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1 / 3)

卻說諸城知縣李頤接到升遷調令,不敢怠慢,趕著交接完一應公務,便攜帶隨從家眷沿黃河一路南下,奔赴廣西。此時正是新年剛過,初春時節,和煦的春風不時迎麵吹來,使人頓生心曠神怡之感。船隻過茶城,到清口轉陸路,便進入湖廣境內。但見春光滿目,風景一日更比一日不同。你看那一望無垠的湖廣大平原上,綠意崢嶸,花木蒼翠,更有嬉戲鬧春的鳥兒不時從空中飛過,留下一串串清脆歡快的叫聲。天上白雲朵朵,蒸蔚繚繞,給人以無限的遐思和暢想。李頤受這美妙春色感染,情緒也漸漸高漲起來,離別諸城的不快早已拋到腦後去了。他算算離上任的日期還早,便決定繞道武昌,拜訪湖廣巡撫汪道昆。李頤對汪道昆的文章傾慕已久,適逢天賜良機,更不想白白放過。

這一日,到得武昌城來。李頤吩咐隨從找家客棧安身,自己見天色尚早,便信步走上街頭,一來想看看江楚的風土人情,二來也想從側麵了解一下自己所尊敬的文壇泰鬥的政績如何。武昌真不愧為湖廣重鎮,湖廣在全國也算得上富庶之地,武昌更是繁華綺麗,絕非北方城市所能比。隻見大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兩旁貨棧鱗次櫛比,貨物琳琅滿目,應有盡有。李頤從小生在北方,長在北方,做官也在北方,今日一見江南盛況,方知南北貧富有別,怪不得江南為官多貪賄,原來全是風土人情、經濟條件所致。這位初來乍到的巡按大人,經不起好奇心的誘惑,邊走邊看,不覺已來到巡撫衙門前。遠遠地就望見威嚴的大門外麵,麵目猙獰的石頭獅子下邊,橫鋪著一絡蒲席,席上躺著一個人,衣衫襤褸,麵黃肌瘦。李頤做知縣也有多年了,憑自己的經驗,他知道此人定有冤情,而且投訴無門,才出此下策。等到走近了,才看清地上躺的乃是一老者,有五六十歲年紀,蒲席兩側還用白紙書有一副對聯:“錯勘乾坤天不天,不分黑白地非地”。李頤見堂堂巡撫衙門前竟有人如此大膽,出言如此不遜,而且衙門守衛隻是若無其事地站在那裏,對此無動於衷,過往行人也好像見怪不怪,視而不見,連個駐足觀看的人也沒有,不由得好生納悶,想這南方不僅風土人情迥異於北方,而且行政原則,衙門風範也大有區別。我李頤在諸城多年,對南方人情世故一概不知,恐怕巡按也不是好當的差事。

他一邊想著,信步走進一家飯莊,店小二見有客人來,忙上前招呼:“客官有請,客官來點什麼?”

“店家,炒兩個小菜,一壺燒酒。”

“好來!客官稍等,兩個小菜,一壺燒酒——!”店小二下去了,一會兒工夫,酒菜上來了,“客官,這是您要的酒菜,您還要點什麼?”

李頤掏出二兩紋銀放到桌上,“店家,我有一事相問,還望店家不要隱瞞,如實相告,這二兩銀子,就權作飯錢,不用找零了。”

“客官有事盡管吩咐,小的絕不隱瞞。”小二見李頤出手闊綽,知道不是等閑人等,連忙答應。

“店家可知巡撫衙門外麵那位訴冤的老者是誰?他有何冤情?”

“客官定是初來乍到,不了解本地人情吧?”

