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聖神宗的賞賜不斷頒下,居正的病情隻是日日地加重。春意朦朧之中,居正恍惚看見鳳仙乘一朵樣雲冉冉而至,她白皙的手指輕拈一枝楊柳,從空中溫柔地拂動他的病體,柳到之處,立即身心通泰。居正醒來,馬上派兒子去泰山祭祀仙女。祭把的人很快回來了,居正的病情卻沒有任何起色,仙女隻是一場夢,現實的世界裏隻有孱弱的病軀。
六月初一日,出現日食,初四日,彗星出現於五車星座主星以南,居正又決定退休了,這次他隻想生還故鄉,他說:“自古有異災,則策免三公,今廷臣之中,無居三公之位者,獨臣叨竊此官。頃者蒼慧出於西方,日食午陽之旦,伏思厥咎,惟在於臣,正宜罷免以應天變。伏望慈聖垂憐,諒臣素無矯飾,知臣情非獲已,早賜骸骨,生還鄉裏,倘不即填溝壑,猶可效用於將來。臣不勝哀鳴懇切,戰栗隕越之至。”但是神宗仍舊不肯放他走。
六月十二日,遼東鎮夷堡大捷,上諭分別論功,居正進太師,歲加祿米二百石,一子由錦衣指揮僉事進為世襲同知。居正已經沒有體力再辭了,這樣,在死前九天,居正獲得了文臣中至高無上的官銜,明朝二百多年的曆史中再未有人在生前獲得過這個官職。
六月十三日,居正病勢更重,他勉強做一次掙紮,最後一次上疏皇上,他想要的仍舊是生還故鄉,但是神宗還是不允。從此以後,居正說不上退休,說不上生還,更說不到效用有日,他已經昏迷了。而在他間或醒來的瞬間,他也許會對自己貪權戀位的操切感到後悔吧?政權是一個充滿陷阱的泥沼,不在適當的時候全身而退,就會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居正現在是真的想退休了,但是已經太晚了。
六月十八日,神宗派司禮監太監賚手敕慰問居正,詢問居正身後的國家事,在神智昏迷中,居正推薦前禮部尚書潘晟,吏部左侍郎餘有丁,神宗即令潘晟為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餘有丁為吏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以後又推薦了張學顏、梁夢龍、徐學謨、曾省吾、許國、陳經邦、王篆……有能力的名列其中,有關係的也名列其中,居正已經昏迷,隻得由他們去了。
萬曆十年(1582年)六月二十日,天才的政治家張居正終於舍棄十六年始終不放的政權,十年以來竭誠擁戴的皇帝,和六千餘萬一心安濟的人民,死在北京的寓所。留下七十多歲的老母、三十餘年的伴侶和六個兒子、六個孫子,在未來的歲月中體味人走茶涼的世態人情。神宗不是說過嗎?“先生功大,無以為酬,隻是看顧先生的子孫便了。”居正已經把他的生命,毫無保留地奉獻給國家和人民,奉獻給聖明的天子,在臨死的時候,他不用顧慮自己的子孫。
一代偉人就這樣去了。直到臨死,他的床前仍然堆滿來自帝國各個地方的公文奏章,那個曾經意氣風發、胸懷壯誌的荊州秀才,現在終於可以休息了。神宗罷朝數日以示哀悼。喪事周全而隆重,居正增上柱國,賜諡文忠,予一子尚寶司丞,祭祀十六場。江陵的山水無恙罷!三十六年以前,看到一位少年入京會試,成為新科的進士;三十六年以後,又看到這位進士回來,成為功業彪炳的張文忠公。
居正死後,諡賜文忠。文是曾任翰林者常有的諡法,忠是特賜,據諡法解:“危身奉上曰忠”,在賜諡的時候,對於居正,整個國家都有明確的認識,王世貞稱居正“業惟戡亂,勳表救時,在唐讚皇,複為元之”,正是當時的公論。自十五世紀中葉以來,不斷收縮衰微的大明帝國,隻是在居正手裏才有了令人欣慰的轉機,外族的入侵被擋住了,國家的財政積累了穩定的基礎,人民的生活水平有了顯著的改善,甚至自嘉靖以來就司空見慣的政治傾軋、官場腐敗都有了切實的整頓,危害人民的黃河、淮河、運河都得到治理,學政、驛遞加給人民的負擔都被消除,賦役製度進行了更加符合時代潮流的改革,居正所作出的貢獻遠遠超過了他年輕時所立下的宏偉目標,直到今天,當我們回首明代的曆史時,仍能明顯地看到,萬曆前十年是中華民族複興偉業的一次最輝煌的嚐試。
但是,居正的事業終於沒有取得最後的成功,他輔佐聖明天子進行開明獨裁的政治理想也隨著他的去世而最終破滅,隨之而來的是明朝的滅亡和漢民族再一次受到異族的統治。
