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2 / 3)

居正對於關係國計民生的大事,正在按部就班地進行,但是內政方麵還沒有處理完,邊境上又緊張起來了。萬曆十年二月十五日,在塞外料峭的寒風中,那位從嘉靖初年就向大同進攻,其後屢困北京,最後終於投降中國,接受封爵的韃靼領袖順義王俺答死了。俺答一死,居正不免擔憂起來。自從俺答封為順義王,實際上成為中國的附庸,接受中國的命令,替大明朝約束部下。

但是俺答對於部下,時時感覺不易駕馭,俺答的兒子黃台吉就是一個不易駕馭的人,黃台吉之外,還有青台吉,他是老把都的兒子,俺答的侄子。黃台吉和青台吉看見土蠻經常出兵擄掠,羨慕不已,邊時常背著俺答和土蠻勾結,侵犯明朝的邊境。現在俺答死了,西部韃靼的領導權,屬於哪一個?黃台吉、青台吉會不會同中國反目?會不會並入土蠻,接受土蠻的領導?

居正坐在家中的書房裏,看著西邊的太陽發著慘淡的光芒,正緩緩地下降,陽光透過窗欞,照在他那滿是皺紋的臉上,從側麵看去,這真是一幅令人辛酸的剪影!居正擦一擦眼角的穢物,抬眼望去,天際的雲朵正被夕陽映得絢爛無比,那紅一塊黃一塊的圖案多像鳳仙的衣裙!“鳳仙,你現在還好嗎?”居正在心裏默念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忽地湧上心頭,那是一種寂寞的玄音,無可奈何的悲涼,一種隱隱的渴望,渴望什麼?像年輕人一樣渴望溫存和愛撫嗎?渴望理解和溝通嗎?還是像那些優遊林下的隱士一樣,浪跡山水之間?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他說不清楚。自從萬曆七年居正的老母從江陵來到北京,對鳳仙就橫豎看不順眼,敬修嗣修懋修也處處與她為難,盡管鳳仙使出渾身解數百般討好這一家老少,但他們卻始終不能容忍她同居正過從甚密的關係,鳳仙無奈,隻好含淚離去。多少年了?居正悵然地想,那朝夕相處的情景還曆曆在目,偌大的門庭,所有的家人中又有誰能像鳳仙那樣對自己體貼入微,給自己以事業上的支持和鼓勵呢?唉!要是鳳仙在就好了,她一定會想出一個萬全之策來化解這場危機,女人在關鍵的時候總能給男人的事業以意想不到的幫助,對!三娘子!居正一拍自己的腦門,淡然地一笑,一條定國安邦的妙計已經成熟於心。

那是十二年以前的事了,因為俺答對三娘子的迷戀,才有把漢那吉的投降,以後引起封貢的成功,北邊的安定。飲水思源,當居正起中國的堅強和自己的事業,他不會忘去三娘子。三娘子是—根繩索,有了三娘子便可以約束韃靼的勢力。現在,正當韃靼麵臨重新與中國為敵的關口,居正又想起三娘子,他揮一揮手,趕走鳳仙那風姿綽約的身影,取過紙墨,做他一生中最後一次的運籌。夕陽快要落山了,那微紅的餘輝映在居正消瘦的身上,猶如寒冬的爐火中最後一絲餘燼,帶給他些許朦朧的暖意。

居正在艱難而果決地寫著,沉沉的暮靄籠罩上來,快寫吧,那無邊的黑暗就要來臨了。

命運似乎偏要在不經意的時候給居正一次無法承受的衝擊。就在他為韃靼的領導權緊鑼密鼓地籌劃的時候,浙江又發生兵變了。事情是這樣的,浙江巡撫吳善言奉詔裁減東西二營士兵的月餉,兵士們鬧起來了,馬文英、劉廷用為首,捉住巡撫痛打一頓。居正認定隻有張佳胤可以平定這次叛亂。當時張佳胤剛由宣大巡撫召為兵部右侍郎,居正立即改掉他代替吳善言,為浙江巡撫兼右僉都禦史。匆匆中,張佳胤立即趕奔杭州,路上又接到快馬來報、杭州市民因為朝廷推行保甲法而發生民亂。

“變兵與變民聯合了嗎?”佳胤急切地問。

“回大人,還沒有。”

“好!快!火速前進,也許還來得及將他們分開。”

夜幕沉沉當中,張佳胤和隨從悄悄地進入杭州,遠遠地就看見杭州城裏火光衝天,亂民正在城中放火搶掠。

“徐將軍?”

