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作為科學的進化論: 以《人之曆史》為中心——留日時期魯迅進化論思想的一個側麵 周展安(1 / 3)

在晚清以前,中國人一般對於曆史持有的是一種近似於循環的觀點。“按中國史學,先秦諸子多以王霸這兩個字來區分曆史的發展。孟子的王霸或德力的二分論,荀子的王、霸、富或德、力、養(以富服人)三分論,是顯著的例子。老莊的由霸反王、由王反帝的貴因論,法家的上世親親、中世上賢、下世貴貨的世變道異論,也都脫胎於王霸說。戰國也產生了曆史循環的命定論,鄒衍的五德終始說。漢代產生了董仲舒的三統循環、帝王繼統說。到了唐韓愈又有道統相繼、存亡絕續說,宋更有邵雍的元會運世、天地開辟循環說,朱熹的三代天理、後世人欲的劃運說。”清初啟蒙思想的集大成者王夫之雖然敢於直斥三代為野蠻,否定王霸分期說,對曆史抱著演進的看法,但在根本上還是擺脫不掉“天下之勢,一離一合,一亂一治而已。……一合而一離,一治而一亂,於此可以知天道焉,於此可以知人道焉”的認識。誠如嚴複所說:“嚐謂中西事理,其最不同而斷乎不可合者,莫大於中之人好古而忽今,西之人力今以勝古;中之人以一治一亂、一盛一衰為天行人事之自然,西之人以日進無疆、既盛不可複衰、既治不可複亂為學術政化之極則。”

1895年甲午戰爭的失敗,標誌著前後持續30多年的洋務運動的破產,尤其是中國竟然敗於蕞爾小國日本之手,給了中國人以極大的刺激,所謂清朝“二百餘年未有之大辱,天下臣民所發憤痛心者也”。創深痛劇的士大夫深切意識到,僅僅注目於堅船利炮,注目於器物、技術的變革,是遠遠不夠的。中國人要雪恥圖強,必須擺脫洋務派和早期改良派“中體西用”的邏輯,因為“器既變,道安得獨不變?變而為器,亦仍不離乎道,人自不能棄器,又何以棄道哉!”道器原本一體,器物、技術變革的同時也要求與之相應的政教和哲理的變革。這對於士人來說,就是要重構自己的知識譜係和思想圖景。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嚴複在《直報》上發表的包含進化論思想的《原強》、《論世變之亟》等文章以及1898年譯述的《天演論》,在思想界獲得了空前熱烈的回應。

魯迅初讀《天演論》,是在1901年。當時魯迅還是南京礦路學堂的一名學生。在南京的時候,魯迅還閱讀了加藤弘之的《物競論》。在這之前,還手抄過英國地質學家賴耶爾的《地質淺說》。據周作人說,這本書“使他得著些古生物學的知識,於幫助他了解進化論很有關係”。在南京礦路學堂的學習和閱讀幫助魯迅對於進化論有了初步的了解。1902年赴日之後,魯迅又閱讀了丘淺次郎、達爾文、海克爾、尼采等人的作品,以及更多的西方文化和曆史方麵的著作,對於進化論的理解更加深入,並在此基礎上寫出了《中國地質略論》、《〈月界旅行〉辨言》、《人之曆史》、《摩羅詩力說》、《科學史教篇》、《文化偏至論》、《破惡聲論》等多篇包含或直接涉及進化思想的評論。在這些論文中,魯迅所論述的進化論大致可以區分為兩個層次,即作為科學的進化論與作為理勢的進化論。對於魯迅,作為科學的進化論實際上是作為理勢的進化論的基礎。魯迅首先將進化論把握為一種科學並加以專門研究,然後將其有選擇性地理解為文明和社會變遷之規律的理勢,並從“進化道途大有差等”、“古民神思”、“氣稟未失之農人”、“迷信”等角度對之進行反思。這一運思過程的係統性和完整性,在晚清頗為少見。本文不擬全麵來論述魯迅在晚清時期的進化思想,而是想以《人之曆史》為中心,來解析作為科學的進化論在留日時期的魯迅思想世界中的位置。

