,便召集大臣會議進行討論,仇鸞一看自己的打算要落空,就大聲說:“當初要求韃靼撤兵,開馬市是事先答應的條件,現在韃靼走了,我們如果反悔,豈不是自損天朝大國的尊嚴嗎?如果俺答重新發兵,我們怎麼辦?”

楊繼盛回答說:“俺答再來,我們就兵刀相見,現在京城有二十萬軍隊,還怕打仗不成?”仇鸞急了,指著楊繼盛的鼻子說:

“你楊繼盛從來就沒有見過戰爭,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我仇鸞身經百戰,豈能不如你明白!”最後,世宗還是決定維持原來答應的條件,以後再做打算,但是楊繼盛因為上書就被貶為甘肅狄道典史,這是一個九品官職,負責一個最偏遠省份裏一個無名小縣的資料管理工作,楊繼盛的政治生涯仿佛已經走到盡頭。楊繼盛是徐階掌國子監(相當於現在的國立大學)時的門生,按照政治的規則,學生有難,老師理當出麵相助,但是徐階看清在仇鸞的背後是殺人不眨眼的嚴嵩,而自己隻是沒有實權的禮部尚書,所以沒有說一句話。為了這件事,徐階曾經在居正麵前解釋過幾次,但居正一直耿耿於懷。

嘉靖三十一年五月,徐階終於瞅準機會為自己的學生報了一箭之仇。仇鸞失敗了,世宗又想起當初被貶的楊繼盛,繼盛便由九品狄道典史,一升七品山東諸城知縣,二升五品南京戶部主事,三升四品刑部員外郎,四升三品兵部武選司,從三十一年八月到三十二年十月,十四個月連升六級,楊繼盛似乎又開始官運亨通了。但是,繼盛沒有居正的運氣,他不曾見過顧嶙,也沒有聽過徐階的諄諄教誨,他還不知道政治的厲害,也不知道世宗的脾氣,隻有一腔正直的抱負和血氣鼓動著他去做令人敬佩的傻事。上任兵部武選司不到一個月,他就上書彈劫嚴嵩十大罪和五大奸,說到興奮處,他竟然連世宗和徐階一並問罪:“陛下為何愛一個禍國殃民的賊臣,竟能眼看百萬蒼生陷於塗炭而不管呢?還有大學士徐階,蒙陛下厚恩,卻每每逢迎依違,不敢主持正義,不能不說是負國負恩也。”楊繼盛不知道世宗是一個容不得別人說半個不字的高傲君主,聖賢的教誨讓他天真地以為真誠足可以感動上蒼,但是世宗不是上蒼,他是人,而且是一個性格乖戾的人。世宗重用嚴嵩,如果指責嚴嵩是奸賊,就是指責世宗的認識錯誤,說世宗不顧生民塗炭,就是罵世宗是昏君。徐階深知這一點,所以他“逢迎依違”;居正有徐階不斷的提醒,所以他也不說;繼盛沒有這樣的好運氣,所以他隻好白白挨一百廷杖,等待兩年以後殺頭的命運。居正知道這個消息以後,不顧積雪難行,立即趕奔徐階那裏,他要請求這個正深得皇上信任的內閣大學士挽救繼盛的命運。

“老夫恐難從命。”徐階不慌不忙地拒絕,他好像早已知道繼盛的結局,也早已知道居正的請求。

“一年前徐大人曾對居正說,自己隻是一個禮部尚書,救不了繼盛,徐大人而今已是內閣大學士,為何還在推脫?”居正早已控製不住自己的憤怒。

“張大人可知繼盛對皇上說些什麼嗎?”

“居正不知,無非是指責嚴嵩,想為國除害。”

“聖上英明,豈能容一個奸賊在身邊而渾然不覺?”

“這就說明聖上並不英明。”

“張大人說的是。既然嚴嵩是奸賊,那麼聖上自然是昏君,你想,聖上能夠容忍別人說自己是昏君嗎?”

“這個——”

“老夫若再去為繼盛說情,無非是告訴皇上,繼盛的看法是正確的,皇上的確是昏君,張大人以為老夫的下場如何?”

“這個——”居正被徐階一問就沒有詞了,剛才的怒氣稍稍平靜了些:

“那依徐大人之見,繼盛是無救了?”

