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經亨頤:自有家釀,不食沽酒(1)(1 / 3)

一.為什麼要自釀美酒

人生變遷,聚散無常——這是1916年7月,經亨頤先生在浙江一師畢業生送別會上的開場白。

知了一聲,又屆暑假期矣,諸生將欣欣言歸,得敘天倫之樂——這是1917年7月,經亨頤在學年終業式上的訓辭。

光陰荏苒,經十年如一日——這是1918年5月,經亨頤在一師十周年紀念會上的開場白。

今年元旦,餘自有一訓;願為社會作馬牛——這是1918年7月,經校長在一師畢業式上的開場白。

經亨頤先生一生中一定作過無數的報告和講話,或長或短,或非講不可,或僅是應酬客套,現在僅從看到的文字,我是極喜歡他的開場白的,他的開門見山式的講話,讓我覺得這是一個很直白又很堅定的人,他不繞彎子直奔主題,雖說畢業式每年要搞,紀念會年年要開,這話講來講去也就是這麼幾句勵誌的內容,但經先生是個認真之人,他還是花樣番新地每次都要講出一個新的內容——這從他的日記中也可看出,為了這看上去拈手就來脫口而出的講話,他還是在做功課的。

經亨頤的一句名言是:自有家釀,不食沽酒。這是他的自信和高傲,是他積幾十底之功經營浙江一師的成果,也是他做事的底線,雖然他並不怎麼禁止師生們自己沽來的酒,但內心裏他隻相信自己釀的酒,即浙江一師的家釀。而本文的主旨之一是,經先生在浙江一師,到底釀了些什麼酒?這酒又醉了哪些人,哪些人是進入微醺狀態。哪些人又是“酒後鬧事”,又是哪些人因此發布了“禁酒令”?

是的,作為浙江紹興上虞人氏,經先生的酒量是超好的,據說有五六斤黃酒的量,那麼1919年的中國和杭州,又要多少的糧食在發酵,又有多少的酒意在醞釀,又有多少名目繁多的酒在待價而沽?

1919年的中國,不僅是一壇打開壇子的醇鬱的黃酒,更是一瓶打開甚至打碎了的威士忌和伏特加,空氣中散發著濃烈的酒氣。

正如那些傳記所寫的某明星的入行完全是誤打誤撞那樣,經亨頤先生之於浙江一師,也是這麼一種誤打誤撞的性質。當1905年浙江廢科舉興學堂,在杭州貢院舊址興辦浙江兩級師範學堂時,誰也不知這個學堂該怎麼辦?但是時代潮流滾滾向前,辦新教育是大勢所趨啊!那麼好,所謂百廢待興,新生嬰兒就要呱呱墜地了,誰來做這個接生婆呢?或者說誰來做這個奶媽呢?杭州貢院前這個新學堂的難弄是大家都知道的,幾個月就要換一個校監和教務長,想要當的沒能力,有能力的最後也下課了。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學校教育總是扮演急先鋒的角色。那個時候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師範學堂,沒有經驗可以借鑒呀。不過由此也看出晚清政府也有極開明的一麵,那就說去日本找吧。可是留學生在日本呆著好好的,誰也不願意提前回國,沒有人願意當這個兩級師範學堂的教務長,最後隻好拜托在日本的紹興同鄉會來開會決定。當時的同鄉會,權力很大,尤是對那些遊子們來說,出門在外,異國他鄉,靠什麼來維係個人和祖國的關係,靠什麼來維係留學生之間彼此的聯係?那就是靠同鄉會。那是一個國弱民貧的時代,一個中國遊子還沒有強大到可以離開組織的。可是在同鄉會開會討論誰回國來做這個兩級師範學堂的教務長時,聰明的許壽裳和錢家治(錢學森的父親)都不來參加這個會,老實的經亨頤去參加了,於是大家一致決定派經亨頤回杭州來做這個教務長。沒辦法啊,少數服從多數,個人服從組織啊。當然更重要的一點是,經亨頤也是為自己的經濟著想,因為不管怎麼說,回來就是可以拿官餉了,何況官府也開出了條件,等把學校辦起來之後經亨頤還可回日本繼續學業,而且由自費可以可以變為官派生。所以在1908年的年底,經亨頤就再赴日本完成學業,這就是條件之一,這也是經亨頤的曲線求學之路吧,因為他的家境並不寬裕。這也正如在一師風潮之後來來接替經亨頤校長位子的薑琦,他的條件也是隻做一年的校長,且也有官派去美國留學考察的附加條件,否則這個薑琦怎麼願意從暨南大學的教務長的位子上來做浙江一師這個校長呢,至於學生們要蔣夢麟來做浙一師的校長,這更是不切實際的。

同鄉會作出決定之後,經亨頤向學校休學一年,並且還帶了兩個日本老師回國,時為1908年一月。

僅憑此舉,可見晚清末年一是人才難得,二是相當的開放,同時也說明當時的海歸也非常吃香啊!所謂相當的開放,那也有點病急亂投醫或者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味道。因為本土的鄉紳們是辦不好新型的學校的,那隻能請海歸來。於是便有了經亨頤的登台亮相。

要注意,經亨頤在日本是學理科的,具體專業是物理和數學,此前也學過化學,不過他感興趣的卻是倫理,後來在校授的課也是修身方麵的,在今天大概可算是“政治”課吧。這個理科生,後來詩書印畫俱佳,學問之全簡直不可思議。