抱著“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的念頭,離開了S城的魯迅,首先遇到的“畜生或魔鬼”,是南京礦路學堂所開設的礦學、地質學、化學、熔煉學、格致學、測算學、繪圖學等科學。對於這些新知識的衝擊,魯迅感到非常新鮮,以至於直到28年以後,還說:“我首先正經學習的是開礦,叫我講掘煤,也許比講文學要好一些。”也因為在礦路學堂的學習,魯迅選擇區仙台醫專學習醫學。因為“幻燈片事件”的刺激,魯迅開始轉向從事文藝活動。但這之後,依然沒有放棄對科學的提倡和學習,一直到晚年都不斷購置自然科學方麵的書籍。1936年在一封致青年朋友的信中,魯迅仍然說:“先前的文學青年,往往厭惡數學,理化,史地,生物學,以為這些都是無足重輕的,後來變成連常識也沒有,研究文學固然不明白,自己做起文章來也糊塗,所以我希望你們不要放開科學,一味鑽在文學裏。”

科學,也是魯迅在留日時期把握進化論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維度。

一、 《人之曆史》和《宇宙之謎》第五章的關係

在魯迅,把進化論作為一種知識對象,作為一種科學,來認識和介紹,最為集中、最有代表性的文本,是1907年12月在河南留日學生主辦的《河南》月刊第一號上發表的《人間之曆史——德國黑格爾氏人類起源及係統即種族發生學之一元揅究》(收入《墳》時改題為《人之曆史——德國黑格爾氏種族發生學之一元研究詮解》,在日語中,人間就是人或者人類的意思)。發表時,是列在《河南》月刊的“譯述”專欄下麵的。

北岡正子在閱讀《摩羅詩力說》的時候,發現“《摩羅詩力說》是在魯迅的某種意圖支配下,根據當時找得到的材料來源寫成的。將材料來源的文章脈絡和魯迅的文章脈絡加以比較檢查,弄清魯迅文章的構成情況,就可以從中領會魯迅的意圖。如果僅把《摩羅詩力說》看作魯迅的獨創,那就不能發現”。北岡正子閱讀《摩羅詩力說》的方法對於我們分析《人之曆史》也是有借鑒意義的,因為《人之曆史》同樣是魯迅在某種意圖的支配下,根據既有的材料來源寫成的。

而這其中最主要的來源便是海克爾(《人之曆史》文中作黑格爾)的《宇宙之謎》一書。海克爾(1834—1919)是德國有名的生物學家、達爾文主義者。《宇宙之謎》一書是海克爾的代表作,初版於1899年。這是一本在當時曾在世界範圍內引起強烈反響的著作。該書主要闡述了作者的一元論哲學,即實體定律,認為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不是分離的,而是共同構成一個單一的不可分割的和包羅萬象的宇宙,一個實體世界。從這種哲學的視野裏看出去,世界不是由上帝創造的,而是由物質和能組成的、作為實體的世界自動地演化而成的,宇宙是永恒地和無限地處於一個統一的、生滅交替的、新陳代謝的進化過程中,人類也是這個新陳代謝過程中的一環。世界就是一個,沒有和肉體以及實體世界相分離的靈魂、上帝。靈魂隻是大腦功能總和的集體概念。

魯迅對海克爾其人其文是有一個比較全麵的了解的。據考證,在日本時期,魯迅除了購讀了海克爾的《宇宙之謎》、《生命的奇跡》、《自然創造史》等著作而外,還購讀了威廉·伯爾社撰寫的《恩斯特·海克爾的一生》,而這是現存魯迅藏書中,唯一的有關自然科學家的傳記。中文世界裏對海克爾以及《宇宙之謎》最初的譯介,也出自魯迅,也就是《人之曆史》。對照《宇宙之謎》,可以發現,《人之曆史》的構成大致是這樣的: 第一段基本上是魯迅的獨創,接下去的第二段至第六段基本上是對於《宇宙之謎》第五章的譯述,第七段一小部分出自《宇宙之謎》的第五章,其中對於達爾文的“人擇”論和“天擇”論的介紹要比《宇宙之謎》更為豐富。補充的部分很可能來自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動物和植物在家養下的變異》以及《天演論》的綜合,第八段和第九段以及第十段的前半部分也是出自《宇宙之謎》的第五章,第十段的後半部分則基本上是來自《宇宙之謎》第三部分“宇宙學”尤其是其中的第十二章和第十四章部分內容的概括。

