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語文老師夏丏尊(1 / 3)

在燦若星河的中國現代文化名人中,夏丏尊的名字一直是很靠前的,但如果是跟他同時代的李叔同(弘一法師)和豐子愷比,好像又沒有他們那麼精彩有故事,他好像是一個活得比較苦的人。這位生於1886年,死於1946抗戰勝利之後、十七就結婚的浙江上虞人,一生無緋聞,一生皆美談。

比如李叔同出家,可能最早源於他的一句話,他說我們這樣的人最好還是去做和尚——當然這隻是李老師出家的N個外因之一。後來對這個事情的認識,夏丏尊也經過了一個相當痛苦的過程。因為同在一個學校時,李叔同曾數次要辭職離開杭州,都是因為夏丏尊的苦勸才留了下來。所以對於李叔同去虎跑做和尚,他起先是後悔,後來經過弘一跟他的交流,他又覺得這是弘一的幸運了。不過有意思的是,當弘一勸夏丏尊也出家時,他始終下不了決心。夏老師也學佛理,但一直不算太投入,所以他是個終身居士,這也是他後來頗多煩惱的原因之一。

再比如說豐子愷的漫畫和散文成就肯定跟他有關,但你梳理起來好像又沒有必然的關係,隻是他們那種師生、同事加朋友的關係,在今天看來成為了超越時間的佳話,因為文人相輕自古已然,而他們卻是相互欣賞和包容,這就很了不起了。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那麼這又一群怎樣的人呢?

再比如說,夏丏尊是白馬湖散文流派的創始人,但他又不是惟一的一個。我看不少名人的傳記和回憶錄,在涉及一師、春暉中學、立達學院和開明書店時,夏丏尊就是翻不過去的一頁,文學、教育、出版,或者具體到語文教育,那是必然要提到夏先生的,比如早年他和陳望道、劉大白、李次九一起就被列入浙江第一師範學校的“四大金剛”(注意,四大金剛在今天似乎是褒義的成分居多,而在當時可能以貶義為主)。而且早在1909年許壽裳、魯迅他們發動“木瓜之役”時,他就已經在兩級師範學堂了。當新思潮來臨時,夏先生的勇猛和先鋒,跟做人處事中的謙和與剛烈又是怎麼能夠統一的呢?要知道他身邊有多少新潮和迂腐之人啊!

要是說起他的學曆,留日也不到兩年,因為家裏沒錢也不得不輟學回來,也沒拿到什麼文憑,一開始隻是在浙江一師做日文教師的翻譯助理。我們現在的一些私立學校和教育培訓機構,有幾個外教已經是很了不起了,可是一百年前,杭州的師範和中學裏有外教也不稀奇了,因為魯迅一開始也是兼做翻譯助理的,且跟夏丏尊同在一所學校。夏丏尊回國的那一年是1908年,他在日本本來是學工科的,後來在一師受了李叔同的影響,才漸漸喜歡文學和文藝,然後他的處世態度又影響了李叔同,包括又影響了豐子愷等,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所以還是他的親家葉聖陶說得好——他於社會人生的看法,對於立身處世的態度,對於學術思想的理解,對於文學藝術的鑒賞,都是從讀書、交朋友、麵對現實得來的,換一句話說,都是從自學得來的。他沒有創立係統的學說,沒有建立偉大的功業,可是,他正直的過了一輩子,識與不識的人一致承認他有獨立不倚的人格。

一.一師時的“夏木瓜“

要說起浙江一師的名師生,至少可以報出兩隻手的數量,這也是我此書得以成稿的一個可靠保證。但是大多的師生都是來去匆匆,學校本來也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有些師生就是在著名的一師風潮中登了一下台亮了一下相,然後也博得滿堂喝彩。包括此前的木瓜之役,就是給了許壽裳、魯迅等更多的特寫鏡頭。

但是也僅此而已。

隻有夏丏尊,在一師做了13年的老師,能與此相比的,大概隻有薑丹書老師了,李叔同是做了七年,其如陳望道和劉大白,最多隻有一兩年的時間,我們雖然不能以時間的長短來評判一個人與一師關係的深淺,但是要說起淵源和感情,時間的確是一個很重要的參考指標,這跟愛情婚姻家庭還是有得一比的。

夏丏尊是參加過木瓜之役的老教師,跟魯迅他們不同的是,他在戰役之後還是留了下來。有趣的是木瓜之役趕走了一個人稱“夏木瓜”的學監夏震武,後來這頂“夏木瓜”的帽子卻落在了夏丏尊的頭上,所不同的是,詞性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從原先的貶義轉向褒義了。當時還叫兩級師範學堂的這所學校,之所以會有木瓜之役,之所以頻繁地變換學監(校長),除了新舊思想的角力之外,也還有經濟利益上的博奕,有一個細節是說,當時一個圖畫老師每周隻有六節課,但薪酬卻有七八十元,這至少是是一個美差吧。

夏丏尊是1908年到一師任教的,一開始他和魯迅的身份是一樣的,都是日籍老師的翻譯,即是助教的職位,其原因就是因為夏丏尊在日留學沒有獲得學位,這跟魯迅是一樣的,但是他們都有日語學習的結習證書,這是當時的學監沈鈞儒能夠聘他的一個原因,當時夏丏尊就是給日籍老師中桐確太郎擔任翻譯的。這裏有個記載值得注意,中桐確太郎後來是日本早稻田大學的教授,而且是個信奉佛教的人,他曾經送給夏一個“謝罪袋”,那上麵寫著這樣的字——