一個在日本沒有畢業的學生,一眨眼成了師範學校的教務長,是僅次於校長的角色,這個變化讓一同前來的一個日本老師很受不了。這個老師叫中桐確太郎,經亨頤還是他的學生,可是現在一到杭州,這個學生的地位竟然在他上麵了,所以他是有點看不懂的。不過當兩年後經亨頤從日本再次回來時這個日籍老師還在,說明他也還是以飯碗為重的。

而在經亨頤回日本繼續學業時,就是許壽裳接了教務長的職務,因為許壽裳發動了木瓜之役後又憤而走人,這期間的兩年時間裏,走馬燈似的換了6個教務長,大概把能找到的能人都找來過了,這無疑也為經亨頤的再續前緣鋪下了道路。在許壽裳當教務長的時候,海歸的周樹人(魯迅)因為沒有正式文憑,一開始隻能做日籍教師的助手,但這已經是魯迅回國後的第一桶金。當時在兩級師範學堂,海歸的老師占整個教師的三分之一以上,且還有外籍教師。

就這樣,經亨頤因為在日本參加了一次同鄉會,便被同鄉會派回杭州當教務長,這在今天看來是有點匪夷所思的。也就這樣,經亨頤和杭州貢院前的這一所學校開始了一種生命中的緣份,這也就是他後來在《六十自述》中寫的“杭州初執鐸,明遠定前緣”。這所初執鐸的學校,無論它叫浙江官立兩級師範學堂,還是叫浙江兩級師範學校,或是後來更名為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經亨頤從1908年開始為其服務,直到1920年辭職離開。

1912年,即辛亥革命後的第二年,那真是一個百廢待興的時代啊,革命結束了,這些都參加了民國革命的精英分子都認識到了教育的重要性,也就是在這一年,經亨頤順理成章地正式做了校長。第二年學校就改名為浙江一師了。說實在的,在發生一師風潮之前,官府對經亨頤還是滿意的,至少是默認他的吧,因為那個時候他不僅是浙一師的校長,還是省教育會的會長,且長期連任,後來又兼任浙江省青年團的團長,可以說數付擔子一肩挑。完全可以這麼說,經亨頤就是二十世紀十年代浙江教育界的第一塊牌子,因為當時浙江還沒有官辦的綜合性大學(有教會辦的之江大學),那麼論辦學規模和影響,浙江一師自然是名列第一的。這也從另一側麵證明了一個道理——外來和尚好念經。海歸的經亨頤之所以能夠成功的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他知道世界教育的潮流是什麼。

在浙江一師的元老中,大概隻有他的鄉黨夏丏尊的資格是跟他一樣老的,因此到了1920年,經先生的這壇佳釀至少已經釀了13年,隻不過在1920年因為一個“非孝”事件而讓酒壇子突然被打開,一時酒香四溢,眾人評說不已。

今天當我們回首一師風潮前後的曆史,探究經亨頤釀的到底是什麼酒時,我覺得有兩個要點是必須抓住的,第一,經亨頤是一個注重人格教育的教育家;第二,經亨頤信奉與時俱進的理念,再加上他的人格魅力和管理運作能力,使得浙江一師以及後來的春暉中學成為了中國新文化新教育運動的重要基地。

當然,一個成功的教育家,還得是一個交際活動家,有一段時間裏,經先生也活躍於政壇,後來有人在白馬湖時期對他頗有微詞,就是因為他太熱衷於政治了,或者說政務占據了校務,使得著名的春暉中學也麵臨了危機。這是後話了。

二.坐而言易,起而行難

在浙言浙。吾浙之風土,吾浙之人才,吾浙之物力,均不亞於他省;而名山勝水,徒供遊覽,文士名流,迭聞他適,物產不謂不豐,財政恒虞支絀。軍事費用占大半,司法擴充,猶不遺餘力。是謂“不教而誅”之政策。嗚呼,吾浙之教育!嗚呼,吾浙之前途!

吾觀今日浙江之教育,而悲將來之浙江。教育者,根本之事業,基於今日而期於將來者也。早為之圖,猶慮不及,因循以往,複何收效之足雲。事業之興,有二要素,曰人與經費。有人而後有經費者,社會事業也。有經費而後有人者,公家事業也。教育固社會之事業,亦公家之事業,二者不可偏廢。而今日浙江教育之教育,此二要素,可謂俱無矣。

……

這是經亨頤在《全浙教育私議》文章中的開頭兩段,也是收入在《經亨頤教育論著選》的第一篇。這是寫於1913年的文章,是洋洋灑灑的萬言書,此文高屋建瓴地從浙江學校教育的布局,小學中學大學以及社會教育和博物館圖書館等現狀等方方麵麵,論及種種弊病,最後經先生說道——坐而言易,起而行難。有其事無其人,有其人無其經費,有其經費無精神,亦徒呼負負也。然天下事未可概作消極觀。始創之事,必多未良。惟其未良,可以改良。必欲一舉而臻美備,則成立無日,進步無望矣!吾浙不乏熱心教育之君了,倘天下懷相洽者,盍讓我以坐而言之易,而匡我以起而行之難。馨香頂禮,全浙幸甚!(原載《教育周報》第3期、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