《宇宙之謎》的第五章原題為《我們的種係發生——關於人類由脊椎動物,首先由靈長類動物起源與進化的一元論研究》。《人之曆史》的副標題“德國黑格爾氏種族發生學之一元研究詮解”和這個標題在意思上是基本一致的。在這一章裏,海克爾首先將種係發生,即魯迅所說的人類種族發生學,作為個體發生的姊妹學科,對其加以簡單的介紹,並且指出研究種係發生的難處。然後從神話創世史開始,依次介紹了瑞典博物學家林耐在《自然界係統》中提出的雙重命名法、居維葉在《論四足脊椎動物化石骨骼》中對動物化石的研究。這兩位都是認同摩西創世的觀點。至此,在《人之曆史》中相應的段落則是第二、三、四段。海克爾接著又高度評價了歌德在《植物變態學》和《頭骨脊椎論》中的觀點,但也指出歌德未超出19世紀初期一般自然哲學家的觀點。這一部分對應的是《人之曆史》的第五段。然後是對法國的自然哲學家拉馬克的觀點。在作者看來,拉馬克認為一切物種都是可變的,都是在漫長的時間裏由古老的物種演變而來的觀點,是一種創見。這部分對應的是《人之曆史》的第六段。然後是對於達爾文的自然選擇論的介紹,認為正是在達爾文這裏,神秘的創世問題被真正解決了,並且區別了拉馬克和達爾文的研究方法。這裏對應的是《人之曆史》的第七段的一部分。然後是對自己的種係發生學的介紹,認為個體發生就是種係發生的短暫而迅速的重演,這個過程是由遺傳和適應的生理功能所決定的。這裏對應的是《人之曆史》第八段的前一部分。在最後一部分作者詳細論證了人類起源和發展的整個過程,列舉了從最低級的產卵的單孔類到人類的完整的鏈條。這裏對應的則是《人之曆史》第八段的後半部分直到第十段的前半部分。

魯迅在上述段落的設置和內容上基本遵循了海克爾的原意: 有的完全是直譯。當然,在表達上自然會有一些調整,增加一些例證,或在某些細節上略作增刪和發揮。比如將海克爾論及研究種係發生存在的難度的文字移到第八段末尾,將1830年居維葉和聖伊萊爾在巴黎科學院辯論的故事移到第四段末尾,緊接在對居維葉的介紹之後,可以使讀者得到更連貫的認識。對原文的忠實,反映的是魯迅對於海克爾所介紹的作為科學的進化論的高度認同。認同、接受海克爾的人類進化論,這一點是貫穿於魯迅一生的。1925年,為了批判中國人的不肯正視現實的“瞞和騙”的習性,魯迅舉了原本“敢於實寫”的《紅樓夢》的某些續寫或者改寫本,硬要安排一個大團圓的結尾的例子之後,這樣說:“赫克兒(E. Haeckel)說過: 人和人之差,有時比類猿和原人之差還遠。我們將《紅樓夢》的續作者和原作者一比較,就會承認這話大概是確實的。”所引海克爾的這句話,正是出自《宇宙之謎》的第四章。1935年在談及所謂“名人”所說並非一定就是“名言”的時候,曾這樣說:“這也是一種現在的通病。德國的細胞病理學家維爾曉(Virchow),是醫學界的泰鬥,舉國皆知的名人,在醫學史上的位置,是極為重要的,然而他不相信進化論,他那被教徒所利用的幾回講演,據赫克爾(Haeckel)說,很給了大眾不少壞影響。因為他學問很深,名甚大,於是自視甚高,以為他所不解的,此後也無人能解,又不深研進化論,便一口歸功於上帝了。”海克爾作為摧毀上帝創世說的進化論的重要代表的形象,在這裏也是非常清楚的。

二、 海克爾的一元論和魯迅思想的關係

如果是僅僅著眼於介紹作為種族發生學的海克爾思想,則魯迅在結束了對《宇宙之謎》第五章內容的譯介之後,就應該終止《人之曆史》的寫作了。但魯迅沒有,而是接著論述道:“若更究原生物由來,則以那格黎(Naegeli)氏說為近理,其說曰,有生始於無生,蓋質力不滅律所生之成果爾;若物質全界,無不由因果而成,宇宙間現象,亦遵此律,則成於非官品之質,且終轉化而為非官品之官品,究其本始,亦為非官品必矣。(中舉例略)故有生無生二界,且日益近接,終不能分,無生物之轉有生,是成不易之真理,19世紀末學術之足驚怖,有如是也。至無生物所始,則當俟宇宙發生學(Kosmogenie)言之。”這是《人之曆史》的最後一段話,帶有總結的意味,主要包含兩層內容: 一是對於質力不滅律即能量守恒和轉化定律的介紹,因此引出有機物(官品)和無機物(非官品)之間的轉化問題;二是對於19世紀末學術進展的震驚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