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會終於來了。嘉靖三十一年三月,世宗派大將軍仇鸞到大同巡視邊防,同時任命禮部尚書徐階為東閣大學士,參與政要。徐階敏銳地意識到這是皇帝準備反擊俺答的訊號,也表明世宗對自己的信任正在上升。四月二十三日,世宗召見徐階:“徐愛卿關心國事,為朕分憂,朕甚喜歡。還望徐愛卿不辭辛苦,多多為朕參謀。”
徐階當即跪下說道:“皇上英明聖主,臣等不勝擁戴之至。然俺答咄咄逼人,雖開馬市也不能使其滿足,臣恐日後還將有亂。”
“徐愛卿可謂遠慮,然馬市既開,再行反悔,於我大明氣度恐怕不好。”
“皇上明鑒:當初開馬市,乃俺答大兵壓境,迫不得已之法,又有賊子賣國苟安,貽誤戰機,遂致如此。今我兵強馬壯,豈能任人欺淩?”徐階一番話,把世宗積壓在胸中的一腔怒氣又勾起來了:“俺答實在欺人太甚!想我天朝帝國,竟不能抵擋小小邊寇的騷擾,實乃武備不如人啊!”
“皇上有所不知,當初四方勤王大軍已到,我方兵力勝過俺答,又兼俺答進攻曠時已久,士氣疲弱,若及時開戰,定能一鼓作氣大獲全勝。但大將軍仇鸞膽小怕事不敢開戰,才導致今日馬市之辱。”世宗當時就懷疑仇鸞對此負有責任,但嚴嵩極力為他開脫,現在經徐階一分析,才知道罪魁是誰。
“不過嚴少師說責任隻在丁汝夔一人,仇鸞無力調兵,如何能怨得了他?”徐階一聽便知世宗仍然信任嚴嵩,本來還想一並告老賊一狀,見時機尚未成熟,便把矛頭對準仇鸞一人:“嚴少師耿直中正,沒有看清仇鸞的陰謀,必定是被他騙了。皇上明鑒,那仇鸞因為勤王有功,不可一世,丁尚書如何能夠調動他?”
“好一個仇鸞!”世宗終於找到了怒氣的發泄口。
“速速擬旨,詔仇鸞即刻返京!”
此時的嚴嵩正在他的豪華書房裏焦急地等待太監的密報。嚴嵩權勢已經擴展到內宮,皇帝的一舉一動,都有親信及時向他報告,徐階被召的消息當然也瞞不過他。嚴嵩對世宗的脾氣早就了然於心,知道他對開馬市耿耿於懷,也知道他對仇鸞的信任正在下降,對徐階的信任正在上升。這是一個危險的競爭對手,嚴嵩想到徐階,不兔對自己沒有及早清除而感到後
悔,不過為時未晚,待老夫在皇上麵前參他一本,憑皇上對自己的信任,不怕他不倒黴,對!就說他與仇鸞勾搭賣國,來個一石二鳥!想到這兒,嚴嵩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奸笑。這時,密探進來報告。
“快說,皇上和徐階說了些什麼?”
“回大人,皇上問馬市一事究竟由誰負責。”
“徐階說什麼?”
“徐階說應由仇鸞負責。”
“皇上怎麼說?”