“店家說的對,我是路過此地,不知就裏,還望店家指點迷津。”

“唉!此事說來話長,那老頭姓孫名忠才,原是前遼王殿下的護衛,生有三兒兩女。隆慶二年,遼王被廢,遼府便歸於當朝宰輔張居正,成了張家的私產。去年春天,湖廣巡撫汪大人為張家建坊,於重修宅第之餘,不免還要擴充地盤,壯大門麵,不巧這孫忠才的庭院正好在張府的邊上。客官以為,這種情況下,張家應該怎麼辦呢?”店小二故意賣個關子。

“那張家乃當世名門望族,自當合理應措,按價給銀。”

“是啊!客官說的對,湖廣百姓無不認為理當如此。可那張家偏偏認為不應如此,他們不但無償征用孫家的地產,而且還想方設法陷害孫忠才,張居正的弟弟張居敬竟然控告孫忠才當年做遼王護衛時,參與遼王造反一事,最後孫家的三個兒子被判充軍雲南涼州,孫忠才一時氣悶,竟神經失常,整天在府衙門前做這無用的祈告。”

“難道湖廣一地,竟沒有一人願為孫家喊冤上訴嗎?”

“上訴有什麼用呢?巡撫大人是張家的世交,這孫家的冤案本來就是由他引起的,他能主持公道嗎?朝廷裏麵,張居正是首輔,權傾朝野,誰敢惹他們啊!”

“如此說來,這孫忠才的冤枉就沒有昭雪之日了嗎?”

“小的以為這孫家是家道中亡,沒有指望了。唉!我等區區小民,又怎麼能和權貴老爺們爭長論短呢!有權走遍天下,無權寸步難行呐!”店小二邊說邊搖搖頭,嘴裏嘖嘖連聲。他見李頤緊皺雙眉,半晌不語,便說:“客官不必太放在心上,這等黑白顛倒的事情,我等小民見得多了,也不覺奇怪了。客官慢慢吃著,有什麼吩咐盡管喊我,小的先下去了。”說罷,店小二匆匆離去,惟恐李頤又來問這問那,耽誤更多的時間。

李頤也無心再吃酒,幾天來慢慢培養的好情緒被這店小二的一番表白衝得一幹二淨。他的心頭像是堵上了一塊大石頭,有股憋悶之氣哽咽在嗓子眼,縱是美酒佳肴也難以下咽。他站起身,悶悶不樂地走出飯莊,按原路返回,遠遠地又看見那可憐的孫忠才,神智不清地躺在蒲席上,在這富庶的武昌城裏獨自承受著家破人亡的冤屈。夕陽的光輝慘淡地照在他孤苦伶仃的身上,在初春傍晚微寒的天底下,顯得愈發地單薄而瘦小。李頤的眼睛不由得潮濕了。他一下子想起他熟悉的北方那淳樸的民風,想起那裏政通人和的融融氣氛,想到偏僻的廣西蠻夷之地,自然民風刁頑,被美好春光掩蓋住的不快又湧上心頭。這哪裏是什麼提拔?分明是變相地貶降嘛!前麵是如血的夕陽,映照著嫋嫋炊煙,顯示出一派古老蒼茫的氣象,右邊是威風八麵的巡撫衙門,和一個微不足道的神經病,更讓人備感人生的淒涼和世風的沒落。李頤想家了。

第二天上午,李頤懷著滿腹疑慮又趕到巡撫衙門,去拜見聲震文壇的泰鬥汪道昆。湖廣巡撫汪道昆一看門衛送上來的名帖,非常高興,立即吩咐人趕緊迎客備茶。汪道昆之所以如此熱情,並不是因為來人是個什麼新任的禦史。他也是堂堂一個巡撫大人,按官品比巡按還大了一級,用不著這樣殷勤。他高興的是又來了一個文壇的同道。原來這李頤也是寫文章的行家裏手,在當時也算小有名氣,雖不及汪道昆輝煌,但他的名聲,汪道昆也早有耳聞,今日忽見李頤來訪,便覺分外地高興。政治的沼澤地裏多年的坎坷畢竟還沒有磨去文人的清高,在他的心目中,文人縱橫捭闔的清談和吟古唱今的遊戲遠遠勝過了政治經營的庸俗事務。更值得說明的是,明代的文人還沒有十九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壞毛病,文人相輕,唯我獨尊的刁蠻習氣還沒有進入他們的意識,這就更為他們之間的情誼在同道的理解之外又加上了不少天然的親近。

那李頤正在門口看著斜臥在朝陽之中的孫忠才黯然神傷,就見汪道昆滿臉堆笑地迎了出來:“李大人久等了!在下汪道昆久聞李大人大名,如雷貫耳,今日有勞李大人屈尊下舍,不勝榮幸,李大人快快有請!”