“在!”

“你即刻派人告知馬文英、劉廷用,就說新任巡撫有命,若想活命,就先把亂民平下來,否則,定斬不赦。”

卻說劉廷用、馬文英等痛打巡撫以後,心緒惶惶的,不曉得張巡撫來了後怎樣處治,幾個膽小的正在那裏不住地抱怨馬文英,說他頭腦發熱,害了大家。正在這時,遊擊將軍徐景星到了:“各位壯士可想立功贖罪嗎?”

“當然,當然!”

“好!張巡撫有令,火速將亂民平下,既往不咎,否則——”

徐景星話還沒有說完,馬文英們急忙答應道:“不敢,不敢,小的們這就去平定亂民,還望徐將軍在張巡撫麵前多多善言,多多善言!”

營門一開,東西二營的兵士刀槍齊舉,放火打劫的烏合之眾,哪裏是他們的對手,一共捉了一百五十人,當夜就送到巡撫衙門。佳胤下令立即殺去三分之一,一麵吩咐馬文英、劉廷用等人第二天前來領賞,共商餉銀之事。在二月的春風裏,他們興高采烈地來了,一共是九個人,都是上次事變的首領,這次平亂的

功臣,不提防徐景星一聲號令,呼啦啦擁上一幫士兵,將他們五花大綁起來,遊擊將軍手一揮,九個人頭紛紛落地,一天之內,張佳胤將兵變民變完全解決。這一天,是萬曆十年二月二十日。

就在平亂的捷報晝夜不停地向北京傳送的時候,遼東的韃靼首領泰寧部長速把亥和兄弟炒花,兒子卜言免,正率領精銳騎兵浩浩蕩蕩地朝義州進發。二十多年來,速把亥是遼東的禍魁,有時單獨進攻,有時糾合土蠻進攻。在中國軍隊進討的時候,他跑走了,但是中國軍隊回營以後,他又不斷地犯邊。這次遼東總兵李成梁正在鎮夷堡伺候他。速把亥領導部下殺上來了,參將李平胡伏兵半途,一枝箭射過去,恰巧射中速把亥。撲答一聲,速把亥滾落鞍前,護著肋間的箭傷,還沒等韃靼的士兵反應過來,李平胡的家奴李有名搶步上前,手起刀落,把進犯首領的首級割下。韃靼武士退卻了,中國一共殺去一百餘人,連同一個速把亥。

遼東的捷報,浙江的捷報,還有大同巡撫賈春宇的捷報,幾乎同時送進了文淵閣。在居正的授意下,宣大總督鄭洛通知三娘子,讓她再嫁韃靼的新領袖、俺答的兒子黃台吉,繼續充當中國控製韃靼的一個助手,三娘子欣然從命,黃台吉也發誓要服從中國,要求繼續封貢互市,繼承他父親的順義王稱號,一場邊境危機就這樣乎穩地度過了。但是居正的危機卻又接踵而至。

三月初一日,當居正端坐在文淵閣的西廬裏,心事重重地拿起公案上的奏折開始批閱時,仲春的太陽剛剛爬上皇城宮闕那古老的飛簷,金色的陽光慷慨地照耀在這個天朝帝國的首都,陽煦暖的春風掠過樹枝上那泛著鵝黃的新綠,卷起一團團的柳絮楊絮,在大街上四處翻飛滾動,天空遼闊無邊,蔚藍色的天幕上沒有一絲亂雲,令人抬頭一看,就會頓覺心曠神怡。這樣的陽光,這樣的蒼穹,這樣的春風怡人,居正卻體會不出一絲一毫的輕鬆和舒暢。他怎麼能夠輕鬆呢?國家的事情千頭萬緒,隨時都有可能出現紕漏,釀成新的危機。浙江的兵亂民亂平息了嗎?如果張佳胤不能立即製止亂局,恐怕整個浙江就會出現不可收拾的局麵了。萬一浙江亂了,朝廷派兵鎮壓,就會糜費大量的錢糧軍餉,而蠲除積欠的詔令剛剛發下,再加征加派,勢必會引起更大的麻煩。前幾日,遼東李成梁來信說,泰寧部長速把亥正調集軍馬,恐怕近日就會有大的戰事,李總兵準備好了嗎?以成梁的軍事才能和赫赫戰功,想必沒有問題,但萬一出了問題怎麼辦?還有,韃靼的繼承人選定了嗎?三娘子會不會一如既往地同中國合作?如果新的首領同中國反目,那麼戰爭又是不可避免了。居正那蒼老的心裏,正翻來覆去地思考著這些仿佛永遠都想不完的事情,他的雙眉一會兒舒展開,一會兒又緊皺起來。張四維、申時行這幾日見首輔大人情緒不高,常常一個人獨自發楞,也不敢多言,隻在那裏老老實實地批閱公文,除了遇到難以定奪的事情,小聲向居正問幾句外,更沒有話說。