“皇上下旨詔仇鸞回京。”
“哎呀!壞了!”嚴嵩一聽不禁大驚失色。
“老夫糊塗啊!讓這小子搶先一步!”嚴嵩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盤落空了,剛才的興奮被一陣懊悔和憤怒淹沒了,徐階的威脅正步步逼近,他似乎已經感覺到空氣中越來越濃厚的血腥味道。這時家人上來稟報,說張居正來送文章。居正這時雖然已經對嚴嵩的為人和本質逐漸看清,但是徐階的策略也在悄悄地感染著他,這不是他嶄露頭角的時候,更不是他樹立敵人的時候,就權且委曲求全,隱忍旁觀罷。
“讓他進來。”
居正一身輕鬆便服,若無其事地走進來。春天的陽光照在他消瘦的身上,英俊的臉上流露出一股成熟的穩重和深沉,二十九歲的他已經被自己的恢弘之誌壓得喘不過氣來了,顧嶙的教導就像春天惱人的蜂蝶,老在眼前耳邊縈繞不去,然而這個十幾年以後的首輔現在還必須為自己的敵人撰寫文章頌詞,裝作對政局一無所知,這是怎樣的一種痛苦和煎熬!就在昨天晚上,他還對徐階大發感慨,在那間寬闊的大廳裏,昏暗的燈光下麵,他拿出自己於憤懣中寫成的《西北有織婦》,讓自己敬重的長者和朋友看:西北有織婦,容華豔朝光。朝織錦繡緞,暮成龍鳳章。投杼忽長籲,怒焉中自傷。綿綿憶遠道,悠悠恨河梁。遠道不可見,淚下何浪浪!春風卷羅幕,明月照流黃。山川一何阻,雲樹一何長。安得隨長風,翩翩來君旁。願將雲錦絲,為君補華裳。
居正通過織婦忠貞愛情和對夫君的思念,表達了自己對皇帝的忠誠和對政治權力的向往。這真是一個二十九歲的少年!他的滿腹經綸和超卓才智已經使他忍無可忍了,他那沉靜剛毅的外表再也無法壓抑自己對現實政治的不滿。
“好一個‘願將雲錦絲,為君補華裳!’”徐階看到居正在詩中表露的急切心情和誌在宰輔的抱負,不禁驚歎不已。他為這個年輕朋友的才華和理想而高興,有如此壯誌少年,我大明朝可謂前途光明了。同時,他也為居正的急不可耐和鋒芒畢露而擔憂,畢竟這不是一個清明的時代,嚴嵩正在那裏虎視眈眈地注視著任何一個試圖崛起的政治力量,稍有不慎就會慘遭迫害,憑自己幾十年的政治閱曆和經驗,尚且不能有任何作為,區區一個翰林編修又能做些什麼呢?過早卷入政治的紛爭,隻會使自己遭受不必要的犧牲,而辛苦幾十年才得來的政治地位就會付諸東流,濟世救國階恢弘壯誌就會白白斷送。等待吧!沉靜吧!淡泊吧!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這是一場耐力和技巧的較量,堅持和忍耐就是勝利。直到半夜,徐階還在那裏循循善誘地開導居正,他把自己幾十年的經驗和體會細細地講給居正聽,把朝廷上下、台前幕後的陰謀,其中的微妙和當事人的得失策略,一件件地分析出來……打更人的吆喝聲遠遠地傳來,初春涼爽的風徐徐地穿過窗口,燈罩裏火苗輕輕地搖曳……政治本是人類所發明的一種最殘酷最複雜的戰爭,在這種戰爭中,智慧和冷酷是惟一有效的武器,全部人間的曆史是它的戰場。其中,從來不曾有過永久的勝者,硝煙散盡,隻有說不盡的是非黑白和恩恩怨怨,幸存者早已遠離陣地,投入到另一次競爭和冒險之中,直到他也成為犧牲品。二十九歲的居正正要迫不及待地涉足其中,那裏正有無數的陷阱和陰謀等待著他。不過,居正的運氣再一次拯救了他。這一次,機遇把徐階送給了他。徐階的苦心終於戰勝了居正的輕率,他認識到自己的實力還不足以打贏任何一場政治的戰爭,縱有衝天之誌也代替不了智慧和經驗。現在,他又重新回到現實中來,這個現實就是嚴嵩仍然牢牢控製著政權,掌握著所有政治官員的命運,這個現實就是他要像徐階那樣忍耐和等待,尋找恰當的機會,這個現實就是他要為嚴少師繼續寫那些藏而不露的風雅文章。
“嚴少師一向可好!”
“張大人一向可好!”