居正是天才的政治家,他那遠大的抱負,堅韌的毅力,對政治的狂熱以及嫻熟的政治技巧,都足以讓他名垂史冊。但是居正又是傳統的大臣,他的政治理想同他的倫理原則本是一對矛盾,他放棄道德的說教,委身於現實的政治,矢誌不渝地推行富國強兵的政策,無疑是在那裏開創一種嶄新的政治風尚,但是他又念念不忘祖宗舊製,每每把自己的決策掛上法祖的旗號;他意識到道德治國的局限,大行考成法,但是他又時時處於人治傳統的樊籬之內,依個人的權勢進行超越法度的統治;他熱衷於政權,因為隻有權力才能讓他實現自己的抱負,但是這種顯赫的權勢又和君主的意願時時處於不可調和的衝突之中。居正是一個矛盾,這個矛盾最終導致了他的失敗,同樣,居正的時代也是一個矛盾,農業社會的理想是長治久安,但是在十六世紀,要想獲得長治久安,就必須放棄產生這種理想的農業文明。
從十四世紀中葉到十九世紀歐洲人開始真正侵入中國為止,這整個時代是人類有史以來政治清明,社會穩定的偉大時代之一,傳統的製度和習俗——農業經濟、儒家生活方式、選拔政府官員的考試製度和身居北京的天子的受人尊敬的統治——一直在順利地、令人滿意地繼續著,假如在普通的時代,這種秩序和持久性或許可以看作是幸事,但是在這些世紀裏,一個生氣勃勃的新歐洲正在以前所未有的趨勢迅速崛起——文藝複興、宗教改革運動、工業和商業革命、法國大革命以及把自己的勢力迅速擴大到全球的強大的民族國家的興起,都發生在這些世紀裏。在這樣一個時代,我們的國家卻在不遺餘力地沉浸於農業社會的長治久安,並把工業和商業從人民的生活中驅逐出去,那些被當時的西方人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不斷變化和進步的觀念,依然不合中國人的思想,即使在這個民族所能擁有的最傑出的政治家張居正那裏,任何新製度的頒布和實施,也都必須有祖宗的先例作為根據,合理性的變化隻有局限在傳統秩序的範圍內,才是可接受的。在一個發生全球規模的革命性變化的時代,安逸自在、心滿意足的中國人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過去。
居正的悲哀不止於此。就在他熱衷於政權,深陷於政治的飛黃騰達之中不能自拔的時候,一個精力旺盛、嗜財如命又沒有任何責任之心的最高統治者早已長大成人,他那長期被壓抑的自我正急不可耐地想要尋找報複的機會和借口,這一幕悲慘的政治悲劇因為居正的疏忽和戀位而發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隨著居正的去世,個人的恩怨終於超越了國家和民族的利益。居正死後,張四維成為內閣的首輔,不久,反動的浪潮就接踵而至。還在居正當政時,四維對於居正的諸多言行政策就深懷不滿,對於居正長期大權獨攬、專橫跋扈更是怨恨有加,現在,他要從容地進行了結。居正推薦馮保的老師潘晟入閣,禦史給事中彈劾潘晟的奏疏接二連三地來了,潘晟已由原籍浙江新昌出發,隻得中途疏辭,四維擬旨報允,這是第一步。萬曆五年清丈,現在,統計結果出來了,由於弘治十五年清丈統計的錯誤,當時的結果隻有4228058頃,而現在是7013976頃,一下子增加了近3000000頃。這還了得,四維隨即擬旨,內稱此次清丈標準過於苛刻,地方官吏以溢額為功,導致多報的情況十分嚴重,因此結果不能作為國家稅收的根據,詔令作廢。如此一來,所有那些在清丈中秉公執法,嚴格要求的地方官員就成為被攻擊的對象。而這些人,都直接或間接地與居正有私人的關係,反張的序幕由此拉開。神宗更是為自己終於從居正的控製下解放出來而欣喜若狂。現在,他要重新找回那丟失已久的自我,而最能體現他的獨立存在的舉動,莫過於讓整個國家從居正的政策中擺脫出來。居正整頓驛遞,現在官員不得隨意馳驛的規定取消了;居正用考成法控製六部,現在考成法取消了;居正裁汰冗官,現在冗官一律恢複了;居正嚴令不得濫廣學額,現在學額一並從寬了;乃至居正嚴守世宗遺訓,外戚封爵不得世襲,以後也概許世襲了。居正所製定的製度,神宗正在不斷地取締。