和煦的春風從窗外徐徐地吹進來,陽光斜斜地照在他們表情莊重的臉上,這是一個萬物複蘇、人心驛動的季節,而在這個遼闊帝國的政治中樞裏,三個飽經滄桑的文人,正運用文牘進行著沉重的統治。如果說整個中國是一首六千萬人的合唱隊,那麼內閣就是他們的樂隊,它曾經在居正的領導下,從文淵閣西廬裏演奏過抑揚頓挫、流暢和諧的旋律,而現在,琴弦已經拉得太緊,它奏出的曲子隻是一味地高亢,它再也無法在整個中國引起令人賞心的共鳴。等到曲斷弦崩的那一刻,這個民族的大合唱會戛然而止嗎?

“張大人,快看!”四維突然大叫一聲,他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聲音都顫抖了,一份奏折早已遞到居正麵前。居正打開一看,不是別的,正是大同巡撫賈春宇請求朝廷冊封黃台吉,繼續與韃靼互市的上疏,疏中把黃台吉如何最終獲得整個部落的支持,三娘子如何不服,如何率部西遷,又如何在鄭洛的勸導下再嫁黃台吉的經過詳細述說一遍,居正幾天以來最牽腸掛肚的事情終於有了一個完滿的結局。

“好!太好了!鄭範溪(鄭洛)真乃當世豪傑也!”居正說完,神采飛揚地看著張四維和申時行,幾天以來沉悶和抑鬱的情緒早已一掃而光,因為長期身體衰弱而蒼白的臉上竟泛起了一絲紅潤的光澤。

“不過賈、鄭之功全賴首輔大人運籌帷幄之妙啊!”四維不失時機地說道。

“四維此話不當矣。黃台吉承襲父位乃大勢所趨,三娘子改嫁,全是鄭總督規勸有方,這豈是居正所能左右啊?想我邊民又可以安寧度日,國家又可以省卻戰爭之苦,鄭總督當記頭功。申大人,你說呢?”

一直低頭不語的申時行,這時終於拾起頭來,看看四維,又看看居正,神情嚴肅地說:“事情恐怕沒有這麼簡單吧?”說罷,把兩份奏章遞給居正。居正一看時行的表情就知道事情不妙,忙打開一一觀看,看著看著,嘴裏竟“嘖嘖”連聲起來,一邊不住地搖頭,一邊把兩份奏章又交給張四維。四維見二人都嚴肅起來,猜想可能是韃靼那邊又出了什麼變故,他滿腹狐疑地打開,細細地觀看,一份是張佳胤的捷報,一份是李成梁的捷報,咦?這是好事啊,怎麼……他拾起頭,不解地看著居正和時行:“這——?”