“居正為嚴少師所擬賀豐年表已經擬好,請嚴少師過目。”嚴嵩接過居正恭恭敬敬遞上來的文章粗略地瀏覽一遍,無非是些八股的套詞:“……臣等叨塵密勿,夙荷生成,念歲月之既多,感大恩之愈厚……”,嚴嵩不禁微微一笑,他現在關心的不是這些:“張大人近日又在鑽研什麼典故文章?”嚴嵩不經意地問道。
“居正近日讀《史記》,昨日到禮部徐大人處,見徐大人也在讀《史記》;請教良多,受益匪淺。”
“噢?”嚴嵩一聽,頓生興趣,朝廷上下,滿朝文武,誰不知道他嚴嵩和徐階正在明爭暗鬥?凡是到嚴府來的人,若不是為了說徐階的壞話,誰敢提他的名字?但居正毫不避諱,似乎對二人的過節一無所知,嚴嵩心中不免對居正又增加了一絲輕視,這真是一個毫無城府的儒生,文章倒也通順規整,隻是少了一根政治的弦。嚴嵩哪裏知道居正不缺的正是政治的弦,他知道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公開地談論自己和徐階的交往反而會使嚴嵩忽視他們的交往。
“徐大人昨日可曾提起覲見皇上的事情?”嚴嵩繼續不緊不慢地問道,他不想把這個文弱書生給嚇著了,以後還得靠他繼續為自己寫文章呢。
“徐大人說他要勸皇上懲治大將軍仇鸞。”
“徐大人可曾說起老夫嗎?”居正抬頭想了想,然後說:
“徐大人說,嚴少師也被仇鸞欺騙了。”
“是嗎?那張大人對此事作何感想?”
“這——”居正又想了片刻。
“庚戌之變,居正恰好請假在家,不知就裏。不過,既然徐大人這麼說,大概有他的道理吧?”他目光真誠地看著嚴嵩,心裏有一種弛騁疆場的快感,接著說:
“嚴少師認為居正說的對否?”
“是啊,老夫也讓他蒙蔽了。”
“那仇鸞不是要被問罪了嗎?”
“老夫早就想懲治他,隻等皇上聖旨一下,即可召他進京受審。”
閑聊片刻,居正告辭。嚴嵩坐在那裏,又在思量著如何挽回徐階告仇鸞給自己造成的損失,很顯然,世宗對徐階的器重正日甚一日,現在他又成了內閣大學士,可以名正言順地參與機要,這樣,自己一統大局的日子恐怕要結束了;還有,當初是自己在皇上麵前極力保舉仇鸞,也是自己力主開馬市,現在皇上追究仇鸞,又有罷馬市的意思,這不是把我的主張全部否定了嗎?嚴嵩越想越不痛快,越想越覺得徐階對自己危險不容忽視,這個老謀深算的家夥,他到底要幹什麼呢?徐階要和居正推倒嚴嵩,徐階要把居正推到政治的榮進之路上去。但是嚴嵩想不到剛才這個隻知道談論《史記》,製造華麗文章的少年正是徐階的盟友,當他冥思苦想著如何和徐階決一死戰的時候,居正早就被他忘記了,這個疏忽導致了他的失敗。
嘉靖三十一年五月,仇鸞聽召入京,八月收大將軍印,九月罷馬市,中國和韃靼恢複作戰的體製。世宗對仇鸞的信任全部轉移到徐階身上,但是他對嚴嵩仍然器重有加,皇權的力量繼續扶植著這個來自江西的少師。居正通過這次事件逐漸明白了徐階的忍耐和等待的用處,不過他的理想和抱負也在那裏不停地膨脹,“要做伊尹、顏淵,萬不可隻做一個年少成名,隻知舞文弄墨,吟風唱月的腐儒!”顧嶙的話還是在那裏不停地回響。要等到什麼時候呢?生民正在那裏備受磨難,貪官汙吏正在那裏興風作浪,朝廷上下正在一片混亂中上演血腥和滑稽的鬧劇,而自己也隻是在那裏做著舞文弄墨的腐儒。這時,老天又像是有意考驗這個不幸的少年,他的恩愛之妻顧氏,新婚剛剛一年,就辭他而去作了陰間的逍遙鬼,撇下一個剛滿月的嬰兒,用不間斷的哭聲摧殘著居正的忍耐力。雖然不久居正複又續弦,但是結發之情早已隨風而去,人間的脈脈溫情,恩愛承歡的默契又豈是別人所能彌補?居正隻好把一腔憤懣和壓抑之情說給徐階聽,而徐階隻好不厭其煩地再三進行開導和勸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