將佛的東西認作我的東西,這是罪。請把為謝這罪而歸還的金錢,裝入此袋,和立在門口的人結真的佛緣。

這“歸還”不要認為“減少”。我們原可無憂的被養活,所以弄到非苦悶不能生活者,完全是由於要妄用自力的緣故。

請依了真的佛道如數歸還了試試看!比未歸還以前,可得幸福的生活哩。要研究這理由的,請依溯了這袋的來處來問。

漫然施金錢於寺院或慈善,並不是成佛之因。

出心比出金錢更要緊。

這大約是夏丏尊最早接觸佛學的一個證明,至少說明在跟李叔同成為同事之前,他已經接受了佛學的熏陶。

前麵說過,在成為著名的四大金剛之前,夏丏尊在一師的一個主要身份便是舍監,他是從1912年擔任舍監的。而且他還偏偏很喜歡擔任這個職務。什麼是舍監呢,就是訓育老師,也即相對於我們今天的德育政教老師,就是經常要管違紀學生的,這種事情往往會被一般的老師所不屑,因為吃力不討好,一般都是那種在學生眼裏凶巴巴的老師來擔任此職的。而夏丏尊的脾性極好,何必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呢?且擔任這個職務隻有每月三十元錢的薪金,不如那種教職的報酬(估計是兼職的)。

傳聞夏丏尊擔任舍監有兩個原因。間接的原因是他的一個朋友也曾是一所學校的舍監,因為在學校鬧風潮時被學生打了一記耳光便辭職鬱鬱寡歡(要知道那個時候的學生風潮還是很不可思議的),最後抑鬱而死。夏丏尊聽到這個消息後很受刺激,覺得做舍監應該不怕挨打,而且還得抱著拚死的決心才行。

而夏老師擔任舍監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一師的舍監也辭職了,為何辭職,那就是受不了學生的氣,於是夏老師便自告奮勇要當舍臨。他覺得平時當老師那都是在課堂上講大道理,真的碰到學生的實際情況,比如飯廳裏學生飯菜倒翻了,廚工和學生有矛盾了,一般當老師的是不是會來管的,而舍監就不得不管呀,而且夏先生有一個堅定的信念,他要用人格教育的方式來感化學生,這大約跟他後來翻譯《愛的教育》也是有緣源關係的。

夏先生擔任舍監的故事,比他成為“四大金剛”之一的故事還要來得出名,這主要是有同事薑丹書的文字,以及學生輩的曹聚仁和豐子愷等文字的記述。在曹聚仁的筆下,夏老師一開始簡直是個深惡痛絕的人,語言無味,麵目可憎。這“仇恨”主要是有一次夏老師沒收了他的《水滸傳》。還有一件事就是曹聚仁的一個遠親來杭州了,想讓曹陪他去看看風景,可是夏先生就是不許他請假,弄得來曹聚仁很沒麵子。而更為可氣的是,輪到發“校服”時,曹聚仁領到了一套不合身的大號,他便提出要換,夏老師也置之不理,於是曹就認為夏老師一定是吃了“回扣”了。

當然凡是文人的回憶文章,特別是那種寫得好的,有點誇張也是正常的。

而在豐子愷的筆下,夏老師又是另一種樣子——他當舍監的時候,學生們私下給他起渾名,叫夏木瓜。但這並非惡意,卻是好心。因為他對學生如對子女,率直開導,不用敷衍、欺蒙、壓迫等手段。學生們最初覺得忠言逆耳,看見他的頭大而圓,就給他起這個渾名。但後來大家都知道夏先生是真愛我們,這稱號就變成了愛稱而沿用下去……偶然走過校庭,看見年紀小的學生弄狗,他也要管:“為啥同狗為難!”放假日子,學生出門,夏先生看見了便喊:“早些回來,勿可吃酒啊!”學生笑著連說:“不吃,不吃!”趕快走路。走得遠了,夏先生還要大喊“銅鈿少用些!”學生一方麵笑他,一方麵實在感激他,敬愛他。

接下去豐先生便有了他著名的比喻,是拿李叔同先生和夏丏尊先生作比較——這兩位導師,如同父母一樣,李先生的是“爸爸的教育”,夏先生的是“媽媽的教育”。這大約也是能一語中的之評價,後來關於夏先生之於一師和教育方麵的事跡,都是沿用了這個說法的。從豐先生的文字中,我們看出夏先生是極認真又心腸極好的人,即我們今天所說的那種苦口婆心的人,苦口者,婆心也;婆心者,必苦口。那麼我們要問的是,夏丏尊這個婆心的標準是什麼,源動力是什麼,那恐怕還就是愛的教育,人格的教育,他是相信這種東西的,也相信一個學校是必然需要這種規矩的,隻是愛的教育,又必然要付出愛的代價。不要以為今天的學生難教,實際上那個時候的學生,處在新舊交替時期,又無多少應試教育的壓力,雖無網絡和手機,但新思潮已經無孔不入,這些學生的思想和行為異常活躍,因此在管理上也更有難度,而且民國前後的那一批學生,往往家裏還有點背景。

有一次學生宿舍裏中發生偷竊事件,就是沒有人肯出來認賬,無論夏老師多麼苦口婆心,於是夏老師隻好貼出告示倒計時,說再沒有人來認賬,他就隻好去自殺了——這一招還真管用,支招的正是李叔同。這在薑丹書的《夏丏尊先生傳略》中也有記述——舍中嚐患失物,頗難稽。先生問策於李,李先生曰;若欲以人格感化人,君當自殺。先生韙之,乃絕食。竊物生卒自白,後無此患。