居正早已忍俊不禁:“你……你……哈哈哈……!”申時行也大笑不止。

“噢——哈哈哈!”四維一拍腦門,才知道二人跟他開了個玩笑,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文淵閣裏已經多久沒有這麼開懷舒暢的笑聲了?三位被公文熏陶得有點腐朽的大學士,終於在這明媚怡人的春光裏,相視大笑,爽朗的笑聲在西廬的四壁間回蕩,春風攜帶著陽光悄悄地溜進來,駐足在堆滿公文的公案上,饒有興味地觀看這一幕久違的盛況,一縷灰塵被聲浪震動,竟從西廬的屋椽上掉下來,輕輕地落在居正的肩上。

人的心情一好,立即就會發現世上無限的美景,美的東西無處不在,全看你有沒有欣賞的心境。連日來一直讓居正寢食不安的事情一下子全解決了,他壓在心頭的巨石終於可以落地了,就在這開懷的笑聲中,居正突然意識到春意已濃,綠意闌珊,雖說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卻也不能忘卻自然的造化風情。“他日紫閣如相憶,煙水桃花深更深”,這是少年時代的詩句了,但是老年人又何嚐不想讓藍天綠樹紅花碧草來淨化一下紛亂焦灼的心緒?窗外的海棠、月季、玫瑰、桃花、杏花、梨花正瘋狂地開放,蜜蜂蝴蝶正在陽光裏自由穿梭,出去看看吧!

“二位大人,今日可謂捷報頻傳!我等何不趁機到廬外散散心,我們來個賞花比詩如何?”

“好啊!久聞首輔大人詩才俊逸,氣勢非凡,今日終於有幸一領風采啦!”

“首輔大人請!”時行站起來,讓居正先走。

“好!走!”居正說罷,站起身來,興高采烈地向外走去,也許是太高興了吧,以致放鬆了警惕,也許是身體太虛弱的緣故,經不起這樣大的情緒波動,居正走到門口,腳竟沒有抬起來,一腳正踢在門檻上,他一個趔趄,踉蹌一下,突然雙手抱腹,大叫一聲,滾倒在地。

居正又病倒了,這次是腹痛。萬曆九年夏天,居正病過一次。九年九月,又病倒一次。九年十月,居正曆官一品,除去在京守製的日期,已經十二年,考滿,照例自陳,請求解職,神宗沼令複職,並獎勵居正“著支伯爵祿,加上柱國太傅,兼宮照舊,給予應得誥命,還寫敕獎勵,賜宴禮部,蔭一子做尚寶司司丞”,經過居正力辭,神宗特準辭免上柱國伯爵祿部宴,居正晉太傅。太師太博太保在時朝都是死後贈官,文臣生加三公的,居正是第一人。

但是顯赫的高位挽救不了他的病體,鞠躬盡瘁,殫精竭慮十五年了,居正的心血元氣早已耗盡,虛空的軀體竟然承受不住一次開懷的大笑。腹痛一日比一日劇烈,卻仍舊斷不定是什麼病。

後來居正的老師徐階的醫官趙裕才斷定是痔瘡,遂把病根拔去。但是衰老之人如何能經得起這樣大的折騰,痔根雖去,又導致脾胃虛寒,不能飲食,居正的病情,日漸沉重。

在養病的當中,居正想起自己的老師徐階來了。折磨了自己五六年的腹痛,一直不知病因,正是老師派來的醫官才拔去病根,僅憑這一點,也夠居正感激不盡了。更有隆慶時代,徐階的百般教誨,處處照顧,自己才能有今日的成績。想想十幾年來,當初的抱負已經一一實現,而且在許多方麵都超過了當日的期望,“這總算對得起老師了吧!”他欣慰地想。他知道徐階的生日在九月二十日,時間還早,但他總有一種直覺,還是準備得早一點好,畢竟這是一樁未了的夙願。居正疏請優禮徐階,由朝廷派遣專人存問,量加賞賚,他稱述老師的功勞道:“臣等看得原任少師大學士徐階,當世宗時,承嚴氏亂政以後,能矯枉以正,澄濁為清,懲貪墨以安民生,定經製以核邊費,扶植公論,獎引才賢,一時朝政修明,官常振肅,海宇稱為治平,皆其力也。”他在敕諭中稱讚老師“定邦本於危疑之際,宣上德於彌留之中”,又掙紮著親自為老師作壽序,一切的禮節,居正都力求做到恰當得體,就讓這些提前準備下的祝福帶去學生的一番摯誠吧!當徐階做壽的時候,他最得意的學生早巳不在人世了,死者死矣,人生苦短,新生的勢力會填補起一代偉人留下的政治空間,但是徐階想起當年他與居正的交往和關照,大概也會慶幸當日的認識正確,付托得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