還有居正所信任和重用的人。梁夢龍、曾省吾、王篆勒令致仕了,威震薊遼的戚繼光被調離薊州了,與王祟古、方逢時相齊名的吳兌致仕了,徐學謨致仕了,一流的政治家紛紛被排擠出政治的圈子,朝廷裏麵一時奸侯當道。沒有居正的明朝政府再也不能使用優秀的人才,國家的政治生活遂陷於混亂的局麵。讓我們看一看曆史的滄桑如何令人驚奇地受到偶然性機緣的擺布。居正去世四年以後,當時戚繼光早已被調往廣東,遼東巡撫周詠注意到一位女真部落的首領正在遼東以外建州擴張勢力,便上疏朝廷,請求征討,以免養虎遺患,但是討伐大軍遭到了挫折,周詠認為失敗的原因在於部下不照命令行事,擅自改剿為撫,便上疏彈劾,但是被彈劾的人取得了京中給事中們的同情,他們認為周詠的做法有失天朝帝國的大度,過於看重軍事的作用,而這種行為很明顯是張居正的流毒在作怪,便又出來彈劾周詠。當時的內閣首輔是申時行,目睹了他的前任居正的遭遇,他認定自己隻能以寬容為本,這件小事不值得引起內外文官的衝突,就以和事老的身份出麵調停。最後,征討的事不了了之,於是這位建州首領得以從容地招兵買馬,穩定地拓展疆土,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努爾哈赤。1601年,他創建了當時在整個世界範圍內最有效的軍事製度——八旗製度,把部落的政治、經濟、軍事功能融為一體,不久以後,這個小小的部落成了中國的統治者。而如果居正在位,他一定會對那位擅做主張的人以嚴肅的處分,因為他有考成法,他一定會對敢於在中國的外圍地區擴張勢力的女真部落給予足夠的重視,而曆史也許就會重寫。
但是還沒有完。萬曆十一年三月,詔奪居正上柱國太師,再詔奪文忠公諡,斥其子錦衣衛指揮簡修為民。居正身歿至此,僅九個月。禦史丁此呂檢舉萬曆七年己卯科應天鄉試主考官高啟愚所出的考題《舜亦以命禹》,是在有意勸居正取代皇上,不久,禦史羊可立追論隆慶二年居正陷害遼庶人憲櫛,憲櫛次妃王氏上疏鳴冤,疏中說:“庶人金寶萬計,盡入居正府矣。”金寶打動神宗的心坎,萬曆十二年四月詔令查抄居正家產,司禮太監張誠、刑部右侍郎邱舜及錦衣衛給事中等奉命前往。邱舜在嘉靖時曾任兵科給事中,居正柄政時,因為討厭言官起哄,便罷黜為民,居正死後,於萬曆十一年重新起用,現在是他報仇雪恨的時候了。
詔令下後,左都禦史趙錦上疏神宗說:“居正誠擅權,非有異誌,其翼戴衝聖,夙夜勤勞,四外疊謐,功亦有不容泯者。今其官蔭贈諡及諸子官職,並從褫革,已足示懲,乞特哀衿,稍寬其罰。”吏部尚書楊巍疏稱:“居正為顧命輔臣,侍皇上十年,任勞任怨,一念狗馬微忠,或亦有之。惟願皇上存天地之心,做堯舜之君,使四海臣民,仰頌聖德,則雷霆之威,雨露之仁,並行而不悖矣。此非獨職等之心,乃在朝諸臣之心,天下臣民之心也。”但是這一切的言論,神宗照例不聽,那白花花的金銀財寶早已占據了他冷酷的心。刑部侍郎邱舜一行人從北京出發了,出發以後,邱舜收到在朝幾位大臣的書信,內閣首輔申時行說:“聖德好生,門下必能曲體,不使覆盆有不照之冤,比屋有不辜之累也。冀始終留神,以仰乘聖德,俯慰人心。”內閣大學士許國說:“願推罪人不孥之義,以成聖主好生之仁,且無今後世議今人輕人而重貨也。上累聖德,中虧國體,下失人心,奉旨行者何所辭其責。”更有左諭德於慎行那傳誦一時的文字:“江陵殫精畢智,勤勞於國家,陰禍機深,結怨於上下。當其柄政,舉朝爭頌其功而不敢言其過;今日既敗,舉朝爭索其罪而不敢言其功,皆非實情也……”但是一切的話,邱舜也置之不理。
五月初五日,邱舜到了,此時,張家老少已經躲在空屋裏十餘日,餓死的已達十餘口。五月初七日,提審敬修,嚴刑拷打,追索金銀,敬修不堪其辱,於五月十三日自殺身死,懋修兩次自殺未遂。
梅雨的季節到了,江陵的大地,正浸淫在一片汪洋之中。夜幕沉沉地降下來,籠罩住這淒慘悲涼的一家,白慘慘的閃電劃過長空,照亮凋落的張家大院,年過古稀的張太夫人跪在院裏,她雙手扶著竹杖,仰麵朝天,任憑冰涼的雨水伴著滾燙的淚水一同流下蒼老的麵頰。
“天呐——!這是做的什麼孽啊?”
雷聲響過,沒有人聽得見她的哀鳴,隻有肆虐的梅雨,仿佛蒼天悲情的眼淚,整夜未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