“汪大人文風浩蕩,彪炳千古,學生不揣冒昧前來求教,有擾汪大人公務,還望汪大人多多海涵!”

“李大人哪裏話,你我雖初次晤麵,然道昆傾慕已久,快請內堂一敘!”

“請!”

二人手挽著手,說說笑笑,一起到裏麵去了。這邊孫忠才聽見門口喧嘩,有點不耐煩地抬頭看了看,又若無其事地躺倒在蒲席上,繼續做他申冤的夢去了。

“李大人此次連升兩級,可謂平步青雲,可喜可賀啊!”

“唉!不瞞汪大人,在下在諸城,雖為一區區知縣,但親情融融,政通人和,百姓安居樂業,我也可以省下大部分時間看看閑書,做做拙文,現在可好了,一下發配到邊境荒僻之地,人生地疏,又兼民風刁蠻,恐怕好日子從此與我無緣了。”

“李大人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那廣西偏地,縱是蠻荒貧瘠,又怎會難為得了你堂堂巡按大人?再說天高皇帝遠,凡事自可靈活應對,不用瞻前顧後,哪像我這個湖廣巡撫,偏偏在當朝首輔的家門上做官,真是身不由己兩為難呐!”

李頤見他長籲短歎,似有難言之隱,又想起了孫忠才的事來,何不趁機一問?

“汪大人,在下有一事不明,還望汪大人指點迷津。”

“李大人何來如此客套?你我文章中人,性情使然,耿直坦蕩,汪某豈有隱瞞之理?敢問李大人是否指孫忠才之事?”

“正是。”

“唉!此事汪某也是無能為力啊!”

“噢?何以如此?”

“當初張老伯私下裏給我口信,說要修建坊堂,要我以巡撫名義上奏朝廷。這內閣大學士建坊本是自然之事,又有張老伯親自提出,我怎能拒絕?居正也半推半就,不予明確表態。事態很明顯了,隻好動工上馬。”

“這建坊銀錢從何而來?”

“從何而來,敢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吧?還不是湖廣百姓的民脂民膏!凡銀十萬兩,都是從例常賦稅之上加派征來的。我堂堂父母官,竟不能為百姓說一句公道話,真不如棄官歸田,於花草日月之間,唱那魏晉的玄詞唐宋的詩韻啊!”汪道昆說著說著,竟不自覺地流下了幾滴眼淚,他發覺自己失態,慌忙用衣袖拭幹了淚水,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汪某文海中沉溺久了,心性脆弱,李大人不要見笑!”

“哪裏,在下見那孫老漢孤苦伶仃,無依無靠,也頓生憐憫不忍之心,不知其中究竟如何?”

“唉!這孫忠才也活該倒黴,他家的房產正好在張家規劃的坊堂範圍之內,可那老漢偏偏不想通融,死活不願搬遷,才惹得張居敬誣他謀反,落得這步天地!”

“汪大人知道其中有詐,為什麼不主持公道呢?”李頤越聽越覺得不對勁,敢情你汪道昆什麼事也沒有責任,可什麼事也是你幹的!文人的耿直脾氣一下子又冒出來了,這怎麼會是自己所尊敬的文壇泰鬥呢?他文章中那種浩然正氣,敢當天下之重的骨氣哪裏去了?