“老夫認為是無救了。”

“聖上獨斷自負,嚴嵩禍國殃民,朝廷上下一片混亂,徐大人一再說要等待,難道我們要等到聖上晏駕,嚴嵩辭官才能有所作為嗎?”

“張大人不必著急,若有必要,到那時老夫也等得。”

“居正已經不想再等了。”

“那張大人為何不為繼盛上書求情一試呢?”

“這個——”居正有語塞了,他知道自己不行。

“不能等待,還談論什麼濟世宏願?不懂人間陰陽變故,不察政治利害關係,不知仕途險惡安危,就是繼盛失敗的原因,老夫又能幫他什麼?張大人若想有所作為,還需小心學習才是!”徐階也不客氣了,多少個日夜的交談,多少次苦口婆心的教導,為什麼還不能讓他成熟呢?這次同徐階的見麵,終於打消了居正對政治所抱有的最後一點幻想,也打消了他對徐階能夠力挽頹局的最後一點希望。歸去吧,歸去吧!平生的抱負已經無法實現,當朝的奸臣無法清除;同年的楊繼盛已經下獄,自己的前途毫無保障;恩愛的伴侶已經被死亡奪去,最尊敬的老師隻知道小心翼箕地等待。對於時局,居正的憤懣已經達到極點,可是偏偏不能有絲毫的流露;他有偉大的理想和濟世的抱負,但是又隻能做無關痛癢的文章。三十歲的居正已經飽嚐人間的生離死別和失意落魄,蒼天還要用怎樣的痛苦來磨練這個可憐的少年呢?嘉靖三十三年的春節就要到來了,居正一個人悶在家裏,不會友,不見客,不再寫應酬的文章。

當一腔熱血受到無法承受的冷落和壓抑,一個人往往會變得冷漠和淡泊,居正竟然也沉靜下來了。他不再去想政治風雲的變幻,也不再關心嚴嵩和徐階的爭鬥,當辭舊迎新的鞭炮聲響徹京城,居正恬淡地坐下來,提筆寫下了他的《蒲生野塘中》:蒲生野塘中,其葉何離離,秋風不相惜,靡為泉下泥。四序代炎涼,光景日夜馳,榮瘁不自保,悠忽誰能知。愚暗觀目前,達人契直機,履雪知冰凝,見盛恒慮衰。種鬆勿負垣,植蘭勿當逵,臨市歎黃犬,但為後世嗤。

是啊,天下除了徐階,還有誰能理解珍惜這叢野塘之中的蒲草呢?四序炎涼,光景如梭,誰能知道居正的心情和渴望呢?居正厭倦了,疲憊了,想家了。歸去吧,歸去吧!江陵的山水正在向他招手,那裏有他摯愛的父老鄉親,有他熟悉的風土人情,也有他少年立誌,不輟攻讀的學堂。

嘉靖三十三年正月初十,心灰意冷的張居正終於告別了京城,踏上了請假歸鄉的路程。是日,天氣晴朗,陽光普照,擺脫了政治的累贅和思慮的居正顯得精神煥發,雖然冬天還沒有結束,但是空氣中仿佛已經彌漫著一股春天的氣息。在居正身後,那個曾經令他魂牽夢繞,熱血沸騰的地方,五十二歲的內閣大學士徐階正在心情沉重地讀著一封辭別的信:……況且現今榮進之路,陷於荊棘,卑鄙小人,實在泛濫成災。先生品行卓著,才華超群,卻隻知委曲逢迎,等待時機,豈不是很難嗎?不如敞開內心,袒露情懷,捐棄對流俗的顧慮,當機立斷,慷慨陳詞,揭露時弊。若蒼天有眼,你的忠誠能打動皇上,這就是標榜千古的偉業;萬一聖恩不明,國家興旺無期,就急流勇退,遺世獨往,不也是一種快樂嗎?幹嘛裝聾作啞,委曲求全呢?……近年以來,主臣之情日漸疏遠,朝廷大政,在古代,匹夫百姓也可以在天子麵前發表高論,現在,連宰相也不敢出一言,為什麼呢?就因為顧忌之心戰勝了報國之心。……”原諒這個年輕人的失禮吧,他隻有三十歲,徐階把信輕輕地放下,長歎一聲。讓他去吧,或許家鄉的山水能夠讓他成熟起來。三十歲的翰林編修,已經迫不及待,而五十二歲的內閣大學士,卻明白還得忍耐。是的,為了自己的安全,也為了國家的安全,徐階一步也不能走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