“李大人不要誤會汪某,汪某的老朋友都已經棄我而去了,都言汪某阿附權貴。可是汪某又該怎樣做呢?護著張家吧?有悖天理,正人君子指背;主持正義吧,我區區巡撫的烏紗帽不要緊,弄不好連八十老母的性命也保不住。仆與居正同年,幾十年來,他的為人品性了解的也算差不多了,平時深沉寡言,可一到利害關頭,殺人不見血,他也是做得出來的,再說,張家有證據表明孫忠才參與了隆慶二年遼王謀反的鬧劇,涉及到這忠逆大節,誰敢替他說話?”

“依汪大人之見,這張家跋扈至此,竟沒有絲毫辦法了?”

“辦法倒有一個,就是首輔大人親自出麵為孫家昭雪,勸諭子弟,否則,別人無能無力。”

“唉!想不到當朝的宰輔,在朝廷一諾千金,令行禁止,考成法威震四方,國家實力蒸蒸日上,卻獨獨約束不了自己的親人子弟,俗語說,正人容易正己難,此言得之!”

“李大人所言極是,人皆有利己之心,居正亦不例外。況且他身在北京,又如何能管得了千裏之外的家庭瑣事?張老伯為人驕橫,惡名及於湖廣,稍不如意,便給居正去信誣告一遍,居正拿自己的父親又能怎樣?隻好將就為之,就不免生出許多不公的話柄來,為官顯赫者莫不如此!”

中午,汪道昆設宴款待李頤。席間二人有意避開這政治的卑瑣,隻談些文章詩詞的鹹淡話題。李頤經過上午的交談,對汪道昆早已失去了原來的一腔崇敬之心,現在他知道,詩詞的工夫,畢竟不是人品和修養。文章也抵不上實際的工作。如果整天隻知道奉迎拍馬,明哲保身,縱有巧奪天工的詞藻,又能為他的形象增添些什麼呢?但是汪道昆卻沒有發覺他心緒的變化,隻道是同行可相知,便把滿腹的苦水倒給李頤聽。他是那種多愁善感的優柔之人,遇事除了大發感慨,賣弄文才之外,更不敢擔當哪怕一點實際的責任。唉!越是此類人,越是官運亨通,居正的考成法到底發揮了多大的作用呢?李頤一邊應付汪道昆的絮絮叨叨,一邊自己心裏嘀咕。

當李頤從巡撫大院裏醉意朦朧地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落山了。初春的日子仍然很短,一天就這麼毫無意義地浪費掉了。李頤真有點後悔不該傻乎乎地繞這麼遠的路來拜望什麼文壇的明星,本來文章就是讀的嘛,還硬要見什麼人!文如其人,這本是那些酸腐的清談之士自我標榜的幌子,又怎麼能當真?結果,費這麼大的辛苦,惹來一身的不愉快,就連心目中僅存的一點尊重同道的純樸感情也受到了不輕的傷害,真是晦氣!他就這麼搖搖晃晃地走出巡衙朱漆的大門,一步步地走下那高高的台階。突然,那張破舊的蒲席一下子又映入了他的眼簾。那裏,在春寒料峭中僵臥在地的,是一位無辜的平民百姓,他的年齡和自己的父親差不多,他滿臉淩亂的胡須和一頭亂草般的長發使李頤想起了諸城那些疲於奔命的百姓,而他單薄的衣衫和凍得發紫的臉,使李頤的心頭像是被人用力揪了一把似的,有一種不忍的痛楚。他那被燒酒和汪道昆的絮叨灌暈了的大腦一下子清醒了過來。是啊,他是我李頤的同類,是我的父老,是我曾經為之寒窗苦讀的平民百姓!汪道昆早已爛醉於明哲保身的詩酒之中,我為什麼不上疏一封,為這可憐的人兒討回個公道來呢?幾天以後,李頤就站在荊州張府巍峨豪華的大門前了,他要親自會一會這位名震湖廣的跋扈老頭,看看當朝首輔的父親氣焰囂